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这次处置的不仅是贾家,事实上康熙早就看四王八公不顺眼,这次逮住把柄,一气儿抄了两家王府和五个国公府,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贾家还算是好的,有胤祚的面子在,官兵对他们还算客气,对女眷更不敢轻慢,特意安排了空屋子叫女眷单独待着,押送去天牢时还允她们带了帷幔,便是到天牢里也是单独关押,热茶热饭供应着,偶尔还有热水洗漱,贾母和王夫人病了,还给她们请了大夫来。
日子和府里不能比,但和牢里其他人比起来就好多了。
譬如隔壁的修国公一家,进大牢不过三天就死了五个人,主子下人都有,便是这样还不足兴,还在撕扯打闹、互相埋怨,还有那趁机淫辱妇女的,仿佛进了大牢便不是人了一般,倒像是一头头露出獠牙的凶兽,一点尊严体统都顾不上了。
王熙凤看得牙根打架,打从心底里感谢黛玉和胤祚,要是她落到这个地步,焉能还有命在?怕不得一头碰死干净!
就这么熬了半个月,终于给放出去了。
王熙凤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牵着女儿,跟在贾母身边,终于看到外头的蓝天白云,眼眶一酸差点哭出声来。便是把声音憋回去了,眼泪也不由掉了下来,正觉得丢人,想要偷偷擦了呢,却见旁人也都是如此,倒不显得尴尬了。
不一会儿和家里爷们混合,他们瞧着就不如女眷多了,一个个胡子拉碴,宝玉素日白白嫩嫩跟个水蜜桃似的,如今长了胡子,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他往女眷里瞧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太太呢?”
这说的是王夫人,她不能动,出入都得叫人抬着,人群里一向很显眼,但宝玉看了两遍,竟然都没瞧见王夫人,便是周瑞家的和王夫人的贴身丫鬟也没瞧见。
贾宝玉脸色惨白:“太太呢?是不是还没出来?我进去瞧瞧。”
“宝玉!”贾母叫住贾宝玉,老泪纵横,“别去了,你母亲没了。”
王夫人身子本就不好,这回又受了惊吓,进去不久就病了一场,请了大夫吃了药,终究没有治好,死在了天牢里。
宝玉一愣,整个人都傻了似的,口中念叨着没有照顾好王夫人,叫她枉死了云云,整个人都显得浑浑噩噩。
负责送贾家人出去的牢头见贾宝玉口中不敢说朝廷的不是,然而言语中颇有怨怪之意,便冷笑一声道:“说什么枉死不枉死,王氏便是没病死牢中也活不了几天了,迟早都要拉出去砍头,我倒觉得她病死了还干净呢。”
贾家众人都是一愣,这话儿怎么说的?
牢头都笑了,这家人也是有意思,难道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抓进来吗?
“甄家贪赃枉法、私通外敌,圣上明鉴,已经处置了,但甄家抄家之前,曾派亲信分别送东西到几家勋贵世交府上,你们府里也去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了,府里必然是收下这东西了。想也知道甄家最后关头也要保住的东西必然非同一般,难怪会连累他们至此!
想到贾母之前如临大敌,特意吩咐探春严格管束,几番交代不要和甄家接触,此事必然不是她们做的,应该就是王夫人了。牢头证实了他们的想法:“那王氏收下的东西表面上看是金砖,但里头却是有夹层的,里头夹带的东西,要了你们一家子性命都不算过分,要不是皇上仁慈,念着你们不知情放你们一马,你们以为还能走出天牢吗?”
众人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探春“扑通”跪到贾母面前:“祖母,是孙女儿无能,没有管束好家里,辜负了您的重托,您罚我吧!”
“起来吧,别在外头叫人笑话。”不怪探春是不可能的,但贾母知道此事不全是她的错,探春一个脸嫩的姑娘家,怎么可能管得住在家里扎根几十年的王夫人?更别说王夫人还是探春的嫡母,二人地位悬殊,更是难上加难。
也怪她没想到这一层,只以为王氏病成那样,再做不了什么妖了,便没有防范她。谁想到此人这般能耐,一出手就差点坑死一大家子!更气人的是,王氏在牢里一病没了,叫她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再瞧瞧宝玉,又经了一波刺激,这会子比方才更浑噩了,然而方才贾母心疼得不得了,这会儿那份慈爱之情却淡了许多。
她往爷们那边瞧了一眼,先瞧见的是贾政,发妻死了,宝玉一个孩子尚且伤心难抑,贾政却只是淡淡的,几乎没什么反应。纵然贾母不喜欢王夫人,此刻心里也不由发凉——她到底养了个什么冷心冷肺的东西啊!
