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工间里待了片晌,倾城嫌闷窒,就摘了帷帽。
公孙衍仰头活动肩颈,蓦见倾城容颜,不自觉地定了定目光。倾城发现公孙衍在看自己,斜眸过去冷冷地盯视他。
公孙衍虽遭了冷眼,但丝毫不见馁意,还斜过头来笑眯眯问道:“脸好端端的,为什么还戴了帷帽出来?”
倾城没回答他,而是冷冰冰地扭过头。
公孙衍低首提笔,想了下又抬起头来道:“你要是闷,我的扇子可以借你用。”
倾城不耐烦道:“画你的画,别说废话。”
公孙衍便又笑了笑,继续依稿图作着墨绘。
将拿风筝线的女童活灵活现地绘下来后,公孙衍用笔头抵了抵下巴,视着小女童身旁,觉得仿佛差了点什么。
偏头琢磨了少顷,公孙衍眸中豁然一亮。挥毫落笔,不消片时,一个抱着枚胖桃的垂髫童子灵生生地跃然在了女孩的身侧。公孙衍将小儿的脸圈得胖嘟嘟,而后忍不住要捧腹笑起来。
一个成日寻花问柳的膏梁子弟,能绘出什么画作。倾城原是冷眼在一边等着看公孙衍现丑,只是愣了个神的功夫,当她的视线再投到公孙衍身前的画纸上时,却是怔了下。
大半的底画已经作完,只剩着几方还需细勒的线条。公孙衍没有抬头,但感受到倾城顿住的眼光,心情极好地勾起嘴角,悠悠问道:“本王爷的画如何?”
倾城语调寒冷地道:“勉强过得去。”
公孙衍对许多评价通常是不以为意的,但此时饶有兴致地抬了下眉梢,听不出意味地问了句:“只是还过得去?”
倾城凉凉道:“不然你以为如何?以为自己是丹青大家?”
公孙衍闻言不怒反笑,低抿着唇角把最后几笔落完,而后抬眸笑吟吟地对倾城眨了下眼睛:“大画师谈不上,不过我的丹青,你家公子是赞过的。”
倾城道:“雕虫薄技。我家公子宽以待人,即便他赞了你,也只是给你几分面子。”
她还是不动容色的样子,冷薄地说完这句话,但她眼底里的一丝别扭早被公孙衍览进了目中。公孙衍望倾城带着些不服气的神情大笑起来,半晌后又边笑边道:“骗你的,你家公子没夸过我,哈哈哈哈……”
倾城纳了口气,握了握指骨。
在倾城起怒之前,公孙衍识趣地连忙抿了笑,正经地道:“上色了,帮我把染料拿一拿。”
心想着快点把这桩事做完就赶紧走,倾城耐着心厌帮着把一罐罐彩料搬到公孙衍近前。
底稿的涂色不全,余下大面积的铺色就要由制图人来定,公孙衍上完藤蔓的褐与细叶的苍后,犹豫起藤上那只青鸟的颜色。传说的青鸟是该以青蓝色渲之,但整幅画上是以浅蔚做的底调,青鸟立的藤枝旁也作的是苍青,再把青鸟绘上这个颜色,就显得乏了些。
“倾城姑娘倾城姑娘。”
倾城看过来。
公孙衍朝她招招手,给她指了指藤上的青鸟,说道:“你看这只鸟儿作什么色?”
倾城看了看他的画面,又偏眸瞧了眼一旁的原稿,只是原稿上的鸟儿亦没有着色,倾城即也随之沉默住了。
作什么颜色?这要作什么颜色?
倾城此般思量时,眉目间的寒气就没有常时那么盛,更加贴合那惊鸿绝艳的二八佳人,叫人移不开眼。公孙衍放低眼神瞅着倾城的表情,此时心挂的已不是该为青鸟上什么颜色,而是期待着她会说出哪个答案。
倾城不善此类事,一时想不好,就移了目光往下看。当她望见女童身畔抱着胖桃的垂髫小儿时,整个人都呆了呆。
“嗯?想到没有?用个什么色?”
