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牵着她的手不放,嬉笑道:“额娘说你一大早就来永和宫等着了,想我了吧?”
黛玉轻哼一声:“我好吃好喝,闲来读书画画,日子过得舒坦着呢,做什么要想你?”
胤祚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黛玉的话,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故作伤心道:“可怜我日日思你念你,茶饭不思,人比黄花瘦,竟不知你一点都不惦记我。”
黛玉:“”
黛玉红着脸拍了他一下:“少作怪!”
胤祚便嘿笑一声恢复原状,拉着黛玉的手往乾东五所走,黛玉还有些迟疑,德清已经机灵地跑到前面探路去了。
胤祚笑道:“这会子走动的人少,往乾东五所走的路又偏僻,一般不会撞到人的,有德清看着,你便放心吧。”
黛玉这才罢了,数月未见胤祚,她也思念不已,也盼着能与他更亲近些。
二人便手牵着手往乾东五所走,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雪,紫禁城地面自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屋顶树梢却还有积雪,洁白的雪与朱红宫墙相映,有种别样美感。
胤祚和黛玉便走在这样的路上,他们速度并不快,也没有说话,但朱莺跟在后面,总觉得二人之间有种难言的亲密和默契,仿佛谁都插不进去,就连她们这些下人也不存在似的。
朱莺微微一笑,心里替黛玉高兴。
回到自己宫里,胤祚和黛玉一人喝了碗姜汤,又吃了点东西,便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休息。
黛玉拿着本书看,胤祚则奋笔疾书,黛玉奇道:“才刚回来,你又写什么呢?”
“我有些想法,写个折子给汗阿玛,”胤祚细细解释,“此次与准噶尔之战,我不是找汗阿玛要人组了一个‘护士队’吗?本意是叫他们把不方便行动的伤兵从战场上抬下来接受医治,但经过这一回,我发现他们作用很不小。去之前我教了他们一些抢救的小本事,这回就有好几个例子,都是伤兵在半路病情恶化,他们用急救法子暂时把人救回来了,撑到医帐,军医给做了手术,多救回几条人命。”
黛玉点头,如此的确算有功。她明白胤祚的意思了:“你想叫护士队成为常设部门?但他们能立功,却是依托于打仗这个特殊情况,平时却没有施展余地。”
莫说抢救了。除非叫护士队时时巡街,否则若有人发病,护士未必能比大夫到得更早,若是如此,专门设置什么护士队,还不如把急救法子教给大夫更靠谱些。
至于说打仗怎么办?
一则此战过后准噶尔几乎土崩瓦解,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便是有,就如这次一般,提前几个月拉一批人现学便是,又不是什么难事。总归最要紧的是把战场上把伤兵抬下来,身体好胆子大才是最要紧的。若半路伤兵病情恶化,能救回来自是最好,若是不能毕竟是少数人,为着这个耗费大量银钱常年培养护士队,怕是皇上不会同意。
胤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护士队的作用不止抬人,其实除了双方交战那段时间,其他时候他们也没闲着,一直帮着军医照料伤兵,跑腿拿取东西,帮着做抢救急救,做些体力活之类,有了他们,军医可轻松不少。”他觉得腿有些麻,干脆放下笔换了个姿势,继续道:“方才我与额娘说,军医这回没救几个人,但其实他们已经够忙了,平均每人十几个伤兵,重伤的也有四个,忙了一天两夜,一刻歇息的功夫也没有。若再多上几个,不是伤兵得不到及时救治,就是军医把自己累死!但其实他们忙的这些事,未必一定要军医来做。”
