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真凶落网,朝堂之上关于易家的风波逐渐平息。无论如何,只要易文公尚得一息,事情总算有个缓和的余地。
至于死掉的几个孙女,纵是蕙质兰心,德才兼备,也最多得一群多情公子哀叹半宿,作上几首酸诗悼念,恐还不如惹是生非的次子之死引起的关注更多些。
人走茶凉,无外乎如是,现今还有几人记得昔时名冠京都的易家四姊妹?
易春柳望着卧床不起,犹自垂泪几乎没将双眼哭瞎的亲母,冷冷想着。
父亲不过昏庸无能之辈,家族大事早已折腾得他晕头转向,哪里还忆得起后宅中孤苦无依的妻女?
何况自二叔惨死,新婚的二婶哭哭啼啼回了娘家,母亲又起不得身,眼见易家无主母理事,这个被美色迷晕了头的混账男人竟将生育过庶子的如夫人扶上了管家之位,美曰其名替正室分忧解难,可谓荒唐至极!
时至饭点,后厨奉上午膳食盒,侍女揭开盒盖,却是一碗早已失了热气的米粥糊糊。
易春柳将瓷碗掷于桌面,那双曾经浸润诗词曲赋的多情美眸,如今只在犀利的眼底深藏灼灼不息的怒火。
“四娘子勿怪,也是如夫人吩咐,大夫人伤心过度,不易多进油腻辛辣之物,故而三餐呈上米粥一碗,也好清肠养胃。”
几位送饭的侍婢皆是垂眸不语,偏有一女分毫不惧,嬉皮笑脸抬出如夫人搪塞,给出的理由也是敷衍至极。
若是从前姊妹们在前护着,易春柳怕是早已怒发冲冠,不管不顾闹出事来。现而听了这说辞,她却只露出融化冰川的浅笑,温声细语道:
“如此,倒是我误会小娘了。”
“可不是,如夫人对大夫人素来恭敬有加,阖府谁不知呢!”
那侍婢见四娘子柔顺,愈发趾高气扬,想来正室一脉失了势,大夫人又无亲儿傍身,今后这易府还是如夫人的天下。
“小娘自是懂规矩的,可惜你等贱婢阴奉阳违,竟将如夫人的一番心血糟蹋殆尽。便是送上米粥,岂有给病人送凉物入口的道理?分明是你们做事粗糙,若是因此挑起娘亲与小娘之间的嫌隙,尔等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来人!今日不给你这贱婢一点教训,怕是会辜负小娘对娘亲的忠心!”
话音未落,房中便闯入几名膀大腰圆的老嫲嫲,径直强押着面露惊恐的侍婢去了院子,随后屋外断断续续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与求饶声。
易春柳从来见不得血,今儿却是面容麻木地端坐高位,任由嫲嫲如拖死狗般将那被杖打到奄奄一息的侍婢拖到她脚下。
四娘子施然起身,一举一动高贵典雅不失书卷清气,胸前大朵芙蓉锦绣宽片裹胸,莲步款款,抖落裙摆一袭银线织绣的海浪波纹。她眉目寡淡,扫视其余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婢时更是恍若寒雪堆积,冷漠如霜,声音也再无昔日纯美可人,透着丝丝杀伐之气:
“今日我便将话搁在这里,你们再不小心行事,不但连累小娘名声受损,便是父亲为了两房和睦也不会饶恕尔等!莫要贪图那如烟的富贵,最后落得个性命不保的下场!”
待回到自家闺房,挥退贴身侍女,易春柳才如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在床铺上小声啜泣。苦涩的泪水浸湿锦被,单纯不知世事的心更是在后宅的刀锋剑雨中千疮百孔,日益消沉。
无人在前方为她遮风挡雨,她连未来的路怎么走都格外迷茫。
独自抽泣了一小会,正要喊人打水洁面,却见瓷枕下莫名方压了一张素色笺纸。
心中好奇,便将笺纸拾起,却见巴掌大的涓白纸面上,仅用龙飞凤舞的草书撰写几道逡激字体——
佳丽三千,汝意何如?