倾城思绪被猛地拉回,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点走神的小破绽。她错了视线再注目到振翅的青鸟身上,潜意识地说道:“黛紫。”
“黛紫?”公孙衍扬了扬眉,道:“嗯,是不错。”说即换了只没着过色的软笔去调和色彩,赤蔚两合,最后调成了不深的黛紫。
公孙衍利索地给鸟儿上了色,望这色彩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喜眉笑眼道:“你挑的颜色果然是好。”
倾城面如冰霜道:“少嬉皮笑脸,你已经画了一个多时辰了,风筝架是一点也没有做,你想做到几时?”
公孙衍即刻落下笔道:“马上就好。”
马上好他个头。
整幅画才开始填边围的色彩,中间大片的人物绘色最要精细,哪里是一时半刻可以完成的。倾城指向旁边桌上的一众竹木道:“用哪一种材料作骨架?”
公孙衍抬头看了眼她的所指,说道:“不用,你坐那儿
歇着,等会儿我……”
倾城眼露厉色道:“让你说就说。”
联合种种,公孙衍反应到他从来没被那么差地对待过,不仅次次吃力不讨好,还总被打被凶又被瞪的。
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愣了愣想了一下是自找的,就还是态度良好地走到另一张桌前拿起一杆竹说道:“喏,这个是楠竹,材质坚硬强韧,篾性也好,各类风筝拿它都好做。”
接着又举了几种竹材向倾城说明道:“桂竹,就拿来制作风筝的承力部分。水竹嘛,竹型中等偏薄,用来制作风筝的细部骨架。”
见倾城的目光朝木材那边偏了偏,公孙衍便又说道:“竹材刚性虽不如木材,但质轻,韧性和弹性又好,方便劈,定型之后还不容易变形,咱们就都用竹材。”
倾城低低“嗯”了声。
“先削这个吧。”公孙衍掂了节楠竹递给倾城,用手向她比了比长度大小,“就削成……这么大,这么大的就行。”
“知道了。”倾城随便地应了一声,就坐到另一边拿了刀具开始削竹料。公孙衍则回到位上聚精会神地为画着色。
其间倾城问过两次桂竹与水竹做成怎样的大小,就再也没抬过眼。公孙衍时而探头想从倾城身上找点绘色灵感,但倾城始终就是那一身的雪素,并且压根不看他。让公孙衍不单寻不着什么色彩感觉,还白白浸得几回冷霜。
兵器中倾城最擅使的就是刀,即使以前并没有碰过这种削刻用的刨刀,但对此道熟悉,上手试练了几次就能使的得心应手。
倾城的竹材削好时公孙衍的填色也进行到了尾声,这个人专心致志做事时的神情比平时放浪形骸的世家公子作态要顺眼许多,倾城放了竹与具走到公孙衍身侧。
恰公孙衍落完了最后一笔,刚要趁着机会套倾城夸他一翻,抬头却发现她的神情变的有点难以捉摸。
画中在放纸鸢的小姑娘温眉笑眼,粉裙飘蹁,身侧只及她肩膀高的孩提烂漫无邪,伸颈望着高放的纸鸢亦是十分喜乐的模样。
画作的确实是出人意料的好,倾城再往旁看,看着看着,她盯向了一边的底稿。
公孙衍现作的图画与那张原绘稿,虽然是临摹而仿,可若是连转笔的弧度和任一个细微的线条画法都是全然一致的,那么……
倾城缓缓转首,“那张绘稿是你画的。”
公孙衍对上她的眼眸,语梗住了。
“你早绘完了图样,没准东西都早就做好了,还装模作样地骗我出来选绘面?”
倾城质问他话时仍是很冷淡的状貌,让公孙衍尤其分析不出她现在有多愤恼,更加不敢轻易答辩。
公孙衍无奈滞住,完全没想到都到这关头了还能出这么个岔子。
“说话。”倾城声线冰冷地道。
“我承认。我道歉,对不起。”公孙衍语色挫败地道:“那张稿子是我画的,不单是那张,还有好几张。今日的这些也是原就准备好的,但风筝确实还没有做,是如果你最后也没愿意一起来挑个绘面,我自己再做的。”
公孙衍解释完就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倾城。空气中静了好半天后,响起倾城清冷的嗓音,“公孙衍,你可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啊?”公孙衍懵然地抬头。
倾城冷颜厉色,道:“日昳已过入哺时,做个风筝你还想做到日黑?”
