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审讯戛然而止。
阿禾的尸首被陆宣智派人用草席裹了,随意找间柴房扔了进去。若不是居烛尘点明接旨后还要让仵作验尸,怕是这个心思诡谲的男人就要直接毁尸灭迹了。
换上官服,摆上香案,五合香清逸飘渺,袅袅烟云中和蔼可亲的大太监身着紫衣,手捧多彩黄缎立于正堂中央。
陆宣智赶忙迎上,虽是风骨傲然,言谈间却不乏客气:
“天使驾临陆府,一路辛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杂家何谈辛苦呢?”
大太监呵呵笑着,原本就有些细窄的眉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略微寒暄了两句,又晃了晃手里的圣旨,提议道:
“陆大人,不如先接旨?”
“应当,应当,哈哈哈。”
居烛尘等一众官员在后厢回避,姚氏夫人被三催四请地按品大妆好,陆临潼搀扶着她赶到正厅与父女三人汇合。一家老小除了后院那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陆呦鸣倒也考虑喊她们,只是圣旨来得突然,大太监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她也不好让这位“九千岁”干等着。
“……陆氏窈淑门著勋庸,地华缨黻,今以才行选入□□,著晋封为芙嫔,誉重椒闱,德光兰掖……”
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耳畔传来轰鸣般的宣旨声。陆呦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最最重要,也是最最令人震惊的事实——
她的小妹陆窈淑,得封芙嫔!
素来运筹帷幄,觉得家中儿女皆在手心掌握的陆宣智都忍不住愣住了神,若不是上头仍在宣读圣旨,他怕是会头次拿正眼上上下下仔细瞧瞧那个最小的女儿。
陆窈淑似乎完全不讶异于这个册封圣旨,原本有些僵硬的脊背肉眼可见微微放松了下来。
几人各怀心思,唯有姚夫人喜从天降,只能死命掐着儿子的手背压抑自己嘴角不小心泄露而出的狂喜,几乎没在陆临潼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皱了皱眉,头深深埋在脖颈下,不曾抱怨出口。
“大女儿蝉联花王娘子美号,小女儿又能以贤淑之才得封嫔御,实乃陆家双喜临门啊!陆大人,恭喜,恭喜啊!”
天使将圣旨递上,舌灿莲花般说着奉承的好听话。陆宣智小心翼翼地接过黄缎,将其收入预先准备好的锦盒之中,摆在香案之上,待用香烛果品供奉几日,便会收拢到祠堂之中,与祖先牌位一道接受子子孙孙的香火供奉。
忙忙碌碌了一通,他又邀大太监去花厅品茶,却被对方以公事在身为由委婉地拒绝。陆宣智也无法,只得亲携着这位“九千岁”送至正门,一路上自然不忘打听:
“洪公公,敢问这道册封圣旨……”
“陛下的旨意来得是突然了些,也不怪陆大人心有疑虑。”
洪太监笑容可掬,对谁都是一副哥俩好掏心窝的亲切模样,只是真正被他倾注心血,舍命跟随的,唯有自小伺候的晏帝。陆宣智也算是晏帝身边得力的近臣,他也不吝漏点口风:
“宫中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一直担忧陛下膝下空虚,和席娘娘商议后,决定在京都广选淑女以充掖庭。陆大人自任舍人以来,勤勉忠心,皇上早有意嘉奖与你,今儿碰巧遇上明妃娘娘热心举荐,便派我传了这道圣旨,特封您家的小娘子为芙嫔,赐居红蕖阁。”
话里话外的信息量着实有点大,陆宣智面上纹丝不动,内里却是万般思绪流转揣测。
这样看来,陆家竟是莫名卷进了后宫的斗争?
另一厢,姚氏夫人难得摆出慈母的姿态,柔声拉着陆窈淑的双手絮叨个不停。无非是进宫做了那高贵的娘娘,万不可忘恩负义做白眼狼,记得在皇帝身边吹吹枕头风提携提携疼爱外甥女的小舅舅……
叨叨了半晌,陆窈淑却是一声不吭,宛如活死人般僵硬着头颅。得不到回应的姚夫人火气蹭蹭上头,奈何如今女儿身份不一般,恐怕不多久便有宫中特派的尚仪女官进府侍奉,只得硬生生憋下喉咙中差点脱口的叱骂,自去风风火火安排未来入宫的各项事宜。
目送着她仿佛徜徉着无限喜悦,步伐格外轻快的背影,陆窈淑发出了冷冷一声嗤笑。
“姐姐,别人家的母亲也如阿娘这般奇怪吗?我就算进宫送了命,她怕是也不会为我多掉两滴眼泪,只会埋怨我没本事,没法给她娘家弟弟带来荣华富贵。”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眉心处再无孩童时期的无忧无虑,只剩下破茧成蝶后的阵痛与迷茫。陆窈淑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面容淡漠,仿佛刚刚的疑问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给她带来多么锥心的痛苦。
纵使陆呦鸣满身长衫袖舞的本事,面对这样的陆窈淑,竟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或者说,那些无意义的安抚劝告对这个妹妹来说,都如浮云般漂浮无根,起不到半点作用。
天使一行人早已走远,居烛尘等不再回避,缓步来到了正厅。
茆寺正满脸灰心丧气,易家血案实际动手的凶手投了井,如今死无对证,背后最可能的教唆者突然成了皇帝的女人,身份尊贵,根本不可能推出来交差。
天要绝我!莫非项上那顶寒窗苦读数十年赚来的乌纱帽,真的无缘保住了?
