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皎月,月华褪色,云府笼罩在大片阴翳之中。两道追赶夜娘的暗影从屋檐飞掠而过,忽视了柳梢上,那不是风动的摇晃。
夜娘背贴着柳树粗壮的树干。她很幸运,马上跑不脱的时候,天边来了块乌云遮去了月光,她摸着黑趁机从屋顶跳了下来爬到了柳树上。
这棵树前几天她和白娇娘一起爬过,枝桠走势大抵记得,掩藏自己便得心应手。
没一会儿树下就过去了三队人马,有的抬着尸体,有的推着迭放尸体的推车。本应鲜红的血滴在青石路上,夜色里是一枚枚暗色的痕迹、墨色的雪。
“把尸体都集中到前院核对身份。刘志,把这火把燃上,园子太暗了兄弟们脚下不方便。”
一个男人说着把几根火把丢给了另一个人。此时,有人哎呦了一声,接着便是一辆推车翻倒,上面的尸山咕噜噜全散了,有一具尸体还滚进了旁边的池塘。
递火把的男人啧了一声,说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抬尸的那几个,过来搭把手。”
七八号人很快把尸山重新迭了起来。
刘志在园子里插好了火把,手里举了个凑过来说道:“大人,池塘里还有一具。”
男人把这雁翎刀往池塘瞧了瞧,“那个有些费事儿。我先带兄弟们把这一批运前院去,池塘里的你下去捞着。”
“好嘞。”刘志褪去鞋子,挽起衣裤往池塘走,其他人运着尸体有序离去。
园子重归寂静,唯有刘志在池塘捞尸溅起的阵阵水声。夜娘稍松了口气,把脸上汗粘的柳叶撇去。
盘算着等刘志走了再下树,夜娘注意着刘志的动向,渐渐发现池塘的另一头有些奇怪。
拨月见云,池面波光粼粼。两侧的月影都被搅碎,一侧属于刘志,那另一侧属于谁?
夜娘觉得,起码不会是鱼或者风弄得水波,因为那水波太大太明显了。
刘志淌着水往这边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动,手搭在刀把上随时要抽刀。
夜娘沿着枝干往前走了几步,拨开遮蔽视线的柳条看向池面的刘志。他背影紧绷死死盯着前方,刀已经被抽出来举在空中。
夜娘眉心皱巴着,和刘志注意前方不同,她的视线落在刘志身后。
突然,池底浮上一个浅黄的东西,看着很像人背!刘志脑子里紧绷的弦断了,挥着刀不论三七照着浅黄一顿猛砍。
糟糕!
夜娘心道,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刘志背后的水里蹿出一个人,一下子跳到刘志的背上,月色下那人手里有一道闪光,照着刘志的脖子挥手猛刺,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夹杂滋滋的喷溅水声。
夜娘被惊到了,一个没站稳从树上摔了下来。
那杀了刘志的听到声响立马朝夜娘这边看,月色下满面鲜血神情狠戾,犹如月夜恶鬼。夜娘一眼认出人来——竟是前些天为她解了围的汪姑娘!
汪姑娘急躁又笨重地从池塘里往夜娘这边跑,她手里举着一把精巧的匕首,死死盯着夜娘俨然是来杀她灭口的。
夜娘猜测,刚刚那具滚进池塘的尸体怕就是汪姑娘为了保命想得办法,杀了刘志自也是为了自保。总之,她和这位汪姑娘完全没必要发生冲突,甚至应该帮她,一来还恩情,二来她本心如此。
想到这里,夜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喊道:“汪姑娘,我没有恶意!你见过我的,记得吗前几日南园的小屋,你帮过我……啊,我还要带你爬树,就是这棵树!”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汪姑娘听进去了,追杀的步子慢了点。
从池塘里爬到岸上,汪姑娘审视而来。她显然累坏了,只穿着嫩粉抹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夜娘忍不住看了两眼,感受到她的视线,汪姑娘歪着头眼含恼意盯她。
挺白,似乎蛮大的。
夜娘虚咳一声尴尬地收回视线,说道:“我们一起逃吧。”
汪姑娘挑了下眉,笑说:“好啊。”将匕首别到腰间。
她的声音和早先那回比低沉许多,夜娘觉得她之前那个娇柔的样子应该也是装的。单从她跳到刘志背后暗杀的那一下,绝对是有功夫在身上。
夜娘干笑道:“那走吧。”
她率先转身离去,汪姑娘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
一起逃跑自然要有逃跑的计划,可两个人没有过多交流,随意地像两个玩过家家的幼童。
未通姓名,不知来历,真有可能诚心合作?
