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嫔既有心,陆呦鸣当如她意,也不推诿客套,顶着长公主刀刺般的视线寻了下首的圈椅坐下,笑盈盈回谢道:
“娘娘恩赐,小女也就却之不恭了。”
她面无殊色,自信满满的模样倒让纯嫔迟疑起来,眼睛忍不住转向长公主那侧,黑漆漆的瞳珠里尽是犹疑不定的猜测。
真要撕破脸皮?
焉知明妃会使出何种手段?
易春柳虽是听命于长公主,实与明妃并无恩怨,不过芙嫔投靠了明妃,二人之间天然对立起来。故而行事之间,纯嫔挂念身后易府,少不得诸多顾忌,往往进退为难。
陆呦鸣深知对方忌惮,先时不露半分怯意,却让多疑多虑的纯嫔误会她胸有成竹,反而绊住了手脚。
纯嫔尚好糊弄,长公主一双细黑黛眉却是高高挑起,睥睨万物的双眸折射出通透冰冷的视线,盘桓在陆呦鸣身上,不含丝毫周旋的余地。打量许久,她噙起淡漠而讥讽的微笑,从纯嫔手中接过谈话的主导权:
“纯嫔送你的东西,其中亦有本宫的心意,就当是给你这个新封的侄女儿,一点微薄的见面礼吧!”
对于这位贵人,陆呦鸣收敛住所有得色,起身半跪还礼:
“多谢长公主厚爱。”
姿势标准,仪态万千,纵使长公主迟迟不肯叫起,亦无半分动摇之迹,身形稳固坚定,仿佛磐石不可转移。
被这份韧性所打动,长公主发出一声似赞似叹的长呼。
纯嫔见状,连忙朝身边女官使了眼色。女官得令,自去后殿取来一个红绸布包裹的雕漆木盒,迈着碎步捧到陆呦鸣身前。
陆呦鸣趁势站起了身子,疑惑不解的目光逡巡在木盒上。
“娘娘,这是……?”
“县主打开看看便是。”
许是长公主在身后给予了足够的支持,纯嫔再次恢复成嘻嘻哈哈的窃笑模样,那双曾经憧憬仰望于她的稚气瞳眸再无半分天真纯粹,无尽的痛楚与疯狂逐渐将其填满。
想要阻止她杀掉程君问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易家四娘子怀着扭曲的期待,一眼不错地等候着陆呦鸣打开盒子后错愕的表情。
那样,可以让她几欲撕碎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安宁。
眼下情形,容不得陆呦鸣说“不”。她只得接过女官手中的漆盒,褪去绸布后,黄花梨木散发的淡淡草木清香萦绕鼻尖。盒身呈素面方形,上铺天盖,下承四足,髹以黑、金、红三种漆色,又在外沿雕刻了繁复精细的牡丹花样,色泽华美,温润的漆面光亮如新,反射出一股庄重典雅之感。
陆呦鸣委实猜不出其中暗藏了何等机关,能让长公主二人如此大肆行事。
在诡异的注视下,她屏气凝神,缓缓掀开了盒盖。
落入眼帘的,却是一块拇指大小的水青玉佩。
那造型实在有些眼熟,却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麋鹿形象,赫然就是藏在多宝阁中,娘亲遗留下的那枚血红玉佩的缩小版。
除了成色与大小的差异,二者简直如出一辙。
陆呦鸣骤然间放大了瞳孔。
纯嫔与长公主对视一眼,含着报复的快意,幽幽笑道:
“县主喜欢吗?要知道,这枚麋鹿青玉,可是明妃娘娘的爱物呢!”
陆呦鸣抬起了头,一双澄亮的眼睛仿佛燃起了汹汹火焰,烧到纯嫔不自在地撇过了头。
“明妃娘娘的爱物,缘何会在纯嫔手中?”
“那是因为……”
被陆呦鸣慑人的气势所压制,易四娘嗫喏不敢多言,被见势不妙的长公主直接抢过了话头。
“是我心喜此物,便用其它宝物与明妃置换了过来。”
长公主托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才继续道:
“县主也不必再问明妃为何割爱,本宫想要什么,便是皇后也得拱手相让,何况一妃妾尔?安姝县主觉得呢?”
公主问话,陆呦鸣不得不从圈椅上站起身来,恭身听训。
纵使思绪纷杂,心跳忐忑,几欲立即闯入明妃的宫室问个清楚明白,非凡的理智还是让陆呦鸣强捺住紊乱的大脑,深吸几口清凉的空气,方才沉声应对道:
“后宫上自中殿皇后,下至宝林采女之流,一身荣耀系于陛下,只因圣上尊崇公主,方才对您恭顺有加。须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您现在看不顺眼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又怎知几十年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不若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彼此留下些余地才好说话。”
“退一步?”