居烛尘抱着胳膊,同陆呦鸣一般,无声地晙向突然显贵的小娘子,目光复杂。
倒是陆窈淑先沉不住气,泄愤似的抹去眼角涌出的丁点湿润,冷笑道:
“居大人,易家的案子,查到阿禾处便可以了吧?”
“我不会再动芙嫔娘娘,但是我会向陛下禀报实情。”
影狩卫永远不会对主上撒谎,否则便会彻底失去立足的根基。而这份据实已告,极有可能导致新入宫的芙嫔被陛下厌弃,此后一生在冷宫挣扎。
“随便你!”
陆窈淑不屑地哼斥了几声,转身甩手离去。
茆寺正对众官役使了个眼色,各人自去行事,或是将柴房滞留的尸首抬走,或是收集井边的线索,询问目击者的证言,一时间几乎溜了个干净。
欲走未走的茆寺正试探着询问道:
“居大人,您看……”
“茆大人先行一步,若是搜查得差不多了咱们便收工回去。此事还需圣上定夺才好。”
得了准话,茆寺正总算松了口气,他对着居烛尘拱了拱手,自行离开。
正厅因由封嫔引发的喧哗热闹仿佛虚无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到了此时,不得不曲终人散,徒留少年郎与美娇娘四目相对,静默不语。
须臾片刻,陆呦鸣终是微叹了口气,打破了满室的僻静。
厅堂端方肃穆,板壁下方的翘头案中央置一佛龛,日常以新鲜瓜果点心供着观音娘娘。另设插着翠绿柳叶的净瓶若干,又有几尺高的铜炉香鼎,陆呦鸣自其中捻了三根沉香,对着法相庄严的菩萨诚心叩拜,似叹似求道:
“愿娘娘慈悲,保佑我家幺娘日后平安一生。”
“陆娘子,事到如今,求神拜佛对芙嫔娘娘并无任何帮助。”
流水激石般明快的音色落在耳中,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却不是能够带来欢愉的内容。陆呦鸣猛然回头,瞪着作为局外人点评的居烛尘嗔怒道:
“居世子!父亲原本定下入宫的人选是我!现下小妹以身替我,我却连你上报朝廷易家之事都阻拦不得!我不在这求神拜佛,又有何法可寻?”
“……”
青烟弥散,稀薄的雾气遮挡住人的视线,朦朦胧胧的虚幻中仿佛万般苦乐皆在一瞬间的顿悟中烟消云散,徒留眼角一滴脆弱的泪珠,欲落未落,惹人怜爱。
居烛尘一把拉住少女纤细的臂膀,不顾白玉臂钏咯得掌心发疼。
深海般静邃的眼眸恍若透视一切的明镜,倒映出陆呦鸣略有些受惊的踉跄身影。
“陆娘子,你这般唱作俱佳的表演,是想引起我的同情?或者怜惜?”
男人自信飞扬的嘴角牵起一缕冷笑,似是对这样后宅中女人惯用的小把戏不屑一顾:
“很遗憾,我可不是京都那群被女人哄劝两句便会心花怒放的风流公子。惺惺作态大可不必,若想求我,便如实摆出你的条件与筹码。”
陆呦鸣不由倒了胃口,这般不懂怜香惜玉的郎君,哪怕皮相再好,也是孤独终老一辈子的命!
她收敛起佯装的柔弱娇怯,黯淡无光的眼神中重新燃起十足的明媚,好似越战越勇般提起了自己的要求:
“再迟三天!若我能揪出动手杀人的真凶,你便瞒下小妹与程家青梅的往事。若不能,但凭督查使大人处置!”
居烛尘蹙起浓密的眉毛,状似不解道:
“我得提醒你,陆大娘子,那名行凶的犯人已经自尽了。”
“居大人何必在我面前装傻扮痴,你我皆知,那尸首不过是替身罢了!”
陆呦鸣仿佛扳回一成般冷笑连连:
“我身边亦有学医的侍女,那具尸体浸泡在水中怕是有几日以上,而那阿禾失踪不过半天,小妹不过使了一招移花接木!”
“……”
“居大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便是你现在将真相如实汇报陛下,安能断定我妹妹日后不会得宠?到时候,你们影狩卫得罪的就是当朝宠妃,怕是这个新成立的组织会愈发举步维艰了吧?”
陆呦鸣音色悦耳动听,似潺潺水流,循循善诱间尽是说不出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心神仿徨,忧虑起她所提出的所有可能。
“三天,我只需要三天,居大人便能寻到凶手交差。这是你给我的机会,也是督查使给影狩卫留下的退路之一,不是吗?”
“……”
两人的交锋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直到入门的影壁后隐约传来陆宣智沉重的脚步声响,居烛尘低沉的应允声才轻轻拂过耳畔: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