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的护甲一咕噜自章皇后一动不动的指尖滚落宝相花的五色地毯上。
四月十五,阴,章皇后动了胎气,文太医连夜入景仁宫诊治,翌日辰时才得以离开。婉贵妃高兴的多吃了一碗饭。四月十六,钦天监观天象有妖祟作乱宫闱,压制景仁宫紫气。之后两日,章皇后时有不适,闹得满宫上下人心惶惶,好在孙章正夜观天象,占卜吉凶,总算推演出破解之法,那就是在宫中找一个三月廿九生辰且品貌端正的年轻健康女子入景仁宫,随侍皇后左右,方能化险为夷。
明宗当即下令八局十二监彻查三月廿九生辰之女,这一找还真找出了八位,再按照排除法,去掉两个年纪大的,去掉三个长得丑的,再去掉个有口臭的,最后只剩汤媛和另一个叫吴尚香的美人,但吴美人不知怎地,忽然着凉,上吐下泻,才一天的功夫,人已经脱了形,跟健康委实不沾边。
这日南三所那边不免有所波动,贺缄后背倚着书房的两扇门,怀中是同样不安的女孩子。
为什么?此生朝廷的轨迹一如既往,而媛媛却完全的脱离了他的掌控。
仿佛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竭力从他手中夺走她!
从很微小的脱离,然后一点一点扩大,当他真正开始重视之时已是悔不当初。
贺缄哪里能想到,此生他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提前要汤媛做掌寝,泄露了她的体香,终至无可挽回这一步。
汤媛也怕啊,无缘无故的就跑来一群钦天监的疯子,什么也不说就要拿她去景仁宫,她自忖从未得罪过皇后娘娘,可七年的深宫生涯告诉她,有时候你不惹事也不代表能全身而退,譬如上面斗法的人需要一枚棋子。
她才不信什么三月廿九生辰的就能化解皇后的厄运,此番一去凶多吉少,前路迷惘,还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因为圣旨只说让她去随侍皇后左右,至于随侍什么,做什么,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统统不祥。
她究竟惹了谁,竟要遭此厄运?
当面对真正的皇权,汤媛和贺缄这两个年少的人儿才赫然发现,人,是多么的渺小。
“媛媛。”贺缄用力箍紧她,轻抚她后背,似是要驱赶她的不安。
西所西梁殿外站了一排肃穆的钦天监老头,为首的则是拿着懿旨的孙昌海,宁妃娘娘曾在皇上跟前为孙昌海说过一句好话,如今孙昌海位高权重,念着宁妃这句好,卖贺缄一个面子,宣读完圣旨后便与身边的人闲聊,并未着急催赶。
这里没有人是傻子,见孙公公有意放水,自然也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殿的书房内,相拥而泣的年轻男女,完全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打晕了。
上午还好好的,贺缄吃完她做的点心,一面指点她练字,一面帮她修剪那盆藤萝,怎么短短一会子的功夫,就要变天了?
此时除了南三所,其余各宫各院还没听见风声,等寿安宫接到消息时,徐太嫔直接晕了过去。
而这边的汤媛,经过了最初的震动与慌乱,已是渐渐恢复清醒。
如果皇后要杀她,多的是理由,也多的手段,何至于动用钦天监,绕个十八弯。
贺缄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唯一的解释就是——此去,没有人要汤媛死。
非但不让她死,还要名正言顺的弄走她。甚至,从某个角度看似乎还是大功一件!他日皇后平安诞下龙子,头一个有功之人就是汤媛。
皇后会对她这么好?
甭说汤媛了,贺缄都不相信。
皇后是什么人,岂会为了区区一个宫婢费思量?如果她费了,那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是福是祸,谁人能料。
此番连何时离开都不确定,就足够汤媛忐忑的,她不想老死在宫里。
那还不如陪在徐太嫔身边做个老宫女。
贺纶万万没想到母后会因为他的一句“鹅梨香”而大动干戈,甚至厉声警告他不得在人前提这三个字。
不就是一个宫婢,想法子要到身边,再补偿贺缄一个不就成,缘何就折腾出这么多花样?且折腾来折腾去还折腾进了景仁宫!
