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死?
程君问理所当然会死。
不说律法,单是他杀了易文公的长孙女,易家便不会放过他。哪怕他身负冤情,晏帝看在易文公的面子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的死亡平息易文公家族的滔滔怒火。
陆呦鸣唯独担忧自己怀中闷声啜泣,傻乎乎不知轻重的小妹牵连其中。
冷宫幽禁一生的结局,真的是风华年少的小娘子能承受的吗?
“你担心他被易家人抓到?”
“不、不会,易家那群阴险狡诈的无能之辈,根本抓不住君问哥哥。”
陆窈淑半垂的眼睑轻抹了一层混杂着碎钻的金香粉,宫中贡品,纵是沾惹了水珠,亦能光鲜如初。光线氤氲下,金粉竟如粼粼湖面波光闪耀,端面上的是尊容华贵,划过眼的却是深沉心机。她到底还是留了半个心眼,未曾对亲姐透露程君问可能容身的落脚处,只是含糊道:
“易家不说,便是朝廷搜查起来,君问哥哥也有脱身的法子。”
嘴角噙起一缕凉意袭袭的冷笑:
“我知道影狩卫神通广大,但是他们撬不开我的嘴。如今我是皇上的女人,便是为了面子,严刑拷打也落不到我身上。”
“既如此,妹妹又在担心什么?”
陆呦鸣奇道,那程君问若真有通天入地之能,复仇后逃离京都便是,外面自是天高海阔凭鱼跃,大江南北哪里没有藏匿的地方?陆窈淑既已为妃册嫔,便是为了自己,也不可能与他再续前缘,还不如两方各自安好,分隔两地留个牵挂。
只瞧陆窈淑这副千愁万绪的忧心模样,其后必有隐情。
“我、我不怕他被抓住,抓、抓住固然死路一条,至少还能、还能留个全尸。若是被他背后、被他背后的组织逮住,恐怕只、只能尸骨无存了啊!”
仿佛积蓄的压力到达了极限,年幼的娘子哇的一声哭嚎出来。偏偏顾忌着不敢被帘外听见,只能拼命咬着唇瓣把泣声压制,直到牙印烙下深深的痕迹,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贝齿。
陆呦鸣赶忙将她搂在怀中细细安慰,也顾不上涕泪浸湿自己的缠枝芙蕖抹胸。
待陆窈淑稍稍平静之后,陆呦鸣追问道:
“你说的组织,到底指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君问哥哥只说他在边陲受尽了苦楚,濒死之时被一个佩戴面具的男人搭救。那人给君问哥两个选择,或是死在流放之地,任由仇人在京都享尽荣华,或是抛却最后一点良心与尊严,加入他们的组织。君问哥不想死不瞑目,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选择了第二条。”
“后来那个组织为他延医问药,休养了几个月,熬到身体大致恢复后总算得以重返京都。君问哥哥自小与武艺师傅修习剑术,面具男又授他暗杀之法,出师后不过短短数月便按照组织的指令连杀数人,甚至惊动了影狩卫。”
“君问哥哥报仇心切,组织迟迟不允他偷袭易家的计划,他到底按捺不住,找到了我。”
“彼时我在别苑养病,姐姐也知道,我这心病全因程家之故。先前我闹着要替君问哥哥伸冤,父亲恐是烦了,又觉得我这小女儿多事,便吩咐母亲将我远远送走,嘱我在外彻彻底底‘净心凝神’。我势单力薄,除了听命又有何奈,却没料到此行倒是给了君问哥哥见我的机会。”
陆窈淑脸颊浮起一层甜蜜而忧愁的笑意,恍惚回到别苑那日,她正独自倚坐在枯寂冷清的小花园内垂泪,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宛如上天垂怜赐下的巨大惊喜。异地重逢的欢欣与物是人非的悲痛让两个小儿女迅速长大成人,没有多余的时间互送衷肠,两人心知唯有联手建立握在手中的势力才能破题,否则余生任人宰割,惶惶不可终日。
凭借程君问的本事,陆窈淑将别苑众仆牢牢辖制,尤其是听命于姚夫人的几个刁奴,不驯服便直接杀鸡儆猴。不过三五日,数十奴仆见她皆是奴颜婢膝,任由驱使,成为他和她手中掌控的第一股势力。
只是之后想要程君问男扮女装混入陆府,却得蒙混过家中的掌事人。
