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榛一伙人是在黄昏时上岸的。
入夜的明州城,似乎才刚刚开始热闹起来。
虽然金兵南下时,曾一度驰过明州;但南方卑湿多雨的气候,还是让这些来自北方的入侵者难以忍受,最后只得匆匆退兵。
短暂的劫掠过后,犹自惊慌的人们慢慢恢复着旧日的秩序和生活。无论多痛的伤痕,在时间的刻盘上,也都只是长短的问题。就像冬天大火漫过的荒野,到了春天时候,还是会抽芽萌发,青青如昨。
船工们囊中鼓鼓,腰板也比平日也挺直了许多。几个月海上寂寞无聊的日子,让他们对这俗世的一切充满了无尽渴望。那萌动了许久的欲念,终于可以畅快地释放一下了。
刚下过一场小雨。潮润的海风吹来,有些微微的凉意。
街上人来人往,灯火如潮。不时可见碧眼高眉的胡人,或者长相酷似汉人、一张口却是他国语言的高丽人、倭人。
元七将众人带进街巷深处的一座高楼。绿树掩映,檐角叠出,楼前的牌匾上写着三个泥金大字:醉春楼。
门口一个嘴唇涂得鲜红的中年妇人,看去风韵犹存,还颇有几分姿色。正领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少女,眉眼含笑地大声招呼着过往客人。几个年轻男子停下脚步,朝门里张望了几下,便被连推带拉地拽了进去。
元七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那中年夫人一眼看见元七,笑得嘴巴都要掉下来了。她轻轻甩着手中的绢帕,口中发出与其年纪很不相称的娇语:“元爷啊,这么长日子,总算又盼到您了!快请进,快请进!”说着,水蛇一般的柔软身子向元七偎了过来。
元七一把将中年妇人搂了个满怀,还趁机在她肥肥的臀上狠狠摸了两把。
那妇人一边用手轻打着元七的胳膊,一边故作娇羞地哼哼道:“元爷啊,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你叫小妇人怎么好意思啊!”
元七黑红的脸上露出几分色眯眯的神情,宽大的手掌继续在妇人的臀部抚摸着,口中叫道:“奶奶的,都老黄瓜了,还把自己整得跟小雏鸡一样!”
“听听元爷这张嘴,果然吐不出象牙来!”那妇人笑骂着,身子扭得更厉害了。
门里面又涌出来好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子,将众人簇拥着,一起上了楼。
一股浓重的脂粉气充斥鼻间,赵榛的喉咙里痒痒的。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在昏暗的角落里,与一艳妆的女子搂抱着,语声轻荡。
赵榛的眉头不觉皱了一下。
房间宽大,足以装得下这十几个人。除了留下守船的和末柯之外,还有几个元七安排做别的事情的,其余的人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刚一坐下,船工们的手便都不老实起来。纷纷搂抱起身边的女子,在身上、胸上乱摸起来。有两个干脆将女子按倒在铺垫上,满是胡子的嘴在女子脸上舔来舔去,发出野兽般的低叫。弄得那几个女子躲闪不迭,口中连声讨饶。
元七的手捏着那妇人的脸,得意的大笑着:“老板娘,今个把我这些兄弟伺候舒服了,少不了你大把的银子!”
妇人媚笑着:“元爷哪里话来?您这帮大爷来,奴家哪里敢不好好伺候!这不,楼里最好的姑娘全给您叫来了!”
元七满意的笑着,忽地把妇人推开,一把将身边一个美艳的女子拉到怀里,使劲在脸上亲了一口。
那妇人讪笑一声,故作不悦地说道:“元爷啊,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元七耸耸肩,伸手拍在妇人臀部,叫道:“哈哈,你忙你的去吧!”
妇人的绢帕在手中抖了几下,晃晃身子,扭着腰出去了。
碗中倒满了酒,映着一张张笑容扭曲的脸。
男人的笑声,女子的尖叫,狂躁和欲望,随着浓重的酒气顿时散开。
赵榛摸摸怀中的北珠,硬硬的还在。
身边的女子约有十四五岁,模样还算清丽,瘦瘦的面颊,眼睛明亮,神色间却显得局促不安。
她看赵榛不像其他人那样乱抱乱摸,甚至将手伸到裙子底下去,心里大大松了一口。可不知怎的,却又没来由的微微有些失望。
赵榛只轻轻握着她的手,微笑看着喧闹的众人,小口喝着酒。
房门响了一下,中年夫人推门而入,身后随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赵榛只觉身边女子的手抖了几下,不禁侧脸看了一眼。见她紧盯着进来的女子,眼中有几分凄苦和不忍,旋即低下头去,再也不看。
那弹琵琶的女子约莫二十几岁的年纪,容貌清雅,一身月白的罗衣,淡淡的妆容,面色有些苍白,竭力做出些欢愉的神情。
女子虽然神情落寞,难掩窘迫,但举止却有一股落落大方之气,端正得体,全然不似一个风尘中的烟花女子。
妇人冲着众人一笑,说道:“这是我们这里头牌的小青姑娘,色艺双绝。今儿特意请了这位姑娘来,给各位爷助助兴!”
