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杨柳坡。
清澈的溪流自十里亭边潺潺流过,清晨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动的水波形成道道优美的涟漪,清澈的湖底一群游鱼欢快的在水藻中来回穿梭。
十里亭两侧栽满了垂枝杨柳,偶有清风徐来,杨柳依依,摇曳多姿。
季音在亭中微火煮茶,泥醅茶炉之上热气腾腾,清雅的茶香顺风逸散。
“好香!好茶。”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扑鼻而来的袅袅茶香融合着季音身上清淡却又弥漫着丝丝魅意的体香,似要勾起人心底最隐秘的念头。
“七哥,请用茶。”
季音举起茶壶,茶水自壶嘴中倾泻而下。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茶杯里很快斟满茶水。接着季音放下茶壶,双手捧着茶壶递给花满楼。
“阿音这手煮茶的手艺已是登峰造极。”
花满楼接过茶杯清嗅,清俊的眉眼在一片氤氲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七哥过奖了。”
季音唇边泛起柔意,对夸赞却是毫不心虚的全盘接受了。
隋国重风雅,而季音身为阴葵派的圣女除了习武之外,君子六艺亦是必修的课程,其中因阴葵派的绝学天魔音之故,阴葵派弟子无论男女皆精通音律,随便提留个人出来都是声乐大家,而季音更是会了一手附庸风雅的茶艺书画之道,师尊常常感叹她于此道上的造诣常人无可匹及。
这年头黑白两道内卷得厉害,与朝廷王公贵族的打交道之事也不能落下,隋国皇室几代夺嫡背后都少不了黑白两道的筹谋,因此无论是魔门还是以慈航静斋为首的白道,出世闯荡的天骄们各个文武同修的绝顶人才,颜值超高不说,即可附庸风雅又能弄权某政,皆是万中无一的全才。
季音时常感叹,这年头想当个合格的妖女也不容易啊。
“春日品茶赏景,佳人相伴。”花满楼轻茗茶水,眉眼舒缓,尽是愉悦享受之意,“此乃人生一大热事。阿音当真是我的知己。”
花满楼本就是热爱生活的风雅君子,这几日事忙,他已是许久未曾空闲下来静听风雨之声、闲看花开花谢,体验生活的乐趣了。
如今得季音相约,难得春光正好,又有佳人相伴共同赏景更是别有一番闲情雅致。
季音见花满楼神色怡然,心中叹息,斟酌着语句正想要开口。
“咕咕。”
忽然一抹雪白的身影自天外飞来,打断了她的思索。
“咕咕。”雪白的鸽子拍打着翅膀稳稳的直线降落,如箭矢般停留在季音的肩头,伸出了一只绑着竹筒的爪子,催促般的咕咕叫着。
是……师门的信鸽。
季音怔愣,向花满楼露出歉意的眸光。
“无妨。”花满楼自顾自斟茶品茗,不曾介意。
季音从信鸽脚爪上取下书信,展开一看,竟然是师尊的字迹。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宋国之事已了结,即刻归国。”
季音眉头皱了起来:“这……”
她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并肩而行的花满楼,将书信卷成一团丢入袖中,向花满楼解释道,“是师门传来的消息,师尊催我回国。”
竟然是如此巧合,就在她犹豫着该如何跟花满楼说开的当头来了催归的信息。
花满楼惋惜的放下茶杯道:“看来今日这景是赏不成了。”
季音闻言却是苦笑了声。
“怎么?难道阿音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花满楼面露疑色,柔声细语问道。
“隋国江湖正值多事之秋,我不便在此时回国。”
季音露出怅然之色。
眼下隋国的江湖热闹的很,黑白两道的天骄陆续出世,就在魔门与慈航静斋别苗头的同时,各方人物逐渐崭露头角,登上江湖舞台。季音虽不在隋国,但江湖上的消息依旧源源不断的传入她的耳中。
昨日传来的消息里,宋阀这一代的少主宋缺越战魔门成名已久的霸刀岳山,宋缺险胜一筹,魔门在此战之中失了颜面,成全了宋缺的天刀之名。
宋缺少年英才,又是宋阀未来的家主,宋氏势力雄踞一方,清贵显赫,引得江湖两道侧目而视。据说慈航静斋这代的弟子梵清惠与宋缺邂逅于江南小镇,两人形影不离,已有流言传出。