一个病人的诊治过程,有些必需专业的大夫出手,但有些并不需要。譬如轻伤病人,其实只要上药包扎便好,稍微经过培训的普通人便能做的事,根本不需要军医亲自出手,再譬如简单的缝合,若护士能完成简单缝合,是不是军医做了前面重要的手术,后续缝合交给护士,他们就能空出更多时间去救别的人?自然了,后世医院一般是不允许护士缝合的,但战场上伤兵一茬接一茬,大夫多一刻钟时间就可能多救一个人,顾不上讲究这么多。再比如,许多伤兵送过来,暂时是轮不到给他们瞧伤的,军医忙着呢嘛,那护士是不是可以出手了?轻伤处理完就可以叫走了,重伤也能稍微缓解,总不见得叫人流着血等大夫吧?这回就有那因为拖的时间长,最后流血过多死亡的。
胤祚当然明白,这事根子在于大夫不够多,但大夫培养起来太难,这个问题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护士培养则简单许多,几个月不成,两年总该成了,到时候帮大夫分担些力所能及的事,大夫有更多时间看更多病人,和多培养了几个大夫是一样的。
他把这话细细说给黛玉听,黛玉听着也觉得有理,只是不免还有疏漏,比如:“虽说教一个军医比教一个护士困难得多,但军医平日也能看诊,护士却只在大战时用处大些。这么算下来并不划算。”
黛玉说不出“性价比”这个词,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若放在二十年之前,培养护士自然划算,但如今藩、台湾、准噶尔都平定了,和老毛子也相安无事,想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战争了,便是有也不过小打小闹,仗着大清的炮火之利,想来伤亡不会太多,军医就足够应付了,其实护士队能派上的用处并不大。若是用不上,那再容易培养也属于无用耗费,可不是不划算么?
胤祚嘿嘿一笑:“若军医只是军医,自然是不划算的,但若军医不止是军医呢?”
黛玉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军医不止是军医?
军医不就是用来看病救人的吗,除了是军医,还能是什么?
等等看病救人!
黛玉明白了:“你打算叫军医流向民间?”
胤祚点头,他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西医治病有其独到之处,百姓也是用得上的。从前不提,一是西医大夫稀缺,只他和几位洋人师父,压根顾不上许多人。再说便是他们有功夫,百姓也轻易不肯信啊!自古以来,只听说肚肠破了人就死了,哪有为了治病开膛破肚的?没人敢拿性命冒险,这不是舌灿莲花就能解决的事,否则中原的疡医也颇有独到之处,为什么没有发展起来,只能混迹军中做军医,在医者中地位也不高呢?
胤祚当时怎么想的呢?想着要推广、要发扬光大,就要先叫人信服,先要有无数成功案例做为支撑。但上哪找那么多病人叫他们动手?
——战场!
所以他就朝着军医努力,如今既有了成效,也该回归初心才是。
军医学院扩招是必需的,从前只招了那么一回生,一是没那么多先生上课,二是因为前路未卜,不敢太冒失,自己做事不成也就罢了,耽误人家前程倒是不好。其实一直有人想学,经过这么一遭,怕是想学的人更多了,先生便从现有的军医中选便是,日后可以考虑每年招生,招收规模大一些也不要紧。不用怕财政紧张,他可以收费嘛!一年收几两银子,有的是人愿意学。家里条件不好的也不用担心,学校可以设置助学金和借贷通道,选不上助学金也可以向学校借钱,等毕业了再还。做大夫的,十几两银子还起来是不困难的。
如此除了其他重大投资,这学校的盈利是勉强能负担日常支出的,这盘子才算是活了。至少不用担心未来某一天,或许胤祚自己都不在了,朝廷没银子了,或是嫌弃军医学院费银钱,直接断了这边的资金。到时候凭着这点子学费收入,学院还可以继续运转,不至于断了传承。
如此黛玉便明白了,护士在军中用处有限,到到民间便不同了。民间病人那么多,大夫门前只有排队的,没有空闲的,护士自然便有了用武之地。再说许多小地方的所谓大夫,其实能认得几味草药,会包扎个伤口就不错了,就是赤脚大夫,能力也就那样了,叫这些经过培训的护士过去,吊打这些人不在话下,对百姓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么?