不由想起了当初,当初宝玉和王夫人被魇住,贾政也是这般淡淡的,没等人咽气就准备好了棺材,竟是一副早死早超生的作态。那时候没细想,这会儿却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贾政对发妻和儿子都不上心,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又能有多少真心?
贾母不忍再想,不由移开视线,然而看了两圈,却没瞧见贾赦。
她问贾琏:“琏儿,你父亲呢?”
贾琏眼眶一下就红了:“我爹他判了流放,七日前已经被带走了。”
贾母眼前一黑,整个人踉跄了下,幸好探春和邢夫人扶得快才没倒下。
是的,如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了,进了大牢没几日,下人们就陆陆续续被拉去卖了,贾母身边的丫鬟也都被卖了个干净。
贾母哪还顾得上这个?听说贾赦判了流放,眼泪便不由滚滚而落。到底是儿子,素日再不喜欢,也是亲生骨肉,作为母亲,哪能受得了这个,一瞬间就老了十岁。
王熙凤也脸色发白,倒不是为了贾赦,她只是想起来,当初她也曾做过糊涂事,为了点子利息偷偷放印子钱。当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大户人家做这种事的多了,多是民不举官不究,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要不是当时怕被隆科多抓住把柄及时收手,她不知还要干上多久,到时候手上沾了人命,可就怎么也收不干净尾了,这回只怕便出不来了。
想到这些,王熙凤骇得双腿发软,只是强撑着不叫人发现端倪。
众人出了天牢所在的巷子,迎春正在巷口迎接,她特意租了几辆马车,把贾家众人带回了齐家。
齐家的确是实在人家,知道贾家败落了也没有给迎春脸色,还特意安慰她,只道看上的是她这个人,家里如何不要紧。知道贾家众人无处可去,还允了迎春把人接到自己家过度一些时日。
齐家不算大,三进的院子,家里不算精致,倒颇有武将的粗犷豪迈之风,贾母被探春和邢夫人扶着走在里头,总算知道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滋味,当初她瞧不上齐家小门小户,没少落他们面子,如今却要人家接济了。
见了齐母,贾母脸臊得通红。她倒是想硬气一些,可她们现在确实需要齐家的帮助,只能忍着尴尬羞耻和齐母说话。
说实话,齐母现在是有点暗爽的。这老太太当初多傲气啊,不待见他们家,觉得齐家小门小户配不上他们贾家的孙女,所以成婚不露面,仲武升官宴请宾客也不来,没少叫他们被人笑话,如今怎么着,风水轮流转了吧?
齐家又不指着贾家帮衬,自然不觉得贾家败落有什么可惜。但他们是有素养的,便是心里爽,面上也不能露,好生安慰贾母几句,就很有眼色地离开了,只让迎春带贾家人安顿。
齐家不比贾家,没有那么多屋子,除了自家住的,后院匀出三间给贾家女眷,前院两间给爷们,少不得挤一挤凑和一晚,旁人也就罢了,王熙凤和探春年轻力壮些,干脆打地铺睡的。
她们长这么大,极少有打地铺的时候,然而在大牢里待了几日,什么经历过没经历过的都经历了,倒没那么多讲究。
好在如今天气暖和,打地铺睡上一晚也没什么事。
好生修整了一晚上,第二天用过早膳,贾家众人便在花园集合,一直住在齐家不是法子,之后怎么打算,总要聚在一起探讨探讨。
荣国公府是回不去了,钱财也都被抄没了,被押进大牢时什么也没带,除了穿着的衣服,便是戴着的首饰,在大牢时为了热水热饭、请医延药用去不少,如今剩下的也不多了。
这一大家子人想要在京城立足,只靠着几样首饰是万万不成的。光是买宅子就不知要耗去多少银钱。
贾母叹气:“你们可有章程?”
众人不由看向贾政,贾赦流放了,按理该贾政作主。
贾政哪有什么章程,他一辈子没什么能耐,读书没考出什么功名,做官浑浑噩噩,经济俗务更是一窍不通,他能懂什么?
被这么多人看着,贾政尴尬地咳嗽一声,祸水东引道:“爵位本该由琏儿继承的虽然如今没有爵位了,也听听琏儿的意思吧。”
贾琏心里呵呵,有好处的时候不说他是继承人,现在倒是把他推到前头,真是他的好二叔呢!
好在他真有法子!
