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忆宁掏出本子记下素材,一瞬间就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异乡人在同一台摄影机前流下眼泪,女孩上传了男孩的视频并在他与强手对决时写下了感人的评语,无心中助他一臂之力,两人命运相似,梦想相同,情投意合,必须在一起啊!”
“别介意,她在构思小说。”许励航看妻子的魂魄又飞去了她笔下的世界,不禁轻轻一笑,“我在专访时胡诌了一通,总算平息了谣言,谭小姐演技不俗,想做演员的话……”
“多谢许总的好意,我明天就回北京,去君轶面试。”谭歆竹避开所有探寻的眼神,喝掉杯中热茶。
“君轶?”许励航转向学辰,厉目亮了几分,“谭小姐,巧了,我认识他们ceo,需不需要……”
谭歆竹还真不领情,笑道:“线上面试已经通过初选,约了近期去公司现场面试,那几个竞争者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君轶不选我,那是他们的损失。多谢许总好意,就不劳烦您帮忙了。”
比男孩子更加洒脱直率的性格,许励航很是欣赏,转头看着毕业之后只享受不创收的许轻,说道:“看看人家多独立。”
许轻缴械投降,与谭歆竹相比,自己就是一只胸无大志缩在浪漫之茧里不问世间疾苦只靠幻想喂养的寄生虫。
潘忆宁的心思又回到此情此景,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对了,谭小姐,你和小辰吃饭时候为什么有三副碗筷,还有别人在场吗?”
“第三个人一直都在,只是除了我,别人看不到。”谭歆竹讲出这句毛骨悚然的话,夜色似乎突然浓了,她起身告辞,“谢谢许总和太太的款待,不耽误您休息,我回去了。”
夜色里寻不到萧索的影子,谭歆竹和学辰并肩走在前面,许轻溜溜达达跟着,与他们保持恒定的间距,无所适从地踢着石子,摩擦声卷进风里,找不到了。
“许轻那种人应该多吃夫妻肺片猪下水,你怎么喜欢那种没心肝的?”谭歆竹问学辰。
“口味重呗,小时候,韭菜盒子我能吃六个。”他笑笑,仰头寻着流星,而流星般的光泽藏进他暖栗色的头发。
谭歆竹痴痴地望着他,停下来,神色中有种不属于她的娇柔,她说:“儿子,保重。”
学辰塞给她一包牛肉干:“回去好好给老板当牲口,明天还有拍摄,我就不去送机了,到了之后报个平安。”
“我现在不喜欢吃牛肉了,人应该时常换换口味。”谭歆竹头也不回,拦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这一次分别,他们又没说再见。
许轻似乎受了刺激,她发誓不再做任何人的附属,立志要从摄影当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托。学习、采风、研究设备,从使用胶卷的机械相机入门,改造了家里的小客厅当作暗房。
学辰的疼痛没有白白付出,街舞大赛宣传片的男主角落在他的头上,即使被装满诡计的葡萄酒搞得昏头涨脑,赖俊安的艺术嗅觉仍不减退,他对学辰喜欢得紧,为了出名或更加出名而努力的艺人他见的多了,可学辰不一样,他不懂得怎么运用自己惊世的外貌,似乎察觉不到这幅皮囊的价值,只是凭着悟性去找感觉,他的演技是自然而然从灵魂深处流露的,谁也教不了,谁也控制不住。天赋之高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他保留着天性中的隐忍。
除了必要的客套,学辰不跟许轻说话,掩护她与容可谦的约会,学辰再也没有恍然失落,他把这自称为非分之想的卑微爱恋放逐到她目光之外的天空,独自饮下一杯又一杯石沉大海的落寞。时刻提醒自己他们之间不过干干脆脆的敌对关系才不会让一见钟情的执念拖泥带水。
学辰怕疼,再近一步又会千疮百孔。
11月的天空离人们最远,学辰一直这样觉得。树瘤状的云聚成阴影,坠在褐色树枝的顶端。
冬天来了,人们暴露在无处可躲的寒冷里期许下一个春暖花开。
梧桐叶萧萧而下,立冬这天,北京一夕荒凉。
韩熙从楼下可以看到他不足二十平米的办公室那清透的落地窗框住初升的太阳,踏进设计部的地盘,勾下手指示意安雅桐去他办公室。
汪敏嘉已经在他屋里喝了半杯咖啡,展开几张简历,吐出刻不容缓的几个字:“赶紧定人!”
