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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光明

王灿的半张脸在阳光下,苍白的几乎透光。可另半张脸在昏暗中又阴郁不已。

王灿扯着自己的头发,声音未停:“我以为我只是一时的失控,可所有人都说我疯了,都以为我烧坏了脑子。郎中也这样说,那我便真的疯了吧。可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烧坏了脑袋才疯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这样。人们都用他们内心的标尺去衡量一切。我娘总是说是我想要掐死她,可是那天你们去地里,隔壁的李文翻墙来家里,蹲在门口取笑我,辱骂我,我怕出事一直躲在屋中,哪怕他骂我是缩头乌龟,我也一声未吭。李文在你们回来之前翻墙离开,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可是我的脑袋真的好疼,我的耳朵里都是他的声音,他骂我缩头乌龟,骂我胆小鬼,骂我是乞丐……后来我在屋子里看什么都像李文的脸,于是我便将午睡的阿娘当做了李文,伸出了手。我爹打醒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什么。再后来我便日日夜夜住在这牛棚之中,闲来无事就用石头在墙上涂涂画画。我很清醒,只是我仍然能闻到我身上的臭味,爹娘不在家时也总是有人来牛棚门口冷嘲热讽,也许是真的有人,也许是我幻听吧,我的耳朵里一直都是嘈杂的,我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我想死,但又害怕我死了,阿娘会心痛,可是我真的好累。”

穗岁一点一点向旁靠,最后把脸埋在了谢时韫的衣摆之中。谢时韫看着牛棚墙上用石头刻出来的灰白色的条条道道,他很难想象这个少年每一天每一夜到底是怎样度过的。他并不想怨恨任何人,可是他也没能放过自己。

谢时韫想向前走两步,可是他垂下眼眸看到蹲坐在地上,在自己腿边垂头丧气的“小蘑菇”,又停下了动作。

他望着王灿朗声道:“你没有任何错,穷和富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罪孽,他只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间的开始。穷人未必不能成为富人,富人也未必不会成为乞丐。他们的轻蔑和傲慢总会令他们吃到苦头,可你不能把自己永远都封闭在这牛棚之中。自卑是自己对自己说的最大的谎言,你要出去好好的活,好好的过,无需在意那些流言蜚语,相信自己的能力,早晚有一天你会成为更好的人,他们都会被你甩在身后,为自己以往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是如果你一直不去努力,不曾同命运抗争,同世俗搏斗过,那么终其一生,你的耳边永远会回荡着那些粗鄙难听的话。何不借着你心中的气焰,冲进世俗的喧嚣,搏一个光明的未来,走康庄大道。”

王灿抬起眼睛,看着站在牛棚正中的谢时韫,虽着僧袍处于黑暗狭小的牛棚,却仍然昂首玉立,气宇不凡。举手投足之间自带威仪和凛然。王灿被谢时韫震住,他仿佛透过谢时韫的身体看到了牛棚角落那个以往的自己,自卑的、怯懦的、软弱的。可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谢时韫身上,他是自信的、硬气的、有傲骨的……王灿愣在原地,他想成为这样的人,他想直起腰杆走路,堂堂正正地做人。

穗岁望着谢时韫,满脸的吃惊,这是谢时韫说话说的最多的一次。一路上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和险境,他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穗岁一直以为他冷心冷情,哪怕她知道他心里装着天下,可仍然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可如今她明白,谢时韫不是冷情之人,他的内心也是柔软的。

穗岁蹲了太久,腿麻了,她拽着谢时韫的僧袍站起身,偷偷看了谢时韫一眼,靠着他捶了捶自己的腿。谢时韫瞄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着的那只手臂,手握成拳,用了些力,让穗岁扶的更稳当一些。

穗岁缓的差不多,在地上跺了跺脚,向前走了两步,同王灿一样,蹲在了门口。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王灿才发现,她的脸在阳光下更加白皙,皮肤看起来也更加细腻,眼睛里像是有星星,灵动非凡。王灿知道她是美的,只是他在这一刻,才明白,黑暗的牛棚里,再美的容颜在这阳光之下也会显得逊色和暗淡。王灿缓缓地伸出手,接了一缕阳光于掌心。

穗岁看着他的动作,知道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伸手握住少年的胳膊,眼神真诚,她说:“王灿。”

捧着阳光的少年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握着他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王灿,你身上一点都不臭。”

王灿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怔,可慢慢的他的眼圈开始发红,他捂着自己的脸失声痛哭,哭声凄厉,声声催泪。

