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影下了车,先向格桑深施一礼,随后转向扎博格。
“殿下,我不去影都了,咱们回去吧。”
扎博格一怔。
“回哪儿?”
“格朗高原。”绿影静静地说,“罗公子的伤需要尽快安顿下来休养,我想好了,就带他去格朗高原。”
扎博格缓缓点头,“也好。”他转向格桑,傲然问,“走之前,将军是否搜查一下?以免将来交不了差。”
格桑迟疑片刻,与扎博格目光相遇,后者眼神透着愠怒。
“既然殿下不打算通关,在下亦无搜查的必要。”格桑挥挥手,命左右散开,“请殿下一路小心。”
扎博格也不答话,调转马头,朝小盐山方向走去。
绿影回到马车里,听着车轮的粼粼声,心潮起伏。
“姑娘,我们真的要去格朗高原吗?”小艾问,期待地看着绿影。
绿影点点头,黯然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听说那边的男人都吃生肉,女人也都有些酒量,是真的吗?”小艾天真地问。
绿影看了眼小艾,发现她似乎有些向往,不禁有些不悦。
“咱们过去只是暂避一时,等罗公子伤好就立即动身去影都。所以到了那边,尽量不要接触当地人,更不要什么都说。”绿影叮嘱道。
小艾忙点头,“我知道,姑娘放心就是。”
绿影心情怅然,不再说话。
她感觉冥冥中,似乎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正牵着她朝那片陌生的高原行进,仿佛那里才是她命运的最终归属似的。
她沉思良久,悄悄掀开侧面的车帘,看了眼外面。
扎博格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在前方大约二十步开外,宽而结实的脊背挺得笔直,深紫猩红相间的帽子上飘着两条束带。腰带上的银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一只健壮的熊,而当他转身面对着她的时候,那几乎不带什么表情的目光则像一只冷漠的豹子。
总之,有关扎博格的一切在绿影看来,都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野性,一旦发作便十分可怕。
方才在边境隘口,他几乎就要发作了。绿影清楚地感觉到那深不可测的可怕危险正在迅速临近。
还好,她竭力避免了这一结果的发生。
傍晚时分,一行人又回到了小盐山。扎博格征询绿影的意见,如果能坚持的话,他希望彻夜赶路,尽快到达格朗高原。
绿影立即说行。她担心格桑那边情况有变,觉得能不耽搁自然最好。
于是简单休息后,一行人再次出发。
月夜下,车队沿着荒原向西北缓缓行进。
小艾睡着了。绿影却毫无睡意。
她将车窗侧帘卷起,凝视着月夜下的荒野。
空气越来越稀薄寒凉,夜空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她看见了银河,像两百年后一样浩瀚壮观,令人目眩神迷。
如果有观测镜,今夜将是个兴趣盎然的不眠之夜。可惜,眼下什么都没有。除了不可预见的未来。
“你不怕吗?”扎博格的声音传至耳际,马背上的人随即出现在视野中。
暗夜下,那张黝黑的脸与周围十分和谐,眼眸亮得惊人。
“怕什么?”绿影不解地问。
扎博格狡黠一笑,“比如,狼。”
绿影镇定地笑笑。
“有殿下在,不怕。”
扎博格赞许地看着她,“到了高原,你可有胆量随我出去打猎?”
“当然。”绿影淡然道,“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猎手。”
“这话说的草率,”扎博格不以为然,忽然目光一闪,笑道,“我感兴趣的是,如果荒野之中,月夜之下,众狼围坐,你身披白衫起舞,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定然妙极美极。你说呢?”
他侧过头,眼睛瞟着她。
绿影心头一凛,“殿下希望民女死,直说就是,何必拿狼吓唬人?”
