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来人长脚幞头上的红色绢花,陆呦鸣瞬间了然。
未曾想今日晏雯冰的对手,竟是居烛尘。
小娘子不由好奇地上下打量,眼神中蕴含的疑惑不言而喻:
影狩卫不是正该埋头处理易家的风波吗?他这个督查使竟有闲情逸致出门打马球?
或许是少女的目光过于坦然,居烛尘乌木般湛黑的瞳眸不自然地闪烁了片刻,微抿的双唇抛却了素日的冷漠慵懒,似是解释般迫不及待地脱口道:
“红队首席临时退赛,陛下令我暂做替补上场。”
说完却是有些后悔,只是到底绷住了脸色,不漏半分异样。
晏雯冰眯起一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眼,左瞧瞧右看看,试探问道:
“陆大娘子与居兄,似是旧识?”
“不过偶遇过几次,算是搭得上话的朋友。”
陆呦鸣嫣然一笑,寥寥带过二人的关系,落在居烛尘耳里,整个心脏却因此跌宕起伏。先是为“偶遇几次”低落不满,再为“朋友”二字欢呼雀跃,情绪忽高忽低,连他自己都快摸不透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如此,倒是巧了。”
眼见比赛时间临近,晏雯冰闲话两句,告辞道:
“某先行去准备,娘子还请自便。此处另设景致二十多处,别有一番风味,娘子可携侍女随意游览。”
又对居烛尘抱拳道:
“居兄,请!”
二人结伴离去,徒留陆呦鸣与东乔南膳在云亭之内闲逸等待。虽说还有美景可观,陆呦鸣此刻却犯了懒症,干脆赖在石凳上不愿挪步。
明争暗斗之中遐迩闲余,一边品茗尝果,一边与两位侍女聊天逗趣,偷得浮生半日闲,顿觉心境开阔,烦恼消弭大半。
东乔纳罕道:
“寻常做外室的女子,多是娼妓从良,或是家境清贫难继,少有见识,如洛河世子郎这般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哪里看得出有位外室生母?”
她又四面环视了一番,压低声音道:
“娘子为自保锤了那混蛋一榔头,反倒便宜了这对府外的母子。若这位世子郎知晓,定会对娘子感恩戴德。”
陆呦鸣明白东乔的意思,陆宣智态度如此强硬,既然这新世子看着是个好的,又有前尘因缘,择婿时不妨纳入考虑的范围之内。
南膳却不甚赞同,她为娘子端上五色秘瓷碗,盛满甜香的酒酿糯米年糕,辩驳道:
“郡王府上有老太妃和王妃虎视眈眈,另有做了十几年外室的生母婆婆压在头上,未来的世子妃简直就是夹在中间的受气包,更无论前头被废的大郎君,爵位之争,岂会善罢甘休!”
“娘子何曾怕过这些内宅争斗!左右嫁到谁家,能不受这些闲气?不如选个争气的,至少人前风光,也不枉女子一生辛苦。”
东乔别的不说,只在争强好胜上学了陆呦鸣十成十的精髓,对待婚姻大事,亦要追求输赢。
只是夫妻之间多无对错之分,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是花季少女此刻能参透的道理?便是陆呦鸣,自幼所见姻缘,少有恩爱两不疑者,故而感情之事向来懵懵懂懂,多将嫁人当作女子谋求生存的手段之一。
南膳虽知娘子不惧后宅手段,却心疼她日后未有安宁之时,极力反对陆呦鸣嫁入错综复杂的郡王府。两位大侍女为了自家娘子莫须有的亲事争了个面红耳赤,花王娘子劝阻不成,只得哭笑不得地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转移话题:
“你们瞧,陛下果然带着明妃过来观赛了。咦?大皇子也跟着来了。”
地势高耸的顶层观景楼此刻门户大开,乌泱泱一堆护卫人马将其四周围堵得水泄不通。晏帝与明妃端坐在视角最好的二楼高台,浑猴子般活泼好动个不停的大皇子亦拿着他心爱的镶金千里镜,拉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瞭望着远处的球场。
东乔与南膳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交谈的重心又被扯到了席皇后的缺席上:
“皇后今儿又被陛下抛在宫里了?”
“总觉得圣上是愈发不给嫡妻脸面了……”
见两人嘀嘀咕咕起了皇族的八卦,陆呦鸣不由暗松了口气。她幼时无亲母教养,着实对婚姻感情之事感到生疏,竟成了人生中难得想要逃离回避之事,除了应付陆宣智的步步相逼,连听都不想多听一句。
东乔与南膳皆是好意,只是暂时缩在蜗牛壳里的陆呦鸣不得不委婉相拒。
一瞬的失神,再次凝神才发现晏帝召见了红蓝两队的首席。
晏雯冰到底算是堂侄,又是子侄辈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晏帝不由额外考问了几句,惹得宗室及朝臣侧目,窃窃私语议论之声竟是不绝于耳。想来若非此人入了圣上的眼,外室之子岂能如此轻易夺取嫡兄的世子之位?
皇帝紧接着勉励了居烛尘几句,只让他这位武将之家出身的贵胄公子莫要谦让,全力以赴。这时明妃笑盈盈插嘴道:
“这两位一为陛下血缘侄儿,一为陛下麾下得力干将,难得打场球赛,何不赏些什么作为添头?小郎君们见了目标,怕是会更加有劲头。”
晏帝瞥了明妃一眼,似笑非笑道:
“就你花样最多,也罢,听起来倒是有些趣味。这场比赛谁进的球最多,我便允他一个请求,何如?”