贾琏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笑道:“林妹妹叫人送了东西过来,这是一处宅子的地契,住咱们一家子尽够的。林姑父不在家,管家不敢自作主张接咱们去林府,但给送了银钱过来,够咱们暂时安顿的。”
贾母狠狠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些,至少有个安顿,不必如丧家之犬一般了。
贾宝玉听说黛玉就已经呆了,此时木愣愣问:“林妹妹为什么把东西给你?”
贾琏瞥了他一眼,对贾母笑道:“只因人是昨天半夜赶到的,又是外男,不好面见祖母,孙儿便暂时代为收着了。”
话虽如此,大家心里也各有思量,譬如贾政也是男子,还是长辈呢,怎的倒不把东西给他,反倒给了一个小辈?
想也知道相比贾政,黛玉还是更喜欢贾琏多些,其中王夫人和王熙凤两个人功过几何便各有看法了。
贾母点头,没有再追问。
贾琏把东西递给贾母,看着这些人的表情,心里一个大写的呵呵,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愉悦。
什么林妹妹和林姑父给的,这都是王熙凤的私产!
贾琏也是才知道,王熙凤竟然早就同黛玉一起做生意,开了一家书铺,因着有《京城日报》和潇湘居士的连环画,生意异常火爆,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银子。
至于说贾琏为什么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因为王熙凤根本没把银子拿回家,直接请黛玉给置办成了产业,除了这处宅子和银子,京郊还有不少田地,有了这些资产,加上以后书铺的分红,养活他们一家子不成问题。
自然了,贾琏也知道他知道的不是全部,王熙凤浑身上下恨不得有八百个心眼子,他们夫妻素日为了银子也是斗法惯了的,王熙凤不藏私才怪。
但这回他不觉得生气,反而打心底里庆幸。
——幸好啊!幸好娶了这么个能干的母老虎,不仅能挣银子,还悄悄存到现在,愣是一点消息都没透露。
否则不知他们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贾琏想了想,不外乎他想尽法子把银子从王熙凤手里抠出来,吃吃喝喝养女人挥霍掉,然后现在买不起房子喝西北风去。
想起那个光景,贾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回头一瞧,对上王熙凤的视线,下意识便露出一个殷勤的笑。
王熙凤一愣,眉毛不由挑了挑。
有了落脚之地,贾家众人便辞别齐家去安顿了。
新的宅子距离京城中心较远,毗邻城门的地方,地段不算好,面积也不大,和齐家差不多,安置倒是够了,只是再想如往常那般自在却是不能了。
王熙凤带着人收拾洒扫,他们一家分了个小院,比从前自是差远了,但也勉强能住,倒没什么好挑剔的。
她如今也没挑剔的资本,便是手里有些银子,也有几处宅子,如今也不敢拿出来用。
她怕拿出来便不是自己的了,王熙凤可不是观音菩萨下凡,自然不愿意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养这一大家子,总不能当初没受多少好处,如今却挖心挖肝的贴补,她又不是傻的?
但要坐视不管她也做不到,且不说这么多年的情分,便是再硬的心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走投无路,再说她也怕被人戳脊梁骨。
管是定然要管的,但也不能给太多,只这处宅子和一点子银子,还是以林家的名义,如此既替黛玉解决麻烦,她也落个清净。
自然了,黛玉确实给了银子,数额还不少,但叫王熙凤收起来了,压根就没拿出来。
她深知贾家这些人的作派,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若是不趁着现在逼他们自立起来,等日后适应了习惯了,只会彻底烂到泥里去,到时候黛玉管还是不管?她管还是不管?
便是黛玉乐意,王熙凤还不乐意呢!趁早别叫他们知道有多少钱,自己出去谋生路才是正经。一个个年轻力壮,又会读书认字的,好歹找个什么活计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王熙凤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还盘算着等会出门一趟,家里什么都没有,少不得去集市添置,好歹能对付过日子。正这么想着,外头便传来动静,仿佛有许多人来了。她出去瞧了一眼,就见平儿红着眼向她跑过来。
王熙凤张了张嘴:“你怎么在这?”
不是被卖了吗?
平儿泪中带笑:“是林管家送我们回来的,他早就盯着呢,家里的下人买了不少回来,除了我,还有老太太身边的鸳鸯、林之孝两口子、宝二爷身边的晴雯、宝二奶奶的莺儿也都回来了,还有不少丫鬟小厮,只是如今家里用不了那么多人,林管家给了点银钱放他们走了。”
王熙凤叹道:“还是林管家想得周到。”
“是啊,这回多亏林家了。”
平儿放下包袱,见王熙凤穿着灰扑扑,没梳什么发髻,只随便挽了一下,用一块布巾包着,袖子还挽起半截,一副干活的打扮,眼泪又落了下来:“你生下来长这么大,何曾做过这种事,快放着吧,我来做便是了。”
王熙凤笑道:“我没做过,你便做过不成?”