始料不及,公孙衍言慌语乱地道:“所,所以你的意思是……”
倾城抽了作风筝面的画纸扭头走到竹材案前,“我劝你快点,酉时之前做不好,你就自己收拾。”
作图选的是色泽白洁、薄韧质轻的纸面,彩绘部分公孙衍用的品色染料,绘制出来的颜色透光度极好,逆光时显得格外艳丽。
等图面都干透了,就可以裁剪合适的大小出来做风筝面。工具都是现成的,用丝线绑固骨架,再小心地开始糊纸面,最后牵线系滚轮。
由倾城帮着,前后统共用下半个时辰就将纸鸢完全做好了,将制好的纸鸢交给店家,由店里的伙计包裹后送至纳阳王府。
走出纸鸢店时阳光晴好,适才聚神做事不知腹中无物,这时出来了就觉得饿的不行,方想起午时也没有用过食。
倾城也是同样久没吃过东西,她肯定也饿了,但是一定不会说。
“倾城姑娘,时候还早,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弄乔楼的菜你尝过没有?有几道名味,实实是不错的……”
“不去。”
还没出纸鸢店时倾城就重戴上了帷帽,这时看不见她的神情了,但是听语气无端端的又恢复成了最烦厌他时的那一种。
这又是哪儿不对了?
公孙衍还在思索着哪里可能惹了倾城生气,倾城就站定了步冷漠地道:“我走了。”
“诶、诶!等……”
这么冷冰冰撂下一句倾城转身就走了,行动得比话语还要果断,公孙衍挽留的话还没说全,就见她已经走了出去。
“这姑娘真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王爷?你们瞧!那是衍小王爷!”
“真的是小王爷!小王爷小王爷……”
“小王爷欸——”
公孙衍的思路在倾城身上还没跳出来,冷不丁被几声热情无比的高呼吓一跳,他扭头一看,一大群人向着他飞奔了过来。
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但这样声势浩大的一伙人朝自己冲过来无疑是让他有点心惊肉跳的。
经他们这一捣热心呼唤,远处近处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男女老少也噌噌注目过来。
“小王爷小王爷小王爷……”
此般状况从前也是常出,公孙衍虽很受用于大伙的欢迎,但次数太多群众太热情他也有些招架不住,渐渐就乘车出行或者稍微低调些。众人时隔许久见了他一个人在此,很是激动。
路边惊起一路扬尘。
公孙衍抬手平了平尘,清了清嗓说道:“不要急不要急,慢慢说慢慢说……”
为首的妇人两眼冒星,率先道:“小王爷!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妇人身侧的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推开她,挺身说道:“小王爷,我们正想去找您呢,是有要紧事要说!您知道一年一评的‘美人榜’就快要结榜了,您的玉树榜自然是没有争议的……可如今有两位妙人儿正争这‘玉颜榜首’,我们好些日子了都评判不下,正要找您论一论呢!”
公孙衍定睛一瞧,这就不是早晨在路边见到过的那一群人么,原来他们从早上就讨论这个到现在了,有意思有意思。
“玉颜榜首么,你们说来听听。”公孙衍利落地摊开折扇,倾耳以听。
待这大群人七嘴八舌地跟他说完情况时,公孙衍十分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先前启话的大娘总结道:“小王爷,这两位妙人儿,一位是您的公主表妹,一位您也是早见过的,不如您给我们个意见?”
公孙衍煞有其事地道:“由我来说么,一位都不行。”
众人一惊:“什么?!!”
“我这里有位更合适的人选。”
“是哪位佳人??”
“名字叫倾城。”
“倾城?”“倾城是谁?怎么没有听过……”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但问了半天好像也没人知道这倾城是谁,最后又齐齐看向了提出这个名字的人。
公孙衍款款摇着扇子,笑的满面春风:“反正么,就是叫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