这份亲密相交之中夹杂着多少利益算计,还未可知。
除此之外,鲁妙子凭借高超的奇门遁甲之术机声名鹊起,其在机关锻造上的造诣非凡,连皇家都有意招揽。魔门的石之轩与慈航静斋的碧秀心打得火热,总之隋国的江湖热闹的很,宛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季音担心卷入剧情里走上祝玉妍的老路,因此在找到有缘人渡过情劫之前,她非但对回国之事避之不及,反而更是坚定了远离剧情的念头。
然而身为阴葵派的圣女,季音不可能真的避开江湖争端,隋国的江湖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也不可能做到独善其身,为了阴葵派的发展,她甚至还要主动参与其中,与其他人一争长短。
季音此时所能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尽快把情劫对象确定下来,先把武功突破了,再去考虑其他。
“那阿音想如何?”花满楼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盘根问底,而是直接问她有什么打算。
“目前国内局势还算明朗,师门之中亦无大事发生。我打算先四处游历,历练心境。待武功有所突破再回国。”
花满楼心中一动,“既然是四处游历,阿音可你可曾想过前往明国?”
季音微微一愣。
“明国地广物博,名胜风景闻名天下,不知阿音是否有意前往明国,也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花满楼出言相约。
。
“这……”
季音迟疑了。
她提出游历本来是漫无目的,虽然心中迫切的想要渡情劫,可事实是她根本没有任何头绪。既是情劫,若是不曾动心,又如何有情?何谈渡劫?
就像是现代人找男女朋友,上下嘴皮子一张倒是容易,找起来哪儿那么简单?情爱源于心,这人选并非她一句话便能指定。而缘分更是无法预料。
季音正在发愁此事,没想到花满楼突然提出邀请。
从两人相识至今,季音曾三次委婉提出分别,然而次次都未能如意,皆是被花满楼不动声色的打岔,从而偏离了原意。
其中或许也有她顺水推舟的默认。
如今旧事重提……花满楼应当是意识到了她的心动与踌躇。
季音心底叹息着,花满楼暗中之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许是委婉表明心迹,是对她依依不舍。亦是在试探她的态度如何。
季音本就在犹豫,偏生花满楼在这当头突然撞上来……这可真叫人难以抉择。
季音停下脚步,声音似风吹过般轻飘:“七哥几次不动声色的岔开我的辞行,如今却又提出相邀,”她语笑嫣然道,“看来是不愿与我分别了?”
两人相携一路共同经历风雨,有些心动无需多言,滋生的情谊彼此皆有所感。若是寻常,季音也就无所顾忌的接受了,但此时她身上装着个定时炸弹。
于是,季音略带几分试探玩笑补充了一句,“我只怕我会错了七哥之意,反倒不美了。”
可惜了。
正是因为心动,季音终究不想这份心动在日后化成一根扎在花满楼心上的刺。
原以为花满楼会如先前那般不欲她为难主动转移话题,然而花满楼垂眸望来,却是意有所指道:“春风拂柳,杨柳依依。我以为阿音知晓我的心意。”
竟是直接承认了。
季音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花满楼暗淡的眼眸与专注的神色,心弦微颤。
这话已是直截了当的挑明了。
季音一时反应不及。
苍天可见,她真的是很努力的想把花满楼剔除出去,但架不住他一心往套子里钻啊。
难道就这么想被她选为渡劫对象吗?
季音暗中诽谤,这拼命拖后腿的二愣子。
沉默了好半晌,季音艰难的转移话题:“许是我愚钝,实在听不出七哥在打的什么哑谜呢。”
说着,季音干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七哥,你看今日春光灿烂,天清气朗,这天气正适合散步,不如我们……”
“阿音,”话还没说完,花满楼打断了她,神情专注的凝望着她。一双眼眸暗淡无光,然而神色却是十分的认真,“阿音何必妄自菲薄,我之心意想来是瞒不过……”
“不要说!”
