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在没看到那些厚厚的卷宗以前,熊廷弼对高起潜拿来的所谓‘平辽计划’,心中还很是不屑一顾的。
大明建国时日已久,建国时尊奉的程朱理学,随着大明这上百年的发展也已日显僵化,已越来越不适应时代的发展。正德年间,一代大儒王阳明经过归纳整理和消化吸收前人的思想,提出了以心为本新思想。他以‘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为中心学说开创了心学一脉,使儒学有了新的发展。
可程朱理学也好,阳明心学也罢,其实都属于哲学范畴。这些形而上的学问虽发人深省,引导思想潮流,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学精的。而相比理学,王阳明先生创立的心学思想虽然要先进些,但因心学问心的特性,使大明文士的学风日趋走向空谈。
许多没学到心学精髓的半瓶醋文生官员,都再也不愿去扎扎实实的做实事,只学会了大言欺人。他们还美其名曰‘关心国是’。
就在这种崇尚空谈的风气影响下,大明朝廷内掌控舆论的所谓‘清流’官员,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大(毕竟大家都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整个大明朝的风气也越来越显浮躁。
具体到实处,那就是肯扎扎实实做实事的朝廷官员越来越少,而只为求名、扬名的官员却越来越多。
到了后来,为了求名、扬名,那些所谓的‘清流’和‘关心国是’官员,甚至连最基本的调查研究都不做,就敢大言不惭的向朝廷上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巧言政事。
这些连基本情况(如辽东山川河流走向)都搞不清楚的文生官员,闭门造车搞出的东西,那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可偏偏这些似是而非的浮夸计划,拿来哄骗施政经验不足的年轻皇帝,却极易受到皇帝的好评。
皇帝好哄,可这些不切实际的计划,素来自傲的熊廷弼却是一向难以忍受。
尤其是现在,有着切骨之痛的熊廷弼,对这些只擅纸上谈兵的所谓‘清流’和‘关心国是’官员,那更是痛恨异常。
就像那袁应泰、那王化贞,他们那个不是素有清名的清流官员。他们又那个不是把计划做的花样百出,吹的天花乱坠。可要不是他们,大明也不会在辽东接连惨败,他熊廷弼也不至于被囚在这诏狱中,虚耗这数年的大好光阴。
还‘平辽’,要真由着他们乱搞,他们能不把山海关都直接葬送了,那就算是老天保佑大明了。
抱着对所谓‘平辽计划’的极度不信任,熊廷弼翻开了桌上厚厚的卷宗。
“咦,这是什么?”
翻过几页卷宗,熊廷弼忽然惊讶的发现,他现在看到的竟然并不是什么‘平辽计划’,而是辽东宁远一线明军的详细布防情报。情报内,从正在抢筑的锦州到重军守备的宁远,各处要塞屯堡有多少军卒驻守,主将是谁,又有多少的粮草军械储备,这林林总总无不写的清清楚楚,标注的明明白白。
这么详细?
熊廷弼伸手又翻翻下面的几本卷宗,广鹿岛、东江镇、旅顺堡等字样瞬间映入了熊廷弼的眼中。
更让熊廷弼感到惊讶的,是他在最下面还看到了一本标注有后金鞑子字样的卷宗。
难、难道这是后金鞑子的详细情报?不觉间,熊廷弼的喉头干咽了一下。
难以按捺心中的好奇,熊廷弼把这本标注着后金鞑子的卷宗,粗暴的一把抓了出来,直接放到了卷宗的最上边。
翻开卷宗,黄台吉、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耳熟能详的名字跃入了熊廷弼眼中。
如宁远明军情报一样,后金各路旗主贝勒的战力构成,驻防地域也都写的清楚明白。只是,有关后金各旗的详细人数、甲胄军械和各旗的粮草储备,卷宗中的数字旁,都明确标注了疑似二字。
这、这……
看着这份详细的后金情报,熊廷弼的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本能的,熊廷弼一把抓过纸笔,把他认为的关键情报开始摘录出来。
写着,写着,熊廷弼的笔划越来越慢,他猛然抬起头,面容有些狰狞的向高起潜叫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啊,这些卷宗,这些情报都是真的吗?
熊廷弼并非那些只会空谈的清流。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担任辽东巡按御史时,他就曾亲自调查汇总过这样的情报。那时的后金还叫做建州女真。
也正是凭借着那些情报,熊廷弼才肯定的认为努尔哈赤将会使大明的心腹大患,并依次提出了一系列布防辽东和遏制努尔哈赤的计划。
若非有那些言之有物,极具可行性的计划在前,萨尔浒大败后,万历皇帝又怎会坚定的用熊廷弼来收拾辽东残局,并给了熊廷弼以绝对的信任和支持。
而熊廷弼上任辽东后,也确实不负万历皇帝所望。很快就稳住了辽东局势,并依靠辽沈地区的明军,把努尔哈赤逐步压制回抚顺地区。
能做到这些,熊廷弼也是依靠对辽东地区敌我双方情报的详细掌握。
所以,担任过辽东经略,并亲自指挥过战斗的熊廷弼,那是太明白情报对一个战役决策者的真正用途。
也正因如此,熊廷弼格外怕这些情报有误。像广宁之战时,若非王化贞一意孤行天真的相信他所获得的那些虚假情报,根本不听他熊廷弼建议,也不至于会有后来的广宁惨败。
广宁战时的熊廷弼,能从各个渠道的信息来判断王化贞所获情报的真伪,可现在已被关押了足足四年的熊廷弼,却又那还有能力来分辨这些情报的真假。
要是这些情报是假的,那……
面容有些扭曲的熊廷弼紧盯着高起潜,心中矛盾至极。
熊廷弼是生怕听到高起潜口中吐出否定的语句,可他又实在不敢相信底下明军上报的这些情报。熊廷弼深知当今明军的积弊。
各处明军欺下瞒上严重,他们上报的情报,别说后金的这些,就是辽东各处明军自己的情报,熊廷弼也绝不敢全然相信,他顶多是有折扣的相信几分。
被熊廷弼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了个愣怔,高起潜不由的望向桌案一旁的年轻随从。
这问题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