她不再言语了,还帮着胤祚出主意,想着怎么写能说服康熙同意这两个建议。
一是军医学院扩招。
二是增设护士专业。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自然了,着急也没用,慢慢来就是了,两人并不着急,许久未见了,彼此都思念得很,恨不得一直粘在一起才好。除了一起写折子,闲了还一起出去转转,只是如今到了冬天,御花园除了梅花便没什么,一种花再好看也容易腻,倒不如外头新鲜热闹。胤祚便找了机会又带黛玉出宫去了。
这一出去不得了,又知道了一桩糟心事。
还是贾家的事,准确说是薛家,原是薛蟠那混球不知闹什么妖,为着一个戏子还是什么的,砸死了一个店小二还是酒保。
胤祚听得头都大了:“就因为这酒保多瞧了那戏子几眼,没有别的缘故?”
“打探的消息是这样的,那薛大爷也招供了,只是薛家和贾家不认这话,正花银子使力气想要翻案呢。”这人低声道,“底下人被求到跟前了,想问一下您的意思,这薛贾两家和福晋是亲戚,咱们是不是?”
想问他要不要插手,叫底下人对薛蟠网开一面。
胤祚有些犹豫,从他自己内心来说,当然不愿意放过薛蟠。此人仗着颇有家世,素日欺男霸女、为恶无数,旁的不说,只人命案子就有两桩了。当初在金陵就曾为了争一女子而打死一位小户人家的公子,后来在金陵知府的包庇下,只花了几百两银子便了结了案子,当初胤祚忙得很,没顾得上整治他,没想到如今又犯下大罪。
说到底那酒保不过多瞧了那戏子几眼罢了,莫说没有不是,便是有,教训一二还不足够吗?竟出手便将人打死了,如此狠辣无常,实在难以叫人喜欢。
再说他违反的是律法,胤祚身为皇子,理应以身作则维护律法公正,本就不该轻易干预下行府衙断案,为了薛蟠更不乐意了。
但他却不得不顾虑黛玉的体面。
都知道黛玉和贾家、薛家是亲戚,还曾在贾家住过不短时候,如今他对薛蟠见死不救,只怕那起子见不得人好的,不会说他公正无私大义灭亲,只道他不看重黛玉,连这点忙都不肯帮,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旁人怎么说他,胤祚无所谓,但叫人非议黛玉,却不是他心中所愿。
胤祚正左右为难,便听黛玉问:“若薛蟠定罪,会被处斩吗?”
德清低声回禀:“他是亲手杀了人,但却并非诚心,应属于误杀,杀头不至于,最多就是流放吧。”
黛玉便松了口气,对胤祚说:“那便不管他了吧。”
胤祚诧异地看着她,黛玉垂下眼睑:“他们再是亲戚也亲不过你,犯不着为着他们叫你为难。再说薛蟠犯了这么多事,也该受些惩罚了,一味包庇并非益事,叫他离了京城,对他和薛姨妈、宝姐姐说不得是件好事呢。”
胤祚心说对薛姨妈和薛宝钗是不是好事说不定,但对薛蟠来说必然不是。流放可不止是换个地方过日子,很多时候是要给披甲人为奴的,薛蟠生来就是大少爷,向来只有他呼奴唤婢的,哪有给旁人做奴才的时候呢,只心理上就过不去这个坎,便是能过去,他又会做什么呢?被娇宠着长大的孩子,字也只勉强认得几个罢了,脑子又不大够使,还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项拿的出手的都没有,便是做奴才也做不出水平,那日子才难过呢。
薛蟠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若是可怜他,谁可怜平白没了的两条人命呢?人家又做错了什么?
胤祚一句话没有替薛蟠说,只看黛玉:“但我们要是这么做了,必然会叫你受非议。”
黛玉抿唇一笑:“你对我好不好我自己知道,旁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罢!他们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妈,管他们怎么想呢!”
胤祚一笑,这就是林妹妹呀!