初一十五,皇寺相约。
待到瞥见落款之名,易春柳不由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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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吉日,诸事宜行。
清晨薄雾氤氲,嫔位主子专用的玉辇早早静候在正门之外,翠色辇盖,金色圆顶,四面承坠镂金垂云,幨帷层层交叠,门以南海鲛珠饰之,座亭绘以彩云仙鹤,亦有朱栏环伺,脚下铺陈牡丹花毯。
红衣太监高声宣旨后,笑眯眯地恭请芙嫔登辇。青粉华衣裹身,外罩如月华光洁的迤地纱衣,陆窈淑口齿含笑,步伐雍容中透着一丝年少的俏皮甜美,乌黑秀发绾成的朝云髻后犹插着那支剔透的水晶玉骨簪。她搭着文女官的手,一步一步登上那架仿佛没有回头路的玉辇,眼眸中却无一丝对父母亲眷的不舍。
姚氏夫人脸色略略尴尬,陆宣智冷冷一笑,面露讥讽之色。
一入宫门深似海,没有家族的支持,小小一个嫔位又能做什么!他只待这小娘子回头求他便是。
陆临潼神色麻木淡然,在场众人唯有陆呦鸣瞳中隐含忧虑。
等到足足二十八位大力太监抬起辇座,陆窈淑的身影愈行愈远,最终在远方尽头处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跪了半晌的陆府众人茶米未进,早已累得腰酸背痛,只得由侍女小心翼翼搀扶着回府休憩。
略用了点茶果果腹,忽有未留头的小厮递了消息进来,原是正院里的家主召娘子去书房议事。
陆呦鸣眸色微沉,没想到芙嫔前脚刚入宫,陆宣智便迫不及待将手伸向了她这边。
只是纵然知道前方是场鸿门宴,作为小辈,她也不得不赴。
她想了想,吩咐东乔从五行鲁班盒中取出一张绢黄信纸,叠好放入袖口内袋。西岐不在,便由东乔贴身跟随,南膳留阁看家。
书桌前,陆宣智犹在提笔作画。萱草按照他的要求,打着团扇倚靠在轩窗处,由他寥寥数笔勾出一幅玲珑美人图。
“父亲的画技,又进益了!”
陆宣智抬眸,恰与女儿秋水盈盈的双目相对。二人对彼此心知肚明,“慈父”也未停笔,嘴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状似不经意般闲聊道:
“呦鸣,如今你妹妹有了好去处,你作为长姊,也该把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的终身幸福,全倚靠父亲与母亲了。”
陆呦鸣神色未变,陆宣智说了什么,她都洋溢笑脸,貌似乖觉。
陆宣智心中警铃大作,这小妮子自来不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的贤良温顺之女,如今这般作态倒是令人起疑。原本欲脱口的打算转了个弯,他试探道:
“我儿可有心仪的郎君?”
脑海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陆呦鸣嘴边一顿,随即笑答道:
“女儿自小读书识字,岂有轻佻孟浪之举?”
“昨日有人家上门提亲,身份高贵,态度恳切。为父倒是很想直接应承,只是考虑到你们小儿女的心思,不愿无端牵错了红线,先来问问我儿为好。”
男人的眼眸一如既往渗出仿佛能滴出水的慈爱,他仔细端倪着陆呦鸣的微小表情,浅色的薄唇犹在吐露不含真心的机锋:
“不知呦鸣意下何如?”
“哪家?”
“正是洛河郡王家的世子郎,他家是世袭的王爵,若是我儿嫁入他家,将来子孙后代亦有爵位。”
“那位世子郎?他不是在宫中遇袭,昏迷不醒了吗?而且我记得他不是早就娶亲了吗?上次老太妃跪求圣颜,还是那位世子妃陪着去的。”
说到这,陆宣智的脸色难得扭曲了一瞬。他清咳两声掩饰尴尬,解释道:
“呦鸣最近疏于家事,连消息都滞后了不少。洛河郡王家的世子郎早已换人,原来那位大郎君倒是苏醒了过来,却被神医诊出无法生育。郡王不愿绝嗣,便将偷偷养在外面的小郎母子接回府中,上书陛下重立世子。虽说庶子袭爵之事罕见,但是到底是郡王膝下唯一能承嗣的儿子,陛下怜其素日劳苦功高,便也允了,只是爵位须降等承继。”
这一波三折宛如折子戏般的情节,着实惊艳了一把陆呦鸣。她不禁纳罕道:
“我记得郡王妃正是太妃娘家的亲侄女,郡王如此行事,太妃能答应?”
“郡王亦不是太妃亲生,他乃原配嫡子,太妃不过继室填房,只因抚养了郡王长大,留有几分母子情分,方有今日尊位。只是这等子嗣传承的大事,哪里是内宅妇人可以擅作主张的?”
陆宣智说到兴头上,也不管犹自倚坐窗边身体僵硬亦要保持柔美姿势的可怜姬妾,竟将墨笔随手抛开,滔滔不绝道:
“便是降等袭爵,那也是有爵位的皇亲国戚!子子孙孙何愁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且那新上任的世子郎,为父特意去瞧过,文武双全,一表人才,绝无小妇亲养出的坏脾性,说不得比那惹是生非的嫡长兄还要出息。”
“郡王还特意向我承诺,世子妃只要侍奉好太妃王妃即可,外室日后必会送去别苑荣养,绝不留于府中让新娘子为难。如此方方面面考虑周全,可见诚心求娶。爹说了这么多,呦鸣觉得如何?事关你的终身,倒是不吝开口才好。”
或许因为过度的羞涩,纤长的羽睫宛如浮毛在空气中卷曲轻颤,透着犹豫与不安。陆宣智冷眼瞧着,但笑不语,这门婚事来得突然,却是板上钉钉之事,纵然大娘子多智近妖,女儿家家终究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许久,亦或者并不太久,陆呦鸣从袖袋中掏出那张看似普通的信纸,双颊泛着红晕不好意思道:
“女儿的婚事本该父亲做主,岂能多言?只是爹爹莫忘了归隐山林的外公,阿娘走得早,他的血脉亲人唯有孩儿。如今既要缔结姻缘,怎么也该书信一封,告知他老人家才是。”
“父亲,您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