是日, 吉时。
冬季的天, 一向亮的很是艰难, 在干燥严寒的空气中, 太阳好像很难突破那灰蒙蒙的层云, 先是微微在边缘擦亮了轮廓, 然后这才一点点的开始扩张版图, 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做事不疾不徐,仿佛一整天都不亮也没有关系。
但就在这样的缓慢中, 只一个错眼,再厚的云彩也能被鲸吞个干净。等反应过来,这个老人只是在扮猪吃老虎的转脸, 光明就已经被铺撒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
已经醒来好几个时辰的礼部官员们, 此时此刻正带着各自的队伍,分落在京郊各地的天坛、先农坛以及太庙, 他们要替远在几筵殿的新帝, 上香设拜, 一告天地, 二慰先祖, 三也可以顺便祈求一下新地新气象。
闻罪于殿内,穿着孝服, 准点,开始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唠嗑。
咳, 这是戚一斐的理解, 准确的说,还是礼部官员的那一套,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国泰民安,顺便告诉闻家的老祖宗们,如今龙椅上的皇帝又换人啦,还是咱们自己人,别怕,大启的国祚依旧在延续。
所有大臣——包括戚一斐——都觉得,闻罪在这个环节,肯定不会真的很虔诚,但只他要他敷衍的不要太过分,大家就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成想,闻罪这回,反倒是在认真对待了。
在烟雾缭绕、纱账堆砌的殿内,闻罪一站就是许久。宫人、近臣以及部分宗室,衣着礼服,陪在殿外跪拜,只依稀能看到新帝一个影影绰绰的明黄色背影,长身而立,眉眼入神。闻罪的礼服在这个时候还是黄色的,他一会儿才会换上黑色的那身。
闻罪嘴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和闻氏的先祖们,有什么好聊的。
闻氏崛起于微末,福延两百余年,虽有天和之乱,仍不见颓唐之势,实属难得。民间一直盛传是闻氏历朝历代的皇帝庇佑。
大家都信了,闻罪其实……也信了。
虽然戚一斐不让闻罪再去在意,但闻罪还是在京中及全国有名的寺庙道观,都为戚一斐求了长生,如今,他站在几筵殿内,所求的也还是这个主题——希望如果他家的祖宗在天有灵,能够多照拂戚一斐一二。
不需要保佑他,只要保佑戚一斐就好。
不一会儿后,本应该随大部分外姓勋贵,等在奉天门外的戚一斐,就被丁公公特意找了过来,直接越过群臣,引入了殿内。
戚一斐尽量忽略了一路上,大家看他的眼神。
事到如今,这才终于有人,开始渐渐回过味来,戚一斐这个吉星在前后两代帝王面前受宠的原因,有可能并不一样。
戚一斐已经走进了几筵殿,粉底朝靴悄无声息的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看不到背后的格栅门,正在缓缓关上。
在光与的影错位间,新帝闻罪主动上前,牵上亲王戚一斐的手,带着他,挨个从闻氏的太-祖、太宗,一路跪了过去,直至最后,两人一起跪在了先后郑氏的画像前。
戚一斐恍然,觉得他终于知道闻罪刚刚在里面做什么了。
——他在和他娘聊天。
闻罪也没有解释,他知道戚一斐误会了,也很乐意让戚一斐继续误会下去,总好过让戚一斐知道,他刚刚在暗搓搓的用祭品“贿赂”先祖。
先后郑氏的画像,被长年累月的烛火烟熏所伤,已经有些泛黄,但如今还是能够看清楚画像之人的,那是她初入宫封后时,温婉恬静的样子。她穿着端庄得体、但过于沉重的中宫之衣,凤冠霞帔,也不见鲜活。明明只是二八少女,坐在沉香木椅前,却已经很努力的强迫自己摆出了一副母仪天下的威严模样。
她绷着脸,好像在看着作画之人,也好像在看着画外正在看着她的人。
郑氏本只是个小官之女,因大启与众不同的选妃规定,这才从民间入了深宫,又因为不知道的缘由,而被当时太后、太妃等人,一眼选中,成为了天和帝空悬已久的后位之主。这一切,对于当时的她来说,真说不好是幸,还是不幸。
