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烛尘环着胳膊,望着面前柔声细语安慰易家女儿的陆娘子,眼神斑驳复杂。
这位娇滴滴的花王娘子,怕不是命中犯了太岁,最近总是与这般血腥恐怖的事件牵扯上联系。
负责查案的刑部聂捕头恰好抱拳上前:
“居大人,茆寺丞让我请您过去,易老人家他方才苏醒了。”
眸光微闪,居烛尘径自省略一切客套废话,直接抬脚就走。烈焰般绯红的袍裾迎风飞舞,在积聚了水洼的青石砖地上卷起阵阵水花。
听闻素来疼爱器重的大孙女骤然离世,突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惨事的易老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作为晏帝名义上的恩师,兼是文坛举足轻重的奠基人,如今惨遭痛失亲人的苦楚,于情于理朝廷都要额外关注他的身体状况。太医院大大小小的杏林圣手一波一波往易家派遣,库房中珍贵的灵芝鹿茸也任由他们拿取。为了以防万一,晏帝还特命影狩卫的数支小分队快马加鞭去京都城外找寻云游在外的神医药王。
如今易老醒来,总算事态没有更加恶化。
为防触景生情,易文公被转移到了另一处园囿——入画园。
供人休憩的厢房内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的人,皆是满面悲戚,沉重的萧索离愁蔓延在屋内各处。尤以跪在床前的那对泣不成声的中年夫妇,竟是哭得肝肠欲断,尖锐的嘶嚎仿佛在地狱深处苦难挣扎,透着说不清的心痛悲哀。
两人正是易冬泠四姐妹的亲生父母,易公的大儿子与大儿媳。
面容端肃,下巴留着一小撮青黑胡须的茆寺丞正立在一旁,竭力安抚着易家老小。只是他任大理寺丞以来断案尚可,抚情劝慰的本事却不见多涨,口中翻来覆去俱是晏帝重视,朝廷必有抚恤类似的废话,饶是说得口干舌燥也无济于事。
见到居烛尘风尘仆仆地掀帘进屋,他眼睛发亮,竟是直接让开了位置,将晏帝面前的大红人推了上去。
居烛尘斜瞥了此人一眼,却也不曾推脱。大皇子年纪尚幼,他此行代表着晏帝的脸面,必定要全程跟随,回去觐见陛下的时候也好巨无细事地汇报前因后果。这般想着,居烛尘抱拳行礼,口中恭敬道:
“易文公,请您保重身子。”
易文曲半倚靠在枕垫上,原本尚算乌黑的发丝几乎瞬间银白一片。到底是从戾太子时期风云巨变的朝堂中挣出一条活路的家族掌权者,纵使面上恹恹,胸口悲愤郁结不散,见到晏帝特地派来慰问的使者,他还是强撑着身子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居大人莅临寒舍,老身不能远迎,还请包涵。”
“易老,您孙女的事,还望节哀。但请易家上下安心,陛下已下了死令,易家千金绝对会沉冤得雪!”
一席话说得易文公老泪纵横,通红的眼眶不断滚落豆大的泪珠,早已干涸的皱纹沟渠仿佛再次被汹涌的洪水淹没,微微颤动的嘴唇不断呼喊着那个惨遭不幸的孙女小名:
“冬泠啊,我的冬泠啊,你死得冤枉啊……”
整个厢房再次陷入一片悲鸣之中,唯有茆寺丞与跟随而来的聂捕头假借衣袖遮面,暗暗在心中叫苦——
他们这番若是破不了案,怕是要提着项上人头给易文公请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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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呦鸣正软语安慰着易春柳。
易秋晔与易夏婵原本想带着悲痛欲绝的小妹去父母那边,奈何听闻祖父晕厥,担忧再出事端,便将易春柳拘在了朗书院另一处厢房中,央求了陆呦鸣姊妹在此陪伴照顾。
陆呦鸣义不容辞地应承下,她做惯了家中主事的长姐,先是派了贴身的东乔去其它场馆通知几位庶妹乖乖待在原地不要随意走动,自己则是搂着易春柳慢慢安抚,好说歹说把人哄得不哭了,只是窝在她怀里呆呆愣愣竟似失了魂一般。
陆呦鸣一声长叹,这傻妮子定是对长姊感情深厚。
她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陆窈淑,发生了如此沉重的血案,这个妹妹却是心不在焉,面上既无惧色亦无喜意,掰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立于她身后那个有点眼生的丫鬟貌不惊人,身形高挑修长却习惯弓着腰背,显得整个人畏畏缩缩。额前过长的刘海下一道谦卑柔顺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主人,陆窈淑哪怕仅仅挪动了一下指尖,她都会即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
“窈淑,原来常跟着你出门的纸鸢呢?今天这个,我倒是没怎么见过……”
“阿姊不知道吗?纸鸢年纪渐长,被家里人赎了回去,打算和舅家亲上加亲。这也是她的缘法,我不好阻拦。阿娘得知后,便另派了这位阿禾姐姐过来侍奉。”
陆呦鸣转头看向西岐,对方隐晦地摇了摇头,她当即心中了然。
想来这阵子姚氏夫人正是春风得意,趁着伊人阁人手情报不足的间隙塞了不少人手空降至府内各要处,何况给亲生女儿身边放一个眼线呢?