贺纶并不是个好糊弄的,章皇后也没打算糊弄他,但有所保留的解释了两句。
“你不是想要她?还有什么比母后将她赐给你更好听的。”章皇后支肘望着漂亮的儿子,赏心悦目道,“总之母后一切都是为了你,将来也不会给他人留下话柄。”
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老五识得鹅梨香,这就是天大的机缘。
这样的机缘怎能为他人染指?然而若是直接指给老五,难保他日不被人拿来做话柄,是以,她才不辞辛劳弄了这么一出,既让汤宫人得脸,又能名正言顺的属于贺纶。
当然,她这么做可不是为了便宜汤媛。
一旦她的儿子成了九五之尊,那么谁是皇后,还不都是她这个太后一句话的事。
自始至终,章皇后都未将汤媛放在眼中。
她只要汤媛的气运,那天大的气运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侍寝中转移给老五。
章皇后望着眸光深晦的贺纶,笑道,“傻小子,在母后这里跟在你手上有何分别?过两日母后自会安排她伺候你。”
这个还用她老人家安排?不用她出面他也有法子得到汤媛。问题是母后表现的比他还急,就不得不令人费解。
他表示侍寝这件事可以往后推一推。
章皇后不悦道,“难不成你还怕她,她敢不愿!”
贺纶笑道,“儿臣自然不是怕她。只是儿臣又不是没有女人,母后如此安排,未免操之过急。”
第53章
这是汤媛生平头一回站在景仁宫的正殿,皇后娘娘的居所。
薄如蝉翼的轻纱帷幔迤逦曳地,到处弥漫着似远似近的奇异香气,约莫就是传说中的凤髓香吧。
此前她以为皇子的住处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奢华,如今看来,都不过尔尔。就这,还是她以余光匆匆扫过,哪里敢多看一眼。她心中默默注意每一步迈开的距离,双手交叠的位置,以及胳膊不能晃,眼皮要始终保持微垂。
章皇后倚在明黄的绣榻上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少女,赤金的护甲轻叩紫檀手搭,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如鼓点敲在每个人心头。
她还是头一回仔细打量汤媛,肌肤丰泽,饱满如新熟的蜜桃,长眉入鬓,原本只算将将及格的五官因那一双宜嗔宜喜的眼眸瞬间无比动人,比杏眸略长,说是桃花眼吧又少了几分烟视,真真是漂亮,这要是打扮起来,确实不输萱儿,难怪老五动心。
“起来吧,到底是徐太嫔调.教出来的,只看这规矩,比宫正司的姑姑也错不了多少。”章皇后懒懒的抬了抬手。
“谢娘娘恩典,娘娘盛赞了,奴婢粗陋,不敢与姑姑们比肩。”汤媛施礼完毕下盘晃都不带晃一下,后退两步,继续垂首。
高玲玉与章皇后对视一眼,小丫头倒也有两把刷子,只这问安的礼仪有些人在宫里练一辈子也不及她这仿佛尺子量出来的,关键姿态还优美,真真儿是个承宠的好材料。
就是看上去略略单薄了些,不知好不好生养。
因这宫女是个有福气的,皇后倒也不在意多两个庶孙,但不能抢在嫡孙前头,她看了高玲玉一眼,高玲玉点了点头,自会安排文太医配一副不伤身子的避子汤专供汤媛服用,但不必与她明说,只待伺候完五殿下放在她饮食中即可。
“本宫这里一向最不耐烦讲规矩,”因为她就是规矩,合了她心意,自然什么都好说。章皇后笑道,“如今见了汤宫人这番进退有度的模样,倒也是提醒了本宫,是该教教新调过来的一帮小丫头了。这样吧,高玲玉,你跟宫正司说一声,继续保留汤宫人正六品的等级,就留在本宫这里做个掌仪姑姑。”
掌仪姑姑是一个令小宫女们闻风丧胆的角色,乃未来的精奇嬷嬷。
这样的人一般都是不准出宫,不过福利待遇也及高,将来最可能随公主入驻驸马府。
悲剧,皇后这是想干啥?算一算和熙公主的年纪,将来出嫁,她可不就真是精奇嬷嬷了!汤媛心灰意冷,朦胧中仿佛看见了举着一排绣花针的容嬷嬷。
章皇后唇角微微上扬,对付这种面上滴水不漏心里却很是不服的宫婢,就得边捧边杀,既给她好处,又让她绝望,而人一旦长时间的找不到出路,只要碰上一丁点曙光,譬如老五对她稍稍假以辞色,她又怎会不顺杆而下?