从画像里就可以看出,她不适合这个位置,也不适应当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只是一直在勉强自己,成为配得上皇帝的人。
在其后几十年为后的经历中,先后郑氏始终都在挣扎、付出,也确实卓有成效。
对嫔妃,她友爱和善;对皇嗣,她视如己出;对皇帝,她更是贴心大度……除了无法给天和帝诞下一个嫡子,她就是个完人。
当时宫中,人人交口称赞,好像再没有比郑氏更好的皇后。
但就是这样一个完人,在终于苦熬着有了“万众期待”的嫡子后,才发现,她之前所以为的一切,都变了。
嫔妃们并没有那么希望,她们的“姐姐”也生个孩子;皇子们也没有那么想,要嫡母为他们诞下一个天生就比他们占据优势的竞争对手;连早已经开始暗中站队的大臣们,都对这个年幼嫡子的到来,显得措手不及。
郑后从怀孕之初,就频频发生意外,在御医断言此胎必为龙子后,她的孕期就比取经还要艰难了,一路猫爪狗咬,暗藏杀机。
待郑氏好不容易才挺到了临盆,她最终,却还是在生下儿子后,撒手人寰。她甚至来不及嘱咐谁,照顾好自己唯一的儿子。
也许她也嘱咐过的,只是人走茶凉,并没有人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反倒是郑氏无意中帮助过、在当时并没有什么能力的小郑妃,一直心心念念的,要儿子五皇子,替她偿还先后之恩。
“我上位后,就抹去了我的外家,并追查到了每一个当年伺候在她身边的人,”闻罪跪在蒲团上,对戚一斐突兀的开口,声音里藏着一丝暗哑,“每个人在死去前,我都问过他们一个问题——她曾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能恬不知耻,做出背主之事?你猜他们怎么说的?”
【先后是先后,你是你。】
【先后对我好?她对别人更好!】
【先后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在庇佑于我,我要怎么去和先帝对抗?】
每个人都仿佛有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每个人都……忘恩负义的理直气壮。先后对所有人都好,不求回报的那种,所以到头来,她的好,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廉价之物。升恩斗仇,不外如是。
“我替她不值,但又怕她泉下有知,反而会生我的气,因为,她真的没有想要求过回报。她会不会,不想认我这个一天都没有接触过的儿子呢?”
毕竟,闻罪可是亲手,杀死了先后抚养长大的大皇子的。
戚一斐扭头,看着闻罪,也强迫闻罪看着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道:“不会的。因为真正的家人,是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会生你气的人。一如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也许当下会生气,但绝不可能是永远,因为……舍不得。
“先后爱你,不需要理由。”戚一斐想了想,又大胆的补了一句,“亦如我爱你,也不需要理由。”
闻罪在先后的画像,一点点笑了开来,好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对啊,她毕竟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阿娘,这便是我会一生相伴之人。”闻罪这样对先后道,“若你还在,也一定会心生欢喜,喜爱异常。”
先后与闻罪有七分相似的眼睛里,仿佛真的在这话之后,流露出了欣慰的笑意。那么温柔,那么包容,只有她,会在第一时间接受儿子与众不同的性向选择。
这就是闻罪这边的见家长了。
闻罪在跪拜后慢慢起身,转头,拉起了戚一斐,对他道:“你看,见我阿娘,是不是比见你阿爷还要轻松?”
戚一斐:“……”不要什么事都比,好吗?你怎么这么幼稚!
