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花王?
花在盈尺,冠绝艳芳。
细密冗长的牡丹花茎却不是贯见的翠绿欲滴,取而代之如冰棱般晶莹通透,清润的霜白竟有一股翩翩公子世无双的风采。更无论那向穹顶伸展皑白枝叶的霸道,尽显王者气魄。
洁白雪莹的花蕾层层叠叠,花瓣繁繁复复,宛若那倾国又倾城的凛冬仙子轻声笑语,引西风呼啸絮雪绵绵,刹那间冰封万里银装素裹,整座大殿仿佛被那牡丹花四溢散发出锥心刺骨的寒气逼迫到瑟瑟发抖。
寒香竟也清冷幽幽,众人嗅着空气中那抹若隐若现的浮冷,更觉五脏脾肺凉意横生,不少人甚至忍不住哆嗦起了贝齿,连一句清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晏帝也被这株气势逼人的牡丹吸住了目光,那双略泛金芒的深沉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盎然的兴味,竟是御口亲张,主动对方才还嫌弃的不行的小娘子发问道:
“这株异种从何处而来?”
席心玦简直欣喜若狂,她想入宫想到几近疯癫,甚至不惜与疼爱自己的亲姑姑共事一夫。此时此刻,遥不可及的真龙天子恍若皓日初升,金波光耀间头次对自己露出温风和煦的态度,怎不令她心潮澎湃,扬扬升起一丝半点虚妄的绮念。
小娘子再次盈盈拜跪,双靥因为激动涌起两团红云,回话时那着意娇媚入骨的嗓音犹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巍颤:
“回禀陛下,冰玉雪魄乃我席府门下清客于洛城乡野间发现的珍品牡丹,现下父亲已经派了数百名仆役守住源点,方圆十里不让普通百姓进入。牡丹所用水土皆是日日从当地运输至京都,保证花期长青不败。”
两道尖细的眉端随着小娘子犹自未觉的狂言横向鬓边扬起,远远望去竟似雪峰高高耸立,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明妃了解这个男人比了解自己更甚,细纹浅浅的眼角随意扫了几眼,便乖觉地拉着大皇子遥遥远离了即将勃发的怒火中心。
“好!好!席家也算用心了!”
席皇后则趁着娘家献花的东风插上了嘴,哪怕隐隐觉察到嫡亲侄女蓬勃的野心,她依旧选择在晏帝面前展示兄弟的忠心及可靠,迫不及待地将那株冰玉雪魄夸了个天花乱坠。
皇帝并未制止,转而向席心玦再问道:
“如此仙品良株,可能广泛种植?”
“怕、怕是不、不能吧……”
席心玦被问得哑口结舌,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
“此等百年难遇的牡丹之王,想要长成须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席家能有幸得到,也是受到了上苍的指点,可见我席氏与花王有缘,得以将此独一无二的珍宝献于吾皇。”
说着说着,口舌也流利顺畅起来,自信与高傲的风姿再次重返席家娘子的眉眼上。席心玦本意只是想论证自家牡丹的珍稀及找寻的不易,却不料接下来晏帝的一番话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窑,彻底沦陷于绝望的深渊之中。
肆意妄为的帝王似乎被少女幼稚满满的辩解逗乐,只见色泽浅淡的薄唇微微上翘了些许弧度,带着几分促狭和苛责的冷笑残酷宣判道:
“既不能种,又何必当那劳什子的花王?”
继而厉声呵斥:
“撤下去!”
立有数名小黄门上前,拉得拉,扯得扯,将那张嘴欲呼的席小娘子硬生生拽出了殿堂,连那株神乎其乎的冰玉雪魄也因皇帝的漠视和不喜失去了所有尊贵的待遇。若不是席心玦发疯似的死死抱住了盆底,价值连城的雪魄牡丹几乎要被负责赶人的内侍直接当作一堆废铁扔入那碧湖清池中。
厅堂高台上,年幼的大皇子却扭着身子朝晏帝撒娇撒痴,非要父亲允诺将那株冰清玉洁的牡丹花送至自己寝宫日日瞻仰。晏帝被缠得没了脾气,加上明妃明里暗里的帮腔,九五之尊只得派大太监带着几位小黄门将那株中看不中用的牡丹花重新请回大厅。
当然,犯了忌讳的席心玦无谕便回不得殿中,而那席氏皇后早已半瘫在凤鸣九天的宝座上,待要说点什么求情的软话,却又被晏帝冰冷无情的漠视狠狠触动了伤心处,绣帕掩着红通通的眼角垂泪自怜,偏偏还得顾忌着母仪天下的中宫身份,连哭都哭不痛快。
大皇子自觉得了天下最出色的牡丹,想到日后与宗室那群堂兄表兄游街打马,寻个时机让此物闪亮登场,定能收获无数羡慕嫉妒恨的酸话。却听晏帝又问:
“参评的牡丹可全展完了?”
紫衣大太监翻了翻花名册,躬身答道:
“禀陛下,尚有去岁花王娘子的压轴牡丹未得呈上。”
“既如此,便快些吧。如此闹了一天,也该歇歇了。”
话音未落,却见某位小娘子莲步轻移至台前,望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眸若秋水暗含情,声如莺啼醉人心,盈盈一握的柳腰浅浅半俯,少女款款行礼,口呼万岁:
“陆氏呦鸣参见陛下与诸位娘娘!展示我的牡丹前,小女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与娘娘们海涵。”
“哦?你有何请?”