说罢,一声柔柔软软的笑语:“这可是我们小青姑娘自打来醉春楼头一次见客,各位爷可多担待着些!”
元七骂道:“你这个老婆娘,啰啰嗦嗦说个啥,还不快歇了去!”
那妇人似怒却笑,娇骂一声:“元爷又来取笑小妇人了!”
抖抖手帕,一阵香风拂过,口中又道:“还是小青姑娘元爷瞧得上眼啊!”
那女子神色更加发窘,悄然道了一声万福,在房中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房中静了下来。那女子调了一下琵琶,微微点头,轻启朱唇,歌喉婉转清亮,却是苏学士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女子神色凄楚,声音里似含着无限幽怨,一字一字吐得极为清晰,伴随着铮铮如暗夜流水般的琵琶,丝丝缕缕飘入耳中。这些长年在船上打拼的粗鲁汉子,罕见的安静下来,一时竟也听得痴了。
赵榛听得琵琶声呜咽似泣,声声含悲,听着听着,眼泪止不住要流下来。忙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擦眼睛,抬头望向窗外。身旁那少女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口中呜呜有声,是在竭力忍住不哭。
赵榛忍不住微微侧身,看那少女已眼泪汪汪,将脸上的脂粉都冲下。
少女见赵榛看着她,不觉现出慌乱神色,忙伸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双眼却看向窗外。
其时七月既望,月亮早就上来了。只是房中灯火通明,那月色反倒是无人留意了。
一曲弹罢,众皆无语。过了许久,才听见元七拍响了巴掌,口中连道:“好,姑娘唱得好!连俺这个粗人听得也想家了!”
说罢,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丢了过去。
中年妇人笑着捡起来,递给女子,一边说着:“还不谢谢元爷!”
那女子慌忙起身,口中称谢,眼中含羞地接了过去。随即手抚着琵琶,低下头去。
只听那妇人又说:“各位大爷,这位小青姑娘可不是什么花街柳巷,人家可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一时落难,不得不操了此业。”一边斜眼瞧着元七:“元爷可别瞎动脑筋,人家可是卖艺不卖身啊!”
元七摸着身边女子的脸蛋,一手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大笑道:“你这臭婆娘,难道是爷肚子里的蛔虫吗?”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赵榛听那女子一口的汴京官话,很是亲切。欲待和那女子聊上几句,可是看她窘迫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终又咽了下去。
中年妇人却说道:“姑娘也别抹不开。此一时,彼一时。谁都有个倒霉的时候。别说你了,就连官家的帝姬(公主)被金人掳到北国,不是一样地去洗衣院(青楼)接客吗?”
众人听了,都是啧啧慨叹。
赵榛闻言,似被巨雷猛然震了一下,脸色陡变,不由站起身,失声问道:“这位夫人,你说的可是当真?”
妇人被吓了一跳,惊异地看着赵榛,答道:“这还有假!逃回来的人都这么说呀。”
元七不解地看了赵榛一眼,抹着胡须上的酒沫骂道:“两个昏君为了保命,不光宫中的女子,就连百姓人家的女孩子也都搜罗送给金人。如今让他自家尝尝这个滋味,也是报应啊!”
随即端起酒碗,不屑地说道:“咱一群光头百姓,管那个闲事作甚?依我看啊,都送去妓院才好!”
赵榛心头怒起,使劲攥攥拳头,终于没有站起来。
中年妇人撇着嘴,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听说啊,当今官家的生母都被金人抢去做了小妾!”
一桌的人轰然,又笑又叫,桌上的酒碗登时空了不少。谁也没有留意到赵榛脸色乌青,嘴唇不停地抖着,手中的酒碗跌落在地上。
月光悄悄落在窗台上,檐下的一丛竹子潇潇有声。
赵榛背过身去,手死命抓着胸口,想要把一颗心掏出来。
房内笑语喧喧,又一坛酒启开了泥封。
一碗,两碗,三碗......
流过喉间的酒已觉不出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