礼毕,在时鼓声中,换上玄色冕服的闻罪,就搭乘云辇亲至了奉天门。那里已经提前被司设监的太监奉好了御座、云盘、表案等。门外的御道东西两侧,群臣宗室,已跪候多时。
戚一斐重新混入了宗室的第一排,旁边就是皇子里唯一的亲王,五皇子。
早上见面时,五皇子就特别懂的对戚一斐,没头没尾的道了一声恭喜。闻罪的出柜,真的要比戚一斐轻松很多,而且还不需要担心会被阻拦。他只要通知一声,这事就完了。旁人,以五皇子为例,只有替他开心的份儿,没有办法敢有异议。
“同喜同喜。”戚一斐也抱拳,笑着对五皇子道喜,“听说王妃有喜了,希望你们能有一个可爱健康又贴心的孩子。”
无所谓男女,但一定要健康。
这一回的登极仪,闻罪就特许了五皇子妃不用来跪拜,专心在府里安胎。
听闻此言,五皇子却耷拉下了一双愁眉,对戚一斐试探道:“你能和陛下求求情吗?我一介武夫粗人,会的是舞刀弄枪,领兵打仗,不是回去伺候夫人安胎。退一万步说,万事还有我娘呢。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顺利出生,与我回不回府,其实关系不大。”
嗯,自从五皇子妃怀孕之后,闻罪就十分重视,甚至有点重视的过了头,为此特意把五皇子喊回了王府,不让他继续在神机营住下去。
五皇子妃和郑太妃对此都挺开心的,但五皇子就没那么开心了。
戚一斐默默的、默默的不说话了,因为他在假装不知道,把五皇子叫回来,就是他曾经进过的“谗言”。
准确的说,戚一斐当时并不是针对五皇子,只是在和闻罪寻常聊天,他时不时的会把自己在现代的见闻理解说起来,与闻罪进行交流,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闻罪也真是一个十分恋爱脑,但又让戚一斐觉得暖心的恋人,他听进了戚一斐的每一个“意见”,并雷厉风行的实施了起来。
正好,就赶上了五皇子妃有喜,五皇子强迫中招。他还在私下里,被闻罪说过,五嫂为你辛苦孕育子嗣,需要的便是你的关心与在意,你怎么能厮混在兵营,常年不回家?总之,要杜绝丧偶式育儿!
五皇子至今没明白,什么叫丧偶式育儿。每家不都是这样吗?妇人之事,他也参合不进去啊,还不能睡王妃,睡个小妾吧,又要担心王妃争风吃醋,心情抑郁,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
就在此时,奉天殿外台阶上的教坊司众人,突然奏起了音乐。
按理来说,这还在先帝的丧期,教坊司的乐队歌舞伎,是不可以奏响并表演的,只是集结到殿外,当一个意思意思的摆设。象征意义远大于存在意义。
但音乐就这么突兀的认真响了起来。
而看全场的情况,只有戚一斐惊到了。
所有大臣皇亲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这确实在他们心里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以新帝和旧帝之间的恩怨纠葛,闻罪没有让天和帝死不瞑目,就已经可以说是很孝顺了。
更不用说,闻罪虽然明晃晃的报复了他爹,但也不排斥搞一层遮羞布,好比教坊司在大殿上公然违背国丧传统,理由就是先帝热爱音乐。
神特么热爱音乐。
也就是已死的天和帝,没有发言权,只能任由闻罪这么说。他但凡泉下有一点所知,都得被气活了,让他儿子明白明白,什么叫不要极限操作。
整个教坊司表演的队伍,也呈现出了很严重的两极分化。有觉得他们应该遵守规则,但又不敢反抗新帝,而在那里滥竽充数的假吹的;也有与天和帝有仇、或者是真的很想要巴结新帝的,都演奏的格外专心与用力,激情澎湃,调动气氛。
就在这样的背景音里,群臣起身,按照品级,鱼贯入了奉天殿。
由锦衣卫开始鸣鞭。
不知道何时,锦衣卫的周指挥使,已经低调回京了。也不知道他去广州府到底都有了哪些收获。
将军卷帘,鸿胪唱礼。
文武百官对新帝行了三跪五拜的大礼。戚一斐的礼仪,算是闻罪手把手教出来的,本就没有什么差错,今日变得更加显眼,鹤立鸡群的那种出众。
头低下的那一刻,戚一斐突然有些感慨,心想着当日初见,他们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教学,会在这一日才被真正用上。
一套流程下来,登极仪也就到了尾声。
翰林在明黄色的圣旨诏书上,郑重其事的盖上大印。随后,由鸿胪对新帝奏请颁诏,得到明确的点头答允,翰林再将诏书传到鸿胪寺的官员手上。官员捧着诏书,在前后官员宫人的护送下,一路走过奉天门、金水桥,直至到了午门,恭恭敬敬的把诏书,放入了早已等待的云辇内,然后再由云盖引在前面,把圣旨送到承天门,对着下首已经站好的文武百官,昭告天下。
广善帝的统治,由这一刻开始!
……
闻罪与戚一斐默契的同时,摸到了自己袖子内侧代表着对方表字的刺绣,仿佛彼此就在身边,他们与对方同在。
闻罪坐在高处,远远的看着戚一斐,好像在用口型说;
万里江山,不如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