眼见事态向着她预期的反方向发展,季音想也没想的伸出两指捂住了花满楼的唇。
不要告诉她!
不要承认!
不能扯破这张薄如蝉翼的遮羞布!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办法维持如今的君子之交。
属于指尖的温热触感袭来,花满楼愕然一怔。
“抱歉,我失礼了。”季音忽而僵住,下一刻,她如触电般迅速缩回手,故作若无其事的撇过头。
花满楼摇摇头,莞尔道:“阿音,你果然懂我。”
语气里竟然有七分得意。
季音哑口无言,心里简直想骂娘。
懂个什么懂!
她什么也不想懂!
连妖女都敢撩拨,花满楼到底知不知道让妖女动情的后果啊?亏她艰难的拉扯着自己仅剩的良心,几次三番阻止花满楼就是不想让他受情伤,结果花满楼却上赶着想被她渣?!
这么主动,连妖女都惊呆了。
哦,他好像不知道。
季音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深呼吸一口气,假装淡然的说:“花满楼,你许是不知,我师门功法特殊,武学修炼极重心境,亦有红尘炼心寻人渡情劫之说。”
所以,别见了妖女就傻乎乎的一头栽进去,没结果的。
也不要向她表明心迹,因为她不能回以同等的深情。一段从别有用心开始的感情,不如从未倾心。
花满楼摇头轻笑:“阿音若是不说,在下竟不知自己令阿音如此烦恼。”
花满楼何等聪明,当即就意识到季音几次提出分离的用意。
动了情却又不忍伤他,便只想避开,却又因情无法真正狠下心拒绝他。
“阿音啊阿音……”
这是他心之所慕的姑娘,令他一颗心都泡在了糖水里。
花满楼唇角的笑意渐深。
突然涌起的喜悦如春水吹皱了一池心湖水,涟漪层层散开,花满楼心中鲜花怒放,难以抑制浮现的情动。
“花满楼,此话我只当是你失言了。”
季音目光漂移,一颗心颤巍巍的仿佛似走在钢丝绳上,飘忽的没个落脚之处。
“我花满楼从不失言。”
花满楼斩钉截铁道,没有丝毫犹豫。俊脸甚至染上了浓浓的愉悦与得色,“能成为阿音之情劫,在下荣幸之至。”
“你!”
这人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季音气急。
“抱歉,”花满楼没什么诚意的道歉,“情之所钟,心之所向,我不愿自欺欺人。能与阿音红尘相识,亦是我之幸也。更何况,阿音是对花某没信心吗?”
季音浑身一颤。
“花满楼,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季音艰难的忍着心底涌起的窃喜,一字一顿的问道,“现在反悔,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难道阿音是在觉得花某不能令你的心驻足停留,以至于你随时都会抽身而退吗?”
花满楼含笑反问道,“还是阿音担心自己会在花某身上狠不下心?”
这话如当头一棒瞬间砸醒了季音!
是啊。
比起担心花满楼受情伤,她本该更关心自己才对啊。明明两人都还未开始相恋,她却处处替花满楼考虑,什么时候妖女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从前,她是这般犹豫不决的性格吗?
季音恍然发现,她从一开始前就走进某种误区里了,做出来的事情完全违背了魔门之人行事的原则,她自认不是无私的圣母,怎么就跟撞了邪似的,所思所想竟然是不愿意花满楼为情所伤?
可她本就是为了渡情劫,渡完劫自然就要抽身而退,魔门女子向来肆意妄为,哪管旁人伤不伤心?
那根本不是季音的性格会考虑的事情。
若是处处受制于此而滋生心魔,又何谈渡劫?这想法从一开始就违背了本心!
季音打心底里不想伤害花满楼,可若不是动情,如何会为他考虑?都说拿得起放得下,可她甚至拿不起,又说什么放下!
枉她自诩豁达自傲,可到头来竟被一叶障目,蒙蔽了清明!还在为自己的良知沾沾自喜,简直蠢不可及!
情劫,情劫!
季音终于明白了。
这既是情也是劫,原来她早已身在劫中,却始终毫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