这么多年了,他只想听这句话,他只想有一个人来告诉他,他不是乞丐,他是干净的,他的身上没有臭味,可是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人说过。

在今天,他终于听到了。面前的少女比容盈更美更温柔,将他丢失的自信和尊严捡起缝补,温柔地还给了他,同时也给予了他面对一切的勇气。

佟婉在牛棚门口早已泣不成声,她不知道儿子一直以来的心结,她不知道他以前受到的冷眼,她以为让他吃饱穿暖就是她能给予他最好的礼物,是她和他爹给他的恩赐。可她从没有体会过他的心境。

谢时韫走到王灿身旁,弯下腰向他伸出手,王灿喉间轻滚,用衣袖狠狠地抹了把眼,伸出自己苍白无力的手,借着谢时韫的力量站了起来。

佟婉想伸手去扶他,可又害怕自己被讨厌,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只能默默流泪。穗岁将佟婉带了过来,将王灿的手放在佟婉手中。

王灿顿了顿,手指触到佟婉的掌心,却没有移开。

穗岁用钥匙打开了锁着王灿的铁链,他们扶着王灿一点一点地走出了牛棚,站在院子中央。王灿伸直双臂,仰着头,感受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迎接着光明。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刺眼,不再感到害怕,耳中的嘈杂退去,脑海渐渐清明,他沐浴着阳光,也感受着自我的重生。

可是,王灿刚刚解开自己的心结,却又立刻陷入了另一个困扰。

他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桌上的碗筷说道:“我爹会怪我的吧。”

佟婉高声喝道:“不会!”吓的王灿打了一个哆嗦。

佟婉握着王灿的手轻声说:“别瞎想,儿子,这事不怪你。你爹的事不在你,那户人家本就和咱们家在生意上有冲突,自然开口要钱会多一些。可他们并不是想要你爹的性命。想要你爹性命的人,在官府。王灿,不要多想,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这些事都与你无关。”

王灿吃着碗里的粥,没再出声。谢时韫坐在一旁看着王灿,许久以后他问:“你之后想做些什么呢?”

王灿看看佟婉又低下了头,闷声说:“找些赚钱的活先做着吧。”

谢时韫轻叹:“你以前有没有梦想?”

王灿抿着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

“以前想着参加科考,成为状元,光宗耀祖。”

饭后,谢时韫将王灿带到了房间内。许久以后,谢时韫拿着一封书信和王灿走了出来。

谢时韫将书信递给佟婉:“我刚刚考察过王灿的功课,他有天赋,加之努力定能有所建树。让他拿着这封信去白鹿书院,将信交给那里的柳夫子,他会许你旁听。只是白鹿书院距扬舟较远,去与不去便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无权插手。”

佟婉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敢相信地问:“白鹿书院,是那个出了很多个状元的书院吗?”

谢时韫颔首,佟婉拉着王灿跪在地上:“多谢大师,多谢大师。大师和姑娘菩萨心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穗岁扶起佟婉,思虑再三还是说道:“佟大娘,说些不当说的。王灿只要不受刺激,便不会有事。但你们住在这里,今日您可以护着他,可他总是要出门的。他一旦出门,不管他是好还是坏,那些人还是会指指点点,对王灿来说,如果还是听到这些,他还是会发疯的。不如您带他换一个环境,让他脱离原来的生活,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情,安心学业,您也能轻松一些。”

佟婉含着泪点了点头,她将那封书信仔细地放好,又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张纸,和穗岁说了些什么,便出了门。

穗岁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又在看蚂蚁搬家。谢时韫站在她身旁,为她挡着太阳。

穗岁柔声问:“大师,你说佟大娘去干什么了?”

谢时韫看着远处,轻声道:“卖房卖地。”

穗岁不解:“嗯?”

谢时韫俯下身坐在她身侧,仔细回答道:“她手里没有银子了,如果想要救他男人,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房子卖掉。她之所以之前不卖,是因为王灿还病着,一旦卖了房子,他们家便真的无处可去,露宿街头。可如今不同,为了王灿的病,为了他的学业,她一定会带着王灿去白鹿书院。这个时候对她来说,这里已经不是她眷恋的家乡,而是对他儿子来说魔窟一般的地狱。她巴不得立刻带着王灿离开。”

穗岁用小木棍将一只蚂蚁掉了个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大师,那官府我们要不要去……”

谢时韫早已料到穗岁要问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