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他们没有粮食。”
“我知道。”
“大师,朝廷的粮食没到。”
“我知道。”
“大师,府衙此时就是个摆设。”
“我知道。”
“大师……”
“你想说,让我去帮他们,让我去追责,让我一级一级的向上查。”
穗岁划拉着地上的碎沙说:“不是。”
谢时韫听到她这句话还愣了愣,抬起头去打量她,却见她脸上神色淡然眼神空洞,手臂机械的在地上乱画。
她声音依然轻柔,落在人耳朵里却平白添上了些许的寂寥和萧瑟。
“查不查已经没什么用了,衙门都是空的,又有何可查。易城已经那般了,查到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告诉大师,朝廷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干净。也远远比你想的要更加阴暗和残酷。大师很聪明,有些事不会想不到,只是一路来,大师仍然对朝廷,对你们选拔任命的官员,保持信任和期待。可是至今,我们看到的只有百姓的苦难,和他们的无所作为,贪图荣华富贵,无能无才,自私自利。他们真的配得上他们头上的帽子吗?他们真的能担负起肩上的重任吗?这现实与你在心里所想的,所构建的人世间,真的一致吗?”
谢时韫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空中飞扬的黄沙,渐渐的迷了眼睛,眼前的东西也变得模糊起来。
许是因为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源,一路上几个人走的虽慢,但好在也没有什么危险,只偶尔在路边遇到一些难民的尸体,会被吓到。穗岁和谢时韫也没有再次遭到追杀。
几个人的食物都省的不能再省,一个馍馍掰成无数块,嚼了好几天。水也是等到渴到不行才稍稍抿一口,更多时候只是润润嘴唇便了事。
言言很懂事,从来不叫饿也不吵着要喝水,乖乖地牵着穗岁的手一声不吭,某天穗岁发现言言走路的姿势有些怪,脱了言言的鞋袜才发现,言言的脚上都是水泡,有些已经被磨破了,有些是新生的。小小的脚丫上满是创伤,穗岁心疼地摸摸他的脚,给他上了药,搂着他安抚。
他们也知道了那少女名叫郑烟,怀里的妹妹叫郑燕,一家三个孩子,名字同音不同调。少女说是因为父母没什么文化,最开始是有一个过路的大师给自己算了命,说自己的命格如烟,缥缈轻盈,不染纤尘,是个好命。后来生了弟弟妹妹后,没有大师算命,父母以为yan字是一个好命的字,就索性家里的孩子就全都叫烟烟,后来发现没法分辨,就改了音,可这世道,哪来的好命。
郑烟抱着郑燕,其实也很吃力,燕燕虽小,但也极有重量。休息时,穗岁经常看到郑烟的胳膊长久回不过来弯,就会上前帮她揉揉穴位,让她能轻巧一些。
郑烟的馍馍都是谢时韫和穗岁分的,她也都分给了弟弟妹妹吃,自己啃着草根。言言有时会把馍馍递到姐姐嘴边,执拗地看着姐姐,姐姐不吃,他就那样一直举着。也只有这时,郑烟才会放下自己手里的草根,张嘴吃下一口硬馍馍。
他们不停地赶路,只为了能在食物和水都用尽之前,获得补给。
直到某天,他们发现路旁开始出现杂草和三三两两扎在地里的树木。他们望着前方,意识到也许覃州就快到了。越往前走,路旁出现的植物就越多,有时还能看到有些坑坑洼洼的小水坑。只是他们高兴之余,也发现这路边的积水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直到他们到达覃州,才发现这里也荒无人烟。
街道上的积水漫过小腿,商铺的门都大敞着,他们淌着水走在街上,谢时韫抱着言言走在最前面。
他们随意地走进了一家商铺,却见这商铺锅里还放着着少许的剩菜,只是全都进了水,无法再吃,但看起来时间并不久。
他们从这家商铺的后门看到对面有一座山,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山上升起的烟雾,听到山上传来的声音。
谢时韫和穗岁对视一眼,知道如今也只有上山才有活下来的希望,便淌着这浑水,一步一步地寻着路。
穗岁和郑烟轮换着抱燕燕,寻了许久,才终于走到山脚下。几个人循着人声,慢慢地向上走。
走到半山腰终于见到了人,转过弯去,他们才发现这山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全都大包小裹,拖家带口,戒备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谢时韫等人。
谢时韫和大家说明了他们的来历,果然他们也放下了戒备,甚至有些妇人热情地拿来了干净衣服给两个女孩子,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也都感到无奈。
谢时韫帮着言言换好了衣服,出了树林被大家叫到火堆旁烤火,不多时,穗岁和郑烟也抱着燕燕找了过来。
谢时韫问身旁同样在烤火的男子:“覃州是发了水灾,大家上山避险的吗?”