正思索着,一阵喧哗却齐整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居烛尘领头,身后一群穿红着绿的兵士衙役,浩浩荡荡包围了整座朗书园,自然也包括她们这些证人暂时修整的小院落。
“花王娘子,关于案件,本督想找你妹妹问几句话。”
居烛尘向来不愿过多寒暄,单刀直入,眼角犀利地扫过垂头不语的陆窈淑。
“小妹年幼无知,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旁听吗?”
想到幼时居烛尘所展现出的毒舌功力,陆呦鸣有点担心素来娇憨的陆窈淑抵挡不住。她虽对小妹起了丝丝疑心,到底不觉得窈淑会去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别的不说,二人至少无冤无仇。
她跟过去盯着,一则就近观察小妹,二则也防无良官吏为了应付交差便屈打成招。
居烛尘略一思索,倒也没有反对。那陆窈淑容颜稚气,最大不过十二三,正是半大不大,叛逆难训的年纪。纵是女儿家乖巧懂事者居多,他只求速破此案,却没有那个耐心哄诱小孩,不若与陆呦鸣这样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的小娘子交流情报,更是省心省力。
何况,花王娘子恰巧也是目击者之一。
聂捕头自带了人马去勘察现场,问询证言的任务便交由居烛尘与茆寺正主持。
易秋晔与易夏婵忍着心痛,勉强打起精神主持起在场事宜。父母相继倒下卧床,其余叔伯婶娘皆不中用,俩姊妹便分了工,一人管理家中事务,照料好长辈弟妹,另一人则领着管家协助几位官家,务必揪出杀害大小姐的凶手。
二娘子眼尖心细,察觉到居烛尘几人的需要后,立马命人加紧收拾出另一间隔音效果更好的书房,临时当作几位官员审讯商议用的衙房。
居烛尘主动退居次手,此行影狩卫仅负责将晏帝的态度带给易家,同时监察整个案件流程。他作为督查使,须得保持低调,尽量减少与茆寺正聂捕头等人发生冲突的可能。
茆寺正端居首位,他清了清嗓,稀疏的胡须如杂草般微微翘起。望着眼前娇娇弱弱如同一只白兔般可怜可爱的小娘子,他努力在老皮上拉扯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柔捏着腔调问道:
“小娘子莫怕,阿叔不过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陆窈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喏喏不敢多言。直到被陆呦鸣轻拍了一下后背,她才乍然梦醒,怯生生点了点头。
“据叔叔这边调查,窈淑娘子几年前曾跟着教坊出身的舞艺老师学过一段时间舞蹈,后来你阿娘姚氏停了老师的奉薪,你再无机会跳上一支舞。今日为何铁了心,非得缠着易大娘子比试舞技?”
陆呦鸣皱了皱眉头,浓重的迷雾层层涌起,这点的确也是埋在她心中的一根刺,所有不安皆从此处诞生。
“去年被阿娘送去郊外养病,那边的名医说练舞可以强健体魄,我便央了照顾我的奶嫲嫲,另请了教坊的老师教我。如今苦练了一年,我便想趁着参加诗会的机会挑战一番京都第一舞艺大家,哪怕输了,或者阿娘再也不允我跳舞了,至少我也算此生无悔了。”
这话听完似乎没什么破绽,茆大人定了定神,又继续下一个问题:
“小娘子能说说在雪隐阁的经过吗?你最后见到易大娘子是什么时候?”
“……”
“大人,您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杀了易大家?”
陆窈淑仿佛一只漫不经心,活得恣然肆意的小猫咪,倏然间发现了足以威胁到自己的东西,浑身的毛全都炸了起来,眼中蕴含的纯良与天真悉数化为浓浓的警惕和怀疑。
“可是,我是不可能杀死冬泠姐姐的。”
那份有时候残忍到极致,婴儿般无分善恶的天真在巨大的压力下陡然化作一声无情的冷笑:
“我可是有人证的。她死的时候,我正好和别人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