平儿“呸”了她一声:“往日伺候你们两口子什么没做过,这会子瞧不起人了?我也是从小丫鬟过来的,什么不会的?”
王熙凤“呵”了一声:“如今越发厉害了,都敢跟我顶嘴了?”
平儿笑道:“你是奶奶,我哪敢对你如何呀?你且快歇着去吧,这些粗活自有小丫鬟我做便是啦!”
主仆二人拌了几句嘴,明明才过去十几日却仿佛半生未见的生疏便散了,越发亲密起来。
平儿见王熙凤精神还好,不像是受了打击的样子,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贾家一切逐渐迈上正轨,从云端跌落的痛苦过去之后,他们不得不开始正视生活的问题。林家给的银子并不是很多,安置下来已经花去不少,便是还剩下一些,家里也总要留点以备不时之需。家里这么多人,总不能坐吃山空,况且如今并没有山给他们吃,只是一个小土坡,随便啃两口就没了。
贾母逼着儿孙们自己赚钱自立,胤祚和黛玉也时刻关注着那边的进展。
不是他们不愿意养贾家好吧,他们确实不愿意。
没人愿意负担旁人一家子一辈子,况且贾家并不值得,黛玉最惦记的便是贾母,但因为之前的算计,祖孙二人也已离心了。
之前拉王熙凤一起开铺子,便是替贾母安排后路,黛玉知道王熙凤一年能赚多少钱,贾母必定不会为银钱为难,她便也放心了,如今再听贾家的事,也没有刚得知被抄家时的急躁了。
胤祚说:“贾琏和齐仲武关系不错,托齐仲武的关系谋了个差事,边关需要的物资多着呢,他随便负责一点,赚得就不会少,只待打通了门路,也耗不了太多精力。”
黛玉点头:“他于庶务上擅长些,人也活泛,想来不会有错。”
她只担心贾琏死性不改,得了银钱又去吃喝嫖赌,倒还不如安安分分呢。
胤祚哼笑一声:“这便是你多虑了,他只怕日后都没闲钱吃喝玩乐了,你不想想,他还有个老子在东北流放呢。贾琏还算有孝心,他老子那个德行,他也没打算撒手不管,前儿和那位二奶奶借了些钱,给那边送过去了。你只想想便知道了,东北什么都没有,什么东西价钱都高,他挣的那点钱不够往里头填的,哪还有银子寻欢作乐?”
黛玉抿唇一笑:“那倒是件好事。”
也不知说的是贾琏惦记贾赦是好事,还是贾琏没银子花是好事。
在胤祚看来,两个都是好事。一个安安分分有情有义的人,总比花天酒地冷心冷情之人强多了。
胤祚跳过这个,继续和黛玉分享:“贾政和贾宝玉比贾琏就差多了,贾政日日窝在书房里并不出门,只偶尔拿几幅字画叫人拿去卖,但他水平实在有限,卖不上什么价钱。”
黛玉叹气:“二舅舅最看重脸面,讲究文人风骨,能卖字画已经极为难得了。”
胤祚哼笑一声,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文人风骨,真有风骨这时候就该站出来承担家里的担子,天天躲在房间写写画画,一应琐事都叫旁人担着,不仅没有风骨,而且很不汉子。
他看了黛玉一眼,见她神色淡淡,便知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对贾政并不如何赞赏。
说到底,黛玉才是真真有风骨之人呢。
胤祚继续道:“倒是贾宝玉比贾政强些,他虽不通庶务,倒是得了高人指点,如今只发挥自己的长处,每日做了胭脂售卖,倒也能得些银钱。”
“那必是宝姐姐了,她素来聪慧!”黛玉不妨宝玉竟在卖胭脂,细想想又觉得极合适,“他向来爱倒腾这些,做出来的胭脂也比卖的好些,如今也算学有所用了。”
“他的胭脂的确受欢迎!”胤祚感叹一声,“我对他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难得有担当了一回,尤其还有贾政对比,更显得他难得了。
胤祚只是感叹一句,就匆匆转移话题,今日的贾宝玉不那么叫人讨厌,他不想叫黛玉知道太多,又说起探春的事。
“三妹妹怎么了?”黛玉聪慧,只略作思考便明白了,抿唇道,“莫非是婚事?”
“是!”胤祚一叹,“男方悔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