夜娘紧着腰背,像一根行走的木杆子。汪姑娘把手放到腰间,抠着刀把上的纹路。
阴云再度飘了过来遮去月光,园子里刮来怪风,呼地只吹了一下。
她有鬼。
她有鬼!
夜娘身躯侧闪,险险躲过劈来的寒光。
捂住脸上的刺口,躺倒在地的夜娘喊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
汪姑娘冷笑一声,拖着沾了水十几斤重的衣裙追刺夜娘。夜娘左避右闪,在地上狼狈打滚,用一身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本领,好几次躲过致命的刺击。
“我是真心诚意的,否则干嘛不直接跑还等着你从池塘里爬上来!”
“你就算跑我也能追上你,你跑不脱自然不跑!”
“你瞧不起谁!哇啊啊!”夜娘的裙角被扎了个通透,“你看我躲闪的样子,像没本事跑的吗!”
汪姑娘累得直起腰喘息道:“不像,所以更可疑。我本以为你就只是个内宅妇人,如今看,怕真是朝廷的奸细。”
夜娘狠狠翻了个大白眼,骂道:“你疑心病比皇上还重!”
汪姑娘狞笑道:“多谢夸赞,毕竟我干爹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猜忌。”
说完被逼到墙角的夜娘已无路可退,尖刀迎着面门刺来。
夜娘自然不是等死的人,屏息瞧着刀的轨迹一招空手接白刃夹住刀面,同时脚下一绊将汪姑娘掀翻,反客为主跨坐到她背上死死压住。
心里后怕道:若不是有这身莫名其妙的本事,娇娘的身体就要被我害死了。
“我看得出来,你只会点儿小功夫,否则也不至于杀我这么久还杀不掉。我警告你,我的本事很大,动起真来你受不得的。”夜娘说着拿抢来的匕首在汪姑娘天鹅颈似的脖子上比划。狐假虎威这事儿……办起来真有些莫名的快意。
夜娘脾性好,认为恩情需还,又都是女子更应相互帮助。自打与白娇娘相识,她对女子越发怜惜,而汪姑娘为了活下去扮成尸体,水中激斗锦衣卫,这种智慧胆识她是佩服的。
于是,就更想帮她了。
逼着汪姑娘接受自己的帮助后,夜娘松开了她,念叨了句:“没想到你还挺有劲儿,为了制住你我胳膊都酸了。”
汪姑娘没有好脸色,手一伸要回自己的匕首,重新下了池塘。
夜娘瞧着她把刘志的曳撒扒了,又在刘志脸上划了几刀,削去鼻子,大致猜到这是令刘志的尸体伪装成她这具滚下池塘的尸体,但这招只能暂时迷惑锦衣卫的督官,再就是刘志失踪也会被锦衣卫调查。
汪姑娘拿着衣物返回岸边,将曳撒上面的水拧去,穿到自己身上遮去大片白肌。
夜娘发现她对这身衣物如何穿着十分熟稔,心里不免猜测她的来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夜娘说道。
汪姑娘瞥她一眼回道:“汪澜。”
夜娘点了点头,转过身躬着背,“上来,我背你跑。”
汪澜磨了磨牙说:“这就是你逃跑的计策?”而且,这副模样就不怕她背后给一刀?
“我会轻功,可你不会啊。”
说着,园子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夜娘机警地拽着汪澜跳到了树上。
她悄摸道:“你还挺沉。”
进到园里的是先前运尸的那队锦衣卫,他们在园子里找了会儿刘志,又捞上了刘志的尸体。由于一些特征被毁掉,领头的男人先入为主地以为这就是掉下池塘的那具尸体,至于刘志的去向男人亦感觉蹊跷,几人商量后决定先上报督官。
园子重归寂静,夜娘往上爬到树顶观察整个云府。一开始什么也看不清,月色好些的时候大致发现云府东侧院的锦衣卫基本撤去了。
她返回下面,说道:“我们去东边,那边他们已经搜过了,人都撤走。咱俩先找间屋子躲起来,等他们外围把守的人也撤了咱们再跑。”
汪澜否决道:“那帮人办事可没你想得那么松垮。他们会烧府,亲眼看着这里烧得干干净净才会撤。”
夜娘心里一惊,随即古怪地看着汪澜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要帮我却问我怎么办。你到底是帮忙还是拖后腿?”