是留在景仁宫当个精奇嬷嬷,还是伺候皇子挣个光耀门楣的妃嫔之位,只要不是傻的,应该都知道如何取舍。
汤媛虽还没摸清章皇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单这一捧一杀已经让她惊醒,直觉有不好的事正在前头等着她。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不能自乱阵脚。反而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之后,汤媛又分别向两位景仁宫的老人见礼,二人分别是高玲玉和卢嬷嬷。
高玲玉不必详说,人人知晓。至于卢嬷嬷就是曾为汤媛和另外五个女孩检查身体的精奇嬷嬷。
她亲自送汤媛回落脚处,竟是瑞通馆,毗邻六皇子贺纯的盛泽馆。
卢嬷嬷道,“五殿下十二岁之前便是在这里习文学武。”
嗯,可是这跟她有毛线关系?汤媛假意认真聆听。
卢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如今五殿下已经长大成人,早就搬出了景仁宫,但每隔五日还是会过来陪伴皇后娘娘享受天伦之乐,之后一般都会在瑞通馆午休片刻。咱们五殿下素来沾不得毛灰,又极爱干净,因此每日里都会有宫人内侍前来打扫,哪怕案桌上的盆玩,也要用湿帕子将花叶茎仔细擦拭干净,切忌弄伤花叶,最好一日擦两次,遇上风沙大的天气则要三四次。”
她觉得最需要擦的是贺纶的脑子!汤媛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想一把灰捂上去,他会不会死?
卢嬷嬷不悦的皱了皱眉,汤媛立即一凛,露出“我正听得精彩呢,请您继续讲”的神情。
“至于寝卧就更不必说,除非阴雨天气,被褥香枕都要拿出来晾晒半个时辰,晾晒之时需得以桑溪的羽纱轻覆表层,以遮灰尘,收起时还要过一遍沉榆香熏笼,叠放之后更不能有一丝儿褶皱。”
“殿下的鼻子很灵,但凡出入他馆中的宫人内侍除了不能有体臭,更应每日沐浴清洁自身,就连扫地的也不例外。最重要的是不能吃味道重的食物,凤梨更是景仁宫的大忌。”
汤媛不禁想起亲了自己一嘴凤梨味的贺纶比吃了屎还惊讶!
卢嬷嬷介绍的洋洋洒洒,将贺纶的生活习惯以及一些特殊的忌讳一一的说给汤媛,最后问她记住了吗?
汤媛点点头。
“记住便好。”卢嬷嬷也满意的点点头,“从今天开始你便住在瑞通馆这间庑房吧,里面都是正六品的标配,有什么不便之处你大可以过来跟我说。你是正六品的掌仪,除了五殿下驾临需要你亲力亲为伺候,平时你只需盯着那些孩子,提点提点他们,莫让笨手笨脚的人扫了殿下雅兴即可。”
说完又似乎想起件事,“是了,殿下午休的时候喜欢放松筋骨,汤掌仪在为殿下按摩之前切切记得多净两遍手,不得涂抹香膏,就用瑞通馆的澡豆清洗即可。”
汤媛脸色变了。
按,按摩?
可她是宫婢啊,这样给贺纶按摩真的合适?
“怎么不合适?汤宫人捏肩捏腿的手法在圈子里一向小有名气,徐太嫔可是在太后跟前亲口夸过你,怎么到这里,五殿下还不配让您屈尊露一手绝技?”卢嬷嬷这句话说的可就很重了。
汤媛连忙屈膝请罪,连称不敢。
卢嬷嬷面色稍霁,“汤掌仪不必拘礼,你我都是伺候人的,嬷嬷长你几十岁才倚老卖老的跟你说句体己话。”
“嬷嬷但说无妨,奴婢洗耳恭听。”汤媛垂眸道。
“汤掌仪面相好,一看将来便是大富大贵之人,可命由天定,运却握在自己手里。有的人命好却不惜福,难免落个凄凄凉凉,而有些人,譬如汤掌仪,生的一副玲珑心肝,只要看清情势,哄得主子开心,一朝青云直上也不是不可能。”
她说的没错,汤媛确实是玲珑心肝儿。
那么听到此处,再联系之前种种,哪里还猜不出这些人的真正用意。
却弄不懂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贺纶的私.欲?
实在想不通的东西,她便暂且搁置一边,想能想通的。譬如贺纶,是她见过的最卑鄙无耻的人。
无耻程度堪比贺缨,不,与贺缨已然不分上下。
汤媛面色微白,垂睫福了福身,“谨遵嬷嬷教诲。”
景仁宫比寿安宫还有贺缄的西梁殿都来得大,而整个瑞通馆加上她也就十个人,大家又很怕掌仪姑姑,便自发的对汤媛敬而远之。这种情况,汤媛就越不能表现出急于跟她们亲近的意思,因为她们是她的下属。
倘若不能先立威再讲人情,这些人早晚会对她阳奉阴违。
她已经虎落平阳,若再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以后还怎么在景仁宫混,更不要提混出去了。
是以,汤媛让她们挨个的自报家门,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因她吐字清晰,说话不快,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准了的说,给人一种特别安逸宁静的感觉。众人当下对汤媛的紧张感自然也消弭了七八分。
良好的印象即是良好的开端,而人心来日方长,总有鉴真招儿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