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老那里回来,青玄去了一趟无妄宫。
如今的无妄宫也不像当年那般热闹,宫门外偶有祭拜的鲜花和酒坛,却不会有那样多的香客了。
无妄寂灭以后,整个昆墟境也沉寂下来,宫外的那棵相思树无人打理,变成了一株野生的红豆树。
每年无妄的忌日,青玄都会一个人来这里,住上三两天。五万年间,年年不断。
他在无妄宫中睡着,便想着,或许他睁眼醒来,就能看到无妄,她告诉自己,她回来了。
这个梦,他做了五万年。
如今,梦却是要醒了。
黄老的话给他的最后一丝期冀判了死刑。青玄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无妄,不会回来了。
他在偏殿里呆了一天,什么也没做,就静静的看着墙上鹤止的画像,还有案上供着的山河剑以及光寒剑。
那画上的人,竟是他曾经的模样。
至今青玄仍难以想象。
他与画上的自己两两相对,从日出看到日落,无一字言语。
直到月轮初升,他站起了身,他从墙上取下了那副画像,叹了口气,道:“无妄,你既然不许我随你而去,那就让这幅画像,替我去陪陪你吧。”
言罢,他手上窜出一团火,将那副画像烧了。画上的人,在火光中,一点点,化作了灰烬。
那灰烬烧到最后一点时,整幅画突然迸发出了刺眼的白光,将整个偏殿,甚至整个无妄宫都照亮了。
青玄一惊,却避之不及,便坠入了那道白光。
这幅画,竟然是鹤止炼化的一个神器,里面锁着的,是鹤止上神的一段记忆。
鹤止是一个家世清白的神,他的父母在上古时期,都是颇有声望的上神。因此,可以说他是一个神二代。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又拜入父神和母神门下,早早的晋位了上神,可以说,鹤止的生命轨迹,就是时代精英的模板。
直到有一年春天,他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炼器时,突然有一个人闯进了他的院中。
他炼器的时候一向不喜被人打扰,因此院子周围布下了结界,此人竟能在他全然不察的情况下出现在他的院中,足见修为了得。
然而,对方的模样,却怎么看都不像是修为了得。
来人是个少女,一身白色的布衣,看起来有些寒酸,衣服像是自己缝的,鹤止打眼一看,便看到上面参差不齐的针脚。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虽则柔亮,却打理的没什么章法,十分草率的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竖在脑后。少女又高又瘦,容貌清丽,一双黑亮的眼睛打量着鹤止,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笑意,满脸不谙世事的模样。
少女对着他行了一个极不标准的礼,道:“我叫项晚尘。鹤止上神可有空与我一战?”
鹤止自幼长在世家里,从未见过这样粗糙的求战方式。没有约战,没有拜帖,甚至连门都没有敲,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直言直语地要和他打架。
简直就是踢馆。
他看了看少女,没好气地道:“在下身有要务,恕难奉陪。”
“那你什么时候能有空?”项晚尘看着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
鹤止皱了皱眉头,指着面前道道白光中正在锤炼的洞庭箫,道:“要等它炼好。”
少女看了看那支洞庭箫,点了点头,道:“好,我等你。”
言语间竟有几分兄弟义气的意思。说完,她便在鹤止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和他一起满怀期待的看着那支洞庭箫。
鹤止毕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谦谦君子,面对着这个小姑娘,他既不好动手,也不好动口,于是,他看了一眼项晚尘,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忙自己的去了。
项晚尘这一等,就在鹤止身边等了一个月。
她也不着急,也不打扰鹤止,就专心致志的看着鹤止炼器,像个乖巧的学徒。
“你究竟是什么人?”鹤止先按耐不住,不禁开口问她。
“我叫项晚尘。一开始我告诉过上神的。”
“我是问你家世来历,师从何门。”
“这样。我是昆仑山天地之气所化,天生天养,无父无母,也没有拜过师父。不过父神答应我,如果我能打过你,就收我作入门弟子。”
“所以你要和我求战?父神为何要让你来找我?”鹤止不解。
项晚尘摇了摇头:“不知道,父神可能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吧。”
“你修为不低,虽然与我对敌,或许还有些勉强。”鹤止看了看她,又问,“你为何要拜入父神母神门下?”