谢时韫刚问出这个问题,身旁的众人便都没了声音,纷纷叹起气来。有人说是水灾,有人说不是水灾,是人祸。有人说是天意……
最后还是那男子给谢时韫解了疑,他说:“覃州这些年来都风调雨顺,庄稼年年丰收,百姓过得都很好。覃州有一条河,有些人家里没有地的,就靠这条河为生。但地哪里是人人都有的,那地是稀罕物,所以其实覃州靠水为生的人要远远多于靠种地为生的人。这些年覃河里的鱼是一年比一年少,其实前几年也曾呼吁过大家,够家里吃后贴补家用,就不要捕太多的鱼,可是有些人家宁可卖不出去,把鱼臭在家里,也不愿意少捞一条。今年也不知怎的,雨水比以往多些,河里的鱼却极少,这水位也不断地上涨,后来把庄稼也淹了不少。大家都说是河神生气了,才降此大祸,前些日子,这水位又涨了不少,涌进人家里,都淹上了炕,这大家才纷纷跑上山来。”
“那他们说人祸又是……”
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这可不能瞎胡说,他们有的人这大水是从上头来的,说是覃州的堤坝有问题,拦不住水,被雨水冲垮了,才造成如今的问题。还说是因为当官的为了贪财,没有好好修缮才导致的。”
谢时韫晚上在山中转了转,穗岁见大家都睡了,他却久久未回,便起身去寻他。最后在山顶找到了正背手而立,俯瞰山下的谢时韫。
风吹起他的衣角,穗岁站在他身后,突然觉得他身上是有傲气,是有抱负的,他如今的模样更像是逃避,他像一个隐居山林的隐士,可是仍然会为了这天下而发愁忧叹。
“大师在看什么?”穗岁缓缓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吹着山风,看向山下的滚滚的河流。
谢时韫扬扬下巴,点了点远处,穗岁抬眸望去,听到谢时韫说:“看那儿,你觉不觉得那里像一处漩涡,水都在那里堆积着,明明应该向东流去,却被挡住,改了道流进了城区。而挡又挡不住多少,只要这里再下些雨,那儿就也会被冲垮,这条河的水位会再次上涨,将房屋都淹没。”
“那里是堤坝?”
谢时韫笑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是吧。”
“嗯?大师?”
“看着是堤坝的样子,可是又起不到大作用。那人不是说过去几年,覃州风调雨顺,那想来应是没下过大雨的,所以一直没有暴露出问题。今年雨水多些,下的再大一些,这堤坝的问题便显现了出来。说它是堤坝,就是做个样子罢了。”
穗岁打了个小喷嚏,搓了搓手指说:“可是堤坝不是都有监工,当地的官员也应该知道堤坝的重要性。按理说就算是要中饱私囊,可是这堤坝也不应该修的如此脆弱。”
谢时韫笑笑,反问回去:“如果当时建堤坝时,就偷工减料。这么多年又不加以维护和修缮呢?”
谢时韫转过身,准备带穗岁回去。这时穗岁却突然指着那堤坝处叫住谢时韫,大声说:“大师你看,那里有个人!”
谢时韫探头看去,果然看到那堤坝处有一人影,在滚滚的河水中只探出一个头来,在堤坝处不知做些什么。
“大师,他在做什么?”
谢时韫看了半天缓缓开口道:“他在绑堤坝,他想用铁丝将破损的堤坝重新绑起来。”
“可堤坝那么重,他一个人根本搬不动,而且用铁丝绑住也是不现实的,铁丝根本绑不住堤坝,大水冲过来,挺不了多久的。”
“也许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相信,又或者是想要弥补些什么。”
“嗯?大师知道他?”
“不知道,走了,下去问问。”谢时韫让穗岁走在自己前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些山风,让她能暖和些。
两个人回到营地,郑烟抱着燕燕听到声音醒了过来,言言依偎着姐姐,眉头紧闭,睡得并不踏实。
“姐姐,你们发现什么了吗?”郑烟嗓子有些哑,应是在水里淌了太久,得了风寒。穗岁给她拿了几粒药让她服下,冲她摇了摇头说:“没有,睡吧。”
这一夜,有人安稳入睡,有人梦境不断,有人彻夜难眠……
谢时韫知道如果这里一旦下起大雨,那堤坝一定会被冲垮,这里的人就会被困在这山上,无家可归。可他们留在这里,一旦被困,面临的处境并不会比易城好上多少。还是那个问题,管还是不管。
谢时韫烦躁地抱着头,这一路上,他被这个问题不断地纠缠,在内心不断地斗争。他甚至在这个问题面前,第一次想要做一个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