明妃反倒被晏帝的大手笔吓了一跳,连尾髻上斜插的累丝金珠步摇都跟着动作晃动了几下:
“陛下也太夸张了些!”
帝王一诺,何其贵重!
“这又何妨,既是添头,若是寻常金银财物,哪能激励这群富贵乡出身的子弟?朕既开了金口,自然一言九鼎。”
明妃犹想再劝,身后骤然出现一道折腰漫步的倩影,笑拦道:
“娘娘何必忧心,都是大家公子,便是祈愿也不会很离奇出格,权当玩笑罢了!您瞧,大皇子也觉得陛下这个添头好呢!”
果见大皇子绽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两靥梨花似的小漩涡溢出兴味盎然的笑意。
明妃拗不过丈夫与儿子,对那出声的女子无奈笑道:
“罢罢罢,看来我才是那个多事的人!”
那女子只是娇声哄劝着明妃,不一会儿便逗得她重展笑颜。旁人纳罕二人之间亲密熟稔,陆呦鸣却从远处一眼认出了陆窈淑的身形音貌。
不过进宫数日,眉眼间便已然褪去了闺阁少女的烂漫与稚嫩,青丝挽成妇人发髻,薄如蝉翼。金钏珠玉不过二三件,另戴嫔位簪花三尾凤冠,雍容尊贵,尽显皇家气魄。在座奉承的夫人无不是宗室高官诰命,得宫人提点后方才恍然陆窈淑的身份,暗暗咂嘴初入宫闱的芙嫔深受恩宠,只不过受的不是帝王的宠,却是宠妃的恩。
陆呦鸣瞧着自小娇宠的小妹陪侍在明妃身旁,体贴入微,无不周到,心底自知她所求何事,不由黯然喟叹。
早已注定的结局,这孩子硬要强求,也不知最后能落得个什么结果。
不过陆呦鸣不会擅自去干涉芙嫔的抉择,路是自己选的,旁人强求不得。她喝了口凉茶,定下纷扰的心神,自把目光重新投向赛场。
皇帝放出的饵料,倒是让这场普普通通的比赛增趣了不少。
此刻红蓝两支队伍早已在两头整装待命,参赛的子弟无不是官宦宗亲家的年轻郎君,每队出场人数约为十人,分别身穿红蓝两色袍衫靴帽,首席幞头另饰代表色的绢花。人人皆持顶端形如弯月的木制鞠杖,跨着西域进贡专门用于跑马打球的千里良驹,眼神狂热地盯着球场中央那枚决定胜负的小球,焰气高涨,势在必得。
用于争夺的马球不过拳头大小,质地轻软,外层饰以彩绘,煞是醒目。球门矮小,取百年樟木制成,中间挖一圆洞,接上细密丝网充作球网。外表刷得鲜红亮丽,两旁插满二十四副彩色旌旗,早有计数的小黄门立在一旁,却是装备齐全,生怕被激烈的比赛殃及池鱼。
鼓声雷鸣,彩旗飞扬,数十匹威武骏马昂首踏步静待,直到哨声冲破天际,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平衡,却见那五颜六色的马球被一棍子打得飞起,晏雯冰手中缰绳一拉,侧身肩膀扭动,几乎整个上半身倒挂在马背上,风驰电掣般将马球击打进红队的球门,惹来围观人群阵阵欢呼喝彩。
“居兄,承让了!”
如此行云流水的进球过程,却未受到居烛尘为首的红方队员阻拦。开胜第一球为“头筹”,历来场上若有皇室子弟,自是当仁不让拔得头筹。
头筹之后,方为正式的比赛,红蓝相争,绝无放水的可能。
此场球赛事前约定为计时赛,以一炷香时间为限,进球多者为获胜队伍。晏帝是马上杀出来的帝位,素喜这项活动,只是多事之秋,宫中倒是许多不曾举办过大型的马球比赛。如今机会难得,皇帝不但允出承诺,更是令百官下注红蓝两队的输赢,以增趣味。
众人岂有不凑趣之理,纷纷许以金银筹注,风雅些的文人骚客,便当众作画写诗,制成当世墨宝献于帝王座下。就连屏风之后,花团锦簇围坐的妇人娘子,亦在明妃的带头下扔出几串名贵的金簪银钏,权当玩乐。
大太监自揽了算筹的任务,他神思敏捷,拨着算盘哗啦片刻便将结果算出——
下注蓝队的人远远超出红队一筹。
也不奇怪,首席皇室宗亲,又是熟悉的队伍,哪像居烛尘临危受命,又未曾见他活跃于马球赛场。
隔得老远也能听见大太监那洪亮的大嗓门,陆呦鸣自是知晓了观景台上正在进行的游戏活动。
她站起身,步履匆匆,意欲离开亭台。
东乔连忙问道:
“可是比赛无趣?娘子要去观景吗?
却见陆呦鸣调皮地眨了眨眼:
“景致哪有下注的游戏好玩?别人越是不看好,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且看居烛尘能否逆风翻盘,也不枉我将今年牡丹的收益悉数押注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