“因为他们厉害啊,拜师当然要拜世间最厉害的神为师。”项晚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道,“这支箫已经炼好了,上神现在可有空与我一战?”
鹤止看向她,顿了顿,道:“好。”
不知为何,对于此战,他突然有种要败的预感。
两人在月下山巅对决。
鹤止持剑而立,项晚尘则赤手空拳,她负手而立,面上全无惧色,嘴角甚至还勾着一抹笑意。
鹤止修行了数万年,自诩对天下修为路数了然于心,然而项晚尘的招式打法,他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招式随意,只攻不守,没有套路,也没有章法,似乎是想到哪里便打到哪里。然而她这样恣意的攻击,竟让鹤止有些挡不住。
项晚尘的招式大开大合,举手抬足之间浑然天成,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令人赏心悦目。
鹤止从未见过打起架来如此纯粹的人,她不用刀,但她自己彷佛就是一把刀,她不执剑,只因她自己便如同利刃出鞘。
项晚尘身形修长却很轻盈,她在月下跃起,身姿翩迁如雁,鹤止抬头,竟见少女嘴角眼中带着清澈的笑意,对于这场战斗,她显然是十分享受。
鹤止一时竟看呆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个形容落拓的乡野姑娘,他不禁被她飒爽飘逸的身姿迷住了。
多年以后,鹤止仍时常想起彼时项晚尘的月下一笑,那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那一笑,改变了他的一生。
在鹤止这一愣神之间,项晚尘已一扣一带,夺下了他手中剑。
“多谢上神手下留情!”项晚尘只当鹤止故意放水,让她能拜入师门。她莞尔一笑,持着剑对鹤止抱了抱拳,再抬手一挥,那柄剑便被她插进脚下土中,少女面露喜色,“我去找父神拜师,来日你我再战!”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
只留下鹤止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他抚着自己的剑柄,看着项晚尘远去的方向,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
项晚尘拜入师门后,父神给她赐了名号,叫无妄。没过多久,她便飞升了上神,她神力天成,又有父神和母神偏爱,修为精进极快。很快,在世间便罕有敌手。
无妄很喜欢来找鹤止,鹤止虽不喜争斗,却耐不住无妄技痒。两人见面,每每总要先过两招。
日子久了,无妄索性在鹤止院中住了下来。她也不进屋,就睡在他院中树上,饿了便出去觅食,脏了便去外面寻个小溪小河的洗一洗。鹤止炼器,她便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鹤止练剑,她就倚在树上饮酒作乐,若是看到兴起,便同他过上几招。
鹤止感觉自己似乎在院子里养了一只野猫。
他曾同无妄说,要在院子里给她置一间屋,但无妄拒绝了。
她说她自幼幕天席地惯了,睡在屋中,反而不踏实。
鹤止知她性情直爽,不会故作推诿,便不再多劝她,只时不时地给她带些酒来。
无妄喜欢喝酒,她喝酒海量,鹤止却酒量平平,不能陪她。但不知为何,鹤止很喜欢看无妄饮酒。
作为一个女子来说,无妄虽说长得不错,身姿挺拔,五官清丽,但却算不上世间绝色。但她饮酒时,却是洒脱狂放,气质绝伦,天地间不作第二人想。
两人这般和谐相处了几万年,一日,无妄在院中打坐,鹤止看着她挺拔的背影,看了许久,他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
“晚尘,我想为你炼一把剑。”
无妄回过头来,有些奇怪,问道:“为何要为我炼剑?我并不用剑。”
鹤止支吾了一下,道:“我只是……我觉得你若是用剑,应当十分飒爽。”
无妄扬了扬眉毛,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事,她也不多想,顺着鹤止的话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谢过了。不过,我先说好,若不是天下第一神兵,我便不要了,用起来碍事。”
“好。”鹤止毫无犹豫的应承了下来。
无妄有些吃惊。
她并不想要鹤止为她劳心费神的炼剑,因此故意为难他,却不想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晚尘想给此剑取个什么名字?”鹤止十分认真的问道。
这可问到无妄的痛处上了。她此生最不擅长的,便是取名了。
“无妄剑?”她试探的问道,果不其然,鹤止皱了皱眉头,用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看着她。
无妄讪讪的住了口。她苦思冥想了良久,道:“我生于昆仑山脉,被恒河水源养大。此剑,便叫‘山河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