韩熙的目光锁定在一张倔强而甜美的脸上,问道:“这就是谭歆竹?”
安雅桐警惕地竖起耳朵,夺过简历:“这不就是跟allen传过绯闻那小狐狸吗?韩总您这是选部下还是翻牌子呀?”
韩熙被她的目光炙烤着,莫名心虚起来:“安排通过一面的这几个明天上午过来,生产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敏嘉,工厂那边情况怎么样?”
汪敏嘉道:“生产部分解了大部分春装的工艺单,现在难的是辅料开发和面料采购耗时太长,直接耽误投产,而且赶上了各个公司春夏新品上线高峰期,工厂要么坐地起价,要么根本就不接单。”
韩熙扯了扯领带:“杨总那个工厂包含辅料生产和制衣两个厂区,跟他谈妥,就能最大限度减少中间环节和运输成本,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汪敏嘉说:“我和潘总也是这么想的,但杨总马上要接绅骑的活儿,懒得搭理我们。”
绅骑是引起公愤的两个字,几个月前,安雅桐负责的墨凛秋装设计图竟然化为实物出现在绅骑的橱窗,她一向注重保密,终版只有她与韩熙有权调阅。
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没空追查,安雅桐受了刺激,闭关几个星期,创造出旷世的版型。
此后,奉行慢工出细活的安雅桐设计明显滞后,因而目前的春装投产节奏慢了不止一拍。
韩熙笑道:“叫上潘良华和崔京南,咱们去杨总的工厂,拟好初步的合同,不出意外今天可以签约。”
工厂在北部郊野,离大院只有十几公里。沟壑纵横的山间植被丰茂,苍绿的松,褐黄的槐,枯死的枫叶还有残红。炊烟软绵绵地从瓦房中升腾起来,画进了淡蓝的天。
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恍如隔世的声响,庄稼地里只剩褐色的玉米杆垂下为数不多的大叶子,经络干瘪。
“韩总,郊区比城里冷,外衣穿上吧。”开车的潘良华回头对韩熙说。
“我反而觉得这里暖和些。”韩熙摇下窗,风的味道跟小时候一样掺着从草木蒸发而来的活氧。
“韩总知道地里长的是什么吗?那就是玉米棒子。”崔京南指向那片暂时闲置的庄稼。
韩熙笑而不语,他怎会不知。
在院里的时候,每到九月底十月初,孩子们扛着蛇皮袋下地干活,一个撑袋子,一个掰玉米,颜正庭开着拖拉机运回大院里,剥皮晒干之后用机器摇成玉米粒。
棒子地里又潮又闷,热气带着刺痛。生生被他拖来参加集体劳动的学辰发呆时让野蜂蜇了,疼得他差点哭出来。
那是学辰到福利院的第三个月,除了他,学辰对任何人都疏离冷漠,不说话,不表达,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和伙伴们打闹。
别人都说他是小哑巴,可在舞台上,学辰从没错过一句台词。想着想着,韩熙不觉笑出了声。
工厂负责人杨总跟潘良华没聊两句就提议先看合同,汪敏嘉递给他的时候,被两团火焰灼得浑身刺痒。
制衣事宜由敏嘉负责,潘良华到东厂区协调辅料开发,而韩熙自己穿过机器轰鸣的电脑刺绣厂房来到有松鼠出没的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