“那行,按你说的办!”他笑道,“咱们不替他翻案,但等到定罪时帮着求求情却是能的,给他选个好些的地方,流放时间短一些,再和押解的衙役打个招呼,叫他路上好过一些,如此也算尽心了,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黛玉眨巴着眼睛看了胤祚好一会儿,歪头一笑:“你怎么这么好呀?”
“哼哼!你今儿才知道吗?”胤祚一仰脖子,颇有些得意。
二人说笑一阵,又玩了一会儿便回宫了。
自然有人把他的意思一层层传达下去,负责此案的知县就有些懊恼,瞧六贝勒这态度,对薛蟠不怎么上心啊,只怕还不大喜欢这人!若是如此他便不好放人一马,薛家和贾家倒是肯给银子,只是他原想着卖六贝勒一个好儿,已经把此事捅出去了,谁知道六贝勒回头会不会想起来这个事,万一知道他把薛蟠放了,一个不高兴捅到皇上跟前,那他这个官不就做到头了?
原打算一举两得的,如今连银子也不敢要了,薛家再来人时连门都没让进。
薛家管家懵了,这可不对,之前可不是这个态度!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薛蟠的事不能耽误,管家契而不舍又找了知县几回,却是回回吃闭门羹。
管家又是怕又是恼,怕的是薛蟠这案子不好了,要不然那知县不会突然变了态度!明明之前听了薛家名号,又拿了那么多银子,已经快要松口了。
恼的是知县不知好歹,薛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从前在金陵,便是知府都要敬着捧着巴结着的,七品知县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若非薛蟠的案子犯在了这知县手里,他怎么会如此低声下气?可这知县竟敢如此对他,岂非不把薛家和贾家放在眼里?
管家回去添油加醋一说,薛姨妈也恼了,一拍桌子道:“他不中用,总有能管住他的,待我找姐姐要了帖子!”
说着就去找王夫人,果真拿了帖子四处求人,可惜愿意帮忙的说不上话,能说上话的都知道点内情,根本不接这茬,林如海更是接了个差事,干脆躲出京城了。
王夫人求救无门,只能求林管事给黛玉送信,想请黛玉帮忙说话。
林管家苦笑:“您也太瞧得起咱们了,咱们哪有那个能耐往宫里送信?”
薛姨妈道:“不是能递牌子求见吗?”
“确实有这个,”林管家叹气道,“但夫人不在了,老爷一个男人,见福晋并不方便,故而宫里没有给牌子。福晋偶尔叫人送信出来,老爷若有话说,写了信叫人再带回去便是,若有急事,请示过皇上后再去见福晋也是成的。”
薛姨妈不敢说话了,宫里送信必然没有定律,这个不能指望,请示皇上就更不成了,一则林如海不在,再说此事躲着皇上还来不及,哪敢叫皇上知道?
她只能遗憾作罢。倒是去军医学院门口蹲了两日,盼着能见到胤祚,但胤祚早猜到他们会有这招,这几天都是从后门进出,低调得很,压根就不和他们碰面。
薛姨妈没有法子,只能去求贾母。
贾母脸色不好看,她不信林家没法子联系黛玉,林管家如此推脱,必是林如海和黛玉早知道了此事,不想管呢。
事说是薛家的事,但林如海和黛玉这么做,显然也没有顾忌贾母的面子,她脸色能好看才怪。
心里明白里面的道道,还不能叫薛姨妈知道,贾母不得不附和林管家的话:“宫规森严也是有的。”
“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感谢林家的,绝无怨怪的意思,”薛姨妈抹着眼泪道,“可蟠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要是出事,我也活不成了!”
贾母叹气:“蟠儿是个可怜的。”
更可怜的是薛姨妈和宝钗,摊上这么一个儿子和哥哥,好好的家业给糟蹋得不成样子,如今还要这般操心。
她叹气:“你们也别伤心,我倒还有一个法子,说不得能救了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