明妃似乎来了兴趣,竟是毫不避讳地抢在晏帝之前发问。晏帝心中微起涟漪,详端台下娘子的相貌,笼烟细眉,丹凤美眸,轮廓骨相间竟有三分明妃年轻时的风华,倒是让他心底生不出恶感,便也默许了明妃的自作主张。
“请娘娘允我,将大殿火烛熄灭,并于窗口掩上黑帘,保证厅内漆黑的环境。”
“哦?竟要把屋子全弄黑了,这听起来倒是稀奇得紧。只是小娘子,你这做法又是何为?你可知,若是有刺客混入宾客之中,借着黑暗行刺陛下,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还的,定会连累家人,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此举都是为了更好展现出花王的风姿,小女早有心理准备,只求陛下和娘娘应允!”
冰肌赛雪,明眸皓齿,却见柳态玉骨的神仙娘子,丝毫不见惧色及畏缩,嘴角噙笑诉说着自己的请求,风姿卓越仿佛真正的牡丹花王,嫣然一笑可令三千浮世失了颜色!
明妃两片唇瓣一抿,那抹温婉的笑意弧度恰如月牙一般完美。她对着晏帝半边颇具成熟风韵的侧脸柔柔斜了一眼,如嗔如笑:
“陆家娘子这么自信满满,圣上不答应,可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晏帝眸光似钩,闻言嘴边却是漾起冰川融化才有的柔和温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既富有四海,又何须对他人有情知义?”
玄黑的袍袖翻滚卷起,十二章纹流光溢彩,叱咤风云的铁血帝王重回龙座,双目如芒似锐利的箭羽,直插在伏跪于地却能处变不惊的陆呦鸣脊背。
“也罢!就随你,朕倒要看看,真正的花王娘子到底有何能耐!”
得到了君主的允诺,暗室几乎以风驰电掣般的神速布置完毕。东乔等侍女捧来庄重大气的纯黑锦缎交予殿中的小黄门,几人手脚麻利地将布匹蒙住门窗,不留一丝缝隙。又有添油弄香的宫女陆续吹灭了灯芯,刹那间整个国色天香厅被大片浓厚的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的空寂恍若闪烁着幽森鬼火的纯黑牡丹,竟是将掎裳连袂的繁多人身吞没殆尽,徒留点点残影闪动。
众人屏息静待,昏黑的视线中,突有异物小如蚕蚁,却是周身霞光万丈,成兴云吐雾之态。倏而此物伸展变大,直冲梁顶,晃眼细看角似鹿头,身披鱼鳞,爪似鹰隼,口有须冉,竟是四灵之首的巨龙在空中盘旋飞舞。还未等殿中宾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有一只色泽绚丽的赤色飞鸟冲天而飞,周身翻腾着金光璀璨的火焰,滚滚热浪似喷发的岩浆灼人眼球。
龙飞凤舞的幻影若隐若现,它们或是在在浮空中擦身而过,巨大的躯体摩擦出丝丝激烈而又暧昧的火花。或是彼此交颈缠绵,似那尘世间最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待那栩栩如生的如梦幻影渐渐消散于清冷皎洁的月光之中,众人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见国色天香厅内外门轩上悬挂的黑帘早已撤下,一株灼灼如火,气势斐然的盈尺牡丹傲然立于展台之上。花头殊异,一端似那遨游云海的苍龙巨兽,一端则似那浴火重生的涅槃凤凰,重重叠叠的花瓣打着卷儿,在这两头瑞兽身上层层晕染出一片片冲破云霄的炽热火光,誓要用息息不绝的热情,将束缚天地的桎梏彻底打破。
趁着余者还在被牡丹的幻象牵动心神,陆呦鸣得空用丝帕拭去残留在指尖的粉末,随后施施行了一套行云流水的万福礼:
“此株牡丹名为‘龙凤呈祥’,小女才疏学浅,不会说什么吉祥话,唯有借花献佛,祝陛下与娘娘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说完俏皮一笑,继续道:
“陛下不用担心此花的栽种,我已与东市凌若花坊的老板签好了协议,她们家早准备好了善嫁接育种的花匠,定能保证日后京都牡丹集市货源充足。”
“竟然连牡丹贩卖的商贾都找好了……”
晏帝嘴角勾出一缕凉薄的笑意,眼眸深深似赞似叹。明妃摇着花扇,丹红的朱唇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惹得喜怒不定的皇帝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好!好!说得好!既如此,花王娘子的名头,就仍归于陆家的小娘子吧!”
席皇后呐呐欲言又止,身后得力的侍奉女官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凤袍,低语了半句“皇商那边……”,其中深意到底令席氏蚌壳式地闭紧了嘴巴。
笑靥如花的紫衫大太监闻听圣意,遂而声如洪钟地唱赞道:
“传陛下谕旨,本届花王宴夺魁者为陆家呦鸣娘子!花王名号‘龙凤呈祥’!”
另有立于苑内各角的小黄门此起伏彼地高奏圣喻,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炷香的时间,陆氏娘子五届蝉联的消息便如纷纷扬扬的鹅毛雪片,飘落到京都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