这话仿佛格外激怒这位杀伐决断的年长公主,不失皇室风范的端庄身姿抛却了外表上佯装而出的娴雅高贵,展露出上位者真正的豪气与霸道。她噙着寒冰一般的冷笑,像看个死人那般盯着陆呦鸣一字一句说道:
“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退一步’三个字!精忠报国的杀场将军,要么凯旋而归,要么马革裹尸,难道你退后几步,敌人的大刀就不会砍到你的头上?没有那股破釜沉舟的心气,就别在这膏粱锦绣的地盘厮混!”
长公主话撂得掷地有声,一旁的纯嫔首先被其杀伐血气所波及,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北武都被惊了一瞬,那柄藏于袖间的短刀金匕几乎凭借本能冲出鞘口,又在最后关头刹住了车。
陆呦鸣挺着一身傲骨矗立于殿堂中央,眉骨倔强,临危不惧,好似凌霜踏雪的寒梅,又若濯清不妖的雪莲,绝不会因为敌人的恫吓低下头颅。
显而易见,两方寸步不让,丝毫没有和谈的可能性了。
“既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公主与娘娘保重,宝林中毒之事,圣上自有御裁,呦鸣便先行告退了!”
若按陆呦鸣往日性子,少不得理论三番,舌灿莲花地劝说长公主几句。奈何今日心中记挂明妃与青玉之事,实在不耐与其二人继续周旋,衣裾缱绻化作一阵疾风速速飘离。
身后传来长公主冷冽的警告:
“不死不休,胜者为王,回去告诉明妃,不要妄想我晏家的江山!”
陆呦鸣恍若未闻,尖锐的指尖由于紧握的双拳,深深插入娇嫩的肌肤,留下一片斑驳的红痕。
只是再想拜见明妃,却被殿门外的女官委婉拦住了。
“娘娘已经歇下了,县主不如明儿再来。”
梳着高鬟髻,架着绡金蝶恋花披帛的掌事女史笑如灿花,嘴上说着客套有礼的推辞,手上将人往殿外亲送的动作却是坦荡荡的拒人千里。
陆呦鸣自知若是明妃不想见她,哪怕插翅硬闯,也是难有结果的。
十年宠妃,势力根深蒂固,岂是随意说笑玩玩的?
陆呦鸣只得将自己焦虑的心思隐忍下来,勉强与那健谈的女官虚与委蛇。二人寒暄几句闲话,女官住了脚,深红色的高大殿门在陆呦鸣身后一点一点合拢门隙,仿佛矗立起望不到天际的围墙。
静静瞧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陆呦鸣才在北武的劝说下离宫而去。
那枚麋鹿青玉,犹如烫手的山芋,灼热了她的肌肤,却仍被如宝似珠地攥紧在掌心,不肯丢弃。
晏帝似乎已经得到了相对满意的结果,对陆呦鸣之后的调查也就泛泛了解,懒怠多费心神。此事彻底交由影狩卫接手,晏帝只拿一双沉寂如寒潭深底的利眸觑向恭立在侧的居烛尘,喑哑着嗓音道:
“席氏身后的勋贵联合,早已被朕打击得七零八落,只是百虫之足,死而不僵,少不得提防那群人将死反扑。如今废掉席家的后位,却不伤席氏性命,正好彰显朕之仁爱,便是扶持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朝堂之上也难起纷争。”
“陛下圣明。”
居烛尘久随圣驾,自然知晓晏帝上位后,为了抗衡垄断阶级的世家勋贵,暗中做了多少努力。
好在这位是马背上杀出来的血皇帝,许是惧怕晏帝龙威,世家勋贵也不复前朝自负,多数时刻倒也愿意俯首称臣。
只是皇权在上,到底容不得其他势力共享江山,晏帝自然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蚕食掉这群门阀的势力。
就连昔年大婚,也忍着锥心之痛,让心爱的女人位居妾位,迎娶了席家嫡长之女。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后位这场东风,晏帝誓要让世家明晓,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陆家娘子彻查得不错,既把席氏牵扯局中,业没有让朕布下的暗棋暴露于人前。待到事了,你与她的大婚,亦可以提上日程了。”
心口仿佛炸开了烟花,居烛尘强忍住那股激动之情,面无表情地拜谢圣恩。想了想,到底替陆呦鸣多问了一句:
“陛下意欲如何对待席氏娘娘?”
席氏虽蠢笨,到底无甚歹毒心肠,若因陛下推翻世家门阀的举动丢了卿卿性命,可也叹上一句红颜命薄。
居烛尘知道陆呦鸣心中不忍,却也没法左右朝中大事走向,故而多此一问。
晏帝沉默须臾,他心肠冷硬,对待席氏并无夫妻之情,自然也不会多为此女多做打算。只待谋害妃嫔的罪名摊在皇后头上,留下一条性命,且不涉及席家,已算是他的额外开恩了。
“陛下,女子在世艰难,被废后,怕是家族以她为耻,难有立足之地。”
劝说一句,居烛尘便也适时住了嘴。此事结果,终究只在晏帝一念之间。
仿佛被冰霜冻结起来的眼眸中瞧不出丝毫怜惜之意,线条坚硬的男人,却在听到这段“休弃女子无处为家”的劝说后,微妙地回想起自己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