夜娘额了一声,“那我可能是拖后腿的。”
汪澜忍了忍火,“躲水里。不过这个池塘不行,不够深撑不到火熄。”
“那咱们去哪个池塘?”夜娘睁着一双桃花眼,纯天真无知。
汪澜憋不住了,骂道:“这不应该问你吗白姨奶奶!”
一个云家人,府里哪个池塘最深,这事儿问她这个外来客,合适吗!
夜娘被吼了不恼也不羞愧,继续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汪澜,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容。
“汪姑娘,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是谁,叫什么。你如何知道我是云府的白姨奶奶?”
汪澜脸上出现明显的错愕,“你在试探我?”
夜娘耸了耸肩,“只是好奇你到底是谁。因为你从池塘爬上来的时候,就一副知道我身份的样子。而且我刚才问你名字你却不问我,既然要合作了,这种事情问一下是基本的吧。”
汪澜冷静下来反驳道:“被一个怪女人邀请爬树,随便找个丫鬟问一下这个怪女人是谁,似乎也合理吧?毕竟以后想避开这个疯婆子。”
夜娘点了点头,彷佛说的不是自己,一本正经道:“再合理不过了。我记得云府正中有个大湖,去那里正合适。”她蹲下小身板,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道:“上来。”
“你别太荒谬。”汪澜不肯上背。
夜娘回脸看她道:“你也就比我高一个头,重几十来斤,我背得动你。而且,这路上指不定要碰上锦衣卫,我刚在树上看过情况,知道走哪里能避开人。”
“你……”
“你别废话。”夜娘站起来,后退几步屁股顶着汪澜的胯,手臂穿过她的腿弯一抬便把汪澜背了起来。
姑娘吓得立马勾住她的脖子,免得掉下去。
夜娘蹿了两下,让汪澜修长的身子在她背上趴得更稳当些,说了句:“走了。”脚一蹬跃上墙头。
两日后,南京城门处官府告示栏前,夜娘手里提着一袋包子一边吃一边读上面的告示。
一个包子吃完告示也读完了,她走进开在小巷里的客栈上了二楼。
“汪澜,你知道云府为什么被灭门吗?”
汪澜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胸前走到桌子旁。她面色苍白,对夜娘的话没什么兴致。
昨日在水下潜藏了一天一夜的两人终得见天日,躲到了这间小客栈里。夜娘睡了一觉便恢复了精神,堪称怪物。但汪澜就没她怪物般的体质了,虚得走路都勉强。
夜娘倒了两杯水,递了个包子给汪澜,自己亦拿起一个吃着,说道:“果真是官府做的。告示上说,南京云家包庇国之重犯,罪当诛连。”
“你知道云府包庇的是什么重犯吗?”夜娘脸凑到汪澜旁侧,直勾勾盯着她发问。汪澜看着桌面,咀嚼包子的樱桃口开合极慢。
“王党余孽。我听路人说,王党就是害得北边打仗的那个大太监王振一派的人。现在北京岌岌可危,搞不好大明会变得和前宋一样,不得不划江而治。朝廷下令诛连王振九族,显然有王家人逃了出来,而云府便是被这件事波及。哎……在帝王的统治下,天下人谁生谁死,都是他一念之间,太可怕了。”
夜娘喝了口茶把嘴里的包子顺下去,奇怪道:“怎么了汪澜,你不喜欢吃包子吗?”
汪澜看了夜娘好久,反复确认她是不是又在打小算盘套路她。
然而夜娘这回是真没心眼。
“怎么了?你胸肺进水发炎可不怪我啊!我要给你渡气,是你自己死活不愿意的。”
汪澜鼻子里哧了一息,不再看夜娘好好吃起包子来,眼底翻滚着杂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