“我这么说是因为,”扎博格瞥了眼左右,策马靠了过来,脸距离绿影不到一指,低声道,“其实,人比狼可怕。比如我。”
绿影一手紧紧抓住马车内的横橼,脸发白,缄默不语。
“怎么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扎博格呼出的气息落在绿影脸上,目光落在她紧闭的嘴唇上,耳语道,“只要你敲一敲车身,我立即命车夫停下来,让人送你打道回府。”
绿影心中七上八下,脸上却尽可能不露声色。
“我虽为一介普通女子,却也并非胆怯懦弱之辈。既然已经决定随殿下前往,定然不会中途改主意。如果殿下此刻后悔带民女同行,自行离开便是。至于格朗高原,我是去定了。”她淡淡地说。
扎博格朗声大笑,“好。喜欢的就是你这男儿不及的豪迈气概。”
他驱马前行,很快将马车甩在身后,几个亲兵立即跟了上去,消失在夜色中。
绿影舒了口气,放下帘子,回到车内。
颠簸了数日,她感到浑身酸痛,阵阵发冷。而扎博格方才的一番话,更是令她心中不安,不知他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不疑的,那就是一旦罗科伤情好转,她将和他一起立即动身去影都,与青洛相会。
主意已定,烦躁不安立即消减。车身颠簸中,她渐渐睡着了。
睁开眼,绿影发现车队停下了,外面天已经大亮。
她下了车,看到路边有个驿站,兵士们正在饮马,短暂休息。
她的目光搜寻着,却不见扎博格,心中不免诧异。
在驿站客房内,绿影短暂休憩整理。小艾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脸兴奋。
“姑娘快来看。”小艾嚷道。
“什么事?”绿影惊讶地问。
“是殿下。他昨夜带人打了一只狼回来,这会儿正准备接血,说要给姑娘暖暖身子。”
绿影大惊。
她走进驿站院落,果然见院子中央支起一个木架,一只通体灰色的野狼四腿被绳索紧紧缚住,嘴亦被捆绑,正沉闷地嚎叫,不断挣扎着。
扎博格抱着双臂,远远站在一边,注视着。
绿影走了过去。
“殿下昨夜去打猎了?”
扎博格点点头,“嗯”了一声。“这样美的秋夜,最适合狩猎。”
一个兵士握着匕首,朝狼走过去,蹲下,将一个碗放在下面。
匕首的寒光在晨光下一闪。绿影心中激灵一下,移开视线,不由自主地紧紧拉住扎博格的袖口。
他低头看了看她,哂笑道,“怕了?”
绿影摇摇头,“不是怕。只是不忍心。”
“这有什么,”扎博格淡定道,“适者生存。自古如此。”
绿影默然不语。
嘶哑的狼嚎声渐渐减弱,直到彻底平息。
兵士端着血碗走了过来,恭敬地呈上。
扎博格接过,递给绿影。“喝下去。”他命令道。
“不。”绿影侧过脸,本能地抗拒。
那碗里的血还是热的,散发着刺鼻的腥气。单单是闻着,她已经感到头晕目眩,强自支撑着。
“必须喝下去。”扎博格说,“马上就要进入高原了,以你的体质,怕是难以经受那里的气候。如果不想死,就喝下去。”
他抓起她的手,将碗塞在她手里,却并不走开,大有监督之意。
绿影无法抗拒,颤巍巍地端着那碗狼血,过了半晌,才狠下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大口。
“这就对了。”扎博格赞许道,接过碗,递给兵士,“给罗公子送去一些。他需要这个。”
兵士立即领命。
绿影感觉到喉咙处的粘稠与血腥,强忍着干呕。奇怪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她的身体热乎了许多,不像先前那样冷得发抖了。
“它就算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吧,”扎博格说,“回头我命人将狼皮剥下,做成垫子给你铺着。”
“多谢殿下。”绿影机械地说。
“以后不要称呼我殿下。我母后一直叫我的小名阿博。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扎博格认真道。
“绿影不敢。”
“我允许你,命令你。记住,在这片土地上,我是王。你必须听我的。”扎博格威严地说。
他凝视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将粘在她柔软嘴唇上的血迹轻轻抹去。
那短短的一霎,绿影感觉到他身体的力量和温度,在她唇上久久地停留着,仿佛一个印记烙下来,令她浑身异样不已。
“别怕,今后我会保护你。”扎博格继续说,“任何时候。”
他的声音威严而漠然。
绿影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一个时辰后,车队继续行进。
绿影一路听着身下的车轮声,有种清晰的感觉,她已经离开了熟悉的越安国土地,来到了一片陌生而充满野性的大地上。
她掀起帘子望去,果然看到远处起伏的低矮山峦。半山腰处,牛羊成群。
天空很蓝,云很低,仿佛站在车顶伸手就能触碰似的。
一只秃鹫展开巨大的翅膀,凌空而过。
空气冷冽而甜香。
“前面就是边境隘口。”扎博格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过了那道关,你就是我格朗高原的臣民啦。”
声音透着得意。
绿影听着,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是。她心中默默地说。我是越安王朝的风尘女子绿影,是青洛的明妃,是两百年后的林若水。仅此而已。
尽管心中不停地提醒自己,然而,随着马车朝着格朗国都城莫亚得继续行进,绿影渐渐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将死在这里,再也回不去越安,也见不到青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