许是天可怜见,北武闭关修炼,导致陆呦鸣布控的陆府出现了裂缝,姚氏夫人趁机夺权。她好大喜功,又自信盲目,只要顺着奉承几句,便是底下人做些偷鸡摸狗的肮脏事,亦可轻易蒙混过关。
程君问为了刺杀任务曾得到过一张女性的□□,后来叛逃组织,他独将这件宝贝昧下,如今正好贴在脸上,又辅以巧手浓妆,竟顺顺当当装扮成一个身材稍许高挑,乍看毫无破绽的贫家小娘子。
他俩假意演了一场“穷家女儿卖身葬父,富家千金心善施恩”的折子戏,程君问所扮的小娘子画了押盖了印,卖身成为陆府厨房里最低等的烧火丫头。但是陆窈淑岂会舍得让官宦之家出身的心上人终日围着灶台熏灰?不多日,便借着打发贴身侍女归家嫁人的机会,忽悠着姚氏夫人将周身灰扑扑,外表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阿禾”从一众“妖媚惑人”的小丫头中挑选出来,单单赏赐给了自己。
长者赐,不可辞,历经曲折,程君问终于如愿以偿,成为陆家小娘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侍奉人。
二人同吃同卧,形影不离,惹得那些自小伺候陆窈淑的婢女们酸红了眼,几次是非险些暴露出程君问的男人身份,好在最终也算有惊无险。
前有暗潮涌动的后宅手段,后方神秘的组织仿佛一只隐匿了身形的巨兽,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近乎压垮了少年郎被仇恨填满的心房。
报仇!报仇!报仇!
必须得快点报仇!
或许闭上眼睛的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朝阳。
泪眼朦胧间,表情日益阴鸷的青梅竹马让陆窈淑愈发心痛,她只能在背后轻轻环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臂膀,使劲用体温去暖和他冷如冰晶的背脊。
陆呦鸣听到此处,若有所悟:
“你是那个时候下定决心,帮他报复易家吗?”
“不,我从与他重逢的那一刻,便决定报仇了。不是为了程家报仇,而是为我自己报仇。”
易家主导的科举舞弊案,不仅害得程家家破人亡,也害得陆窈淑彻底失去了期盼的未来,唯有暗无天日的死境在前方等待。
“姐姐,求求你,救救他,别让他被那个组织抓到。”
芙嫔神色悲戚,目若死灰,宛如即将凋谢的嫣红,绚烂一时后无望地跌入尘埃。
“你若见了他,替我转告,我此去宫中,有幸得到陛下的恩宠,定会保他一世平安。让他好好活着,不要牵挂我……”
陆呦鸣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如从前那般安抚似的摸摸脑袋,却被灵蛇髻上斜插的那柄水晶玉骨簪磕到了手。
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陆窈淑硬撑着扯起一个笑容解释道:
“这是我十岁生辰时,君问哥哥亲自为我打磨的礼物。”
陆呦鸣沉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文女官掀开珠帘,亲自送上一壶雨前龙井并两碟细点。
芙嫔早已恢复如常,眼角那抹若隐若现的悲痛被虚伪的假笑所替,如同戴惯了虚假面具的场面人,倒让陆呦鸣怀念起当初那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妹来。姊妹俩坐在桌前,闲聊的俱是无关紧要的家中琐事,文女官竖耳听了半晌,没有察觉半丝异样,便也放下心来。
直到陆呦鸣被林太监送出芙嫔的居所,亦未打探到最想知道的情报。
陆窈淑能被晏帝突然择中,且入宫就得嫔位,背后定有其他靠山。
只是关于这点,纵是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这个妹妹亦然三缄其口,不漏半点口风。
神秘莫测的组织,去向不明的程君问,还有与居烛尘的三日之约……
各种纷纷扰扰纠结在一处,无尽的烦恼与焦虑聚散于心口,却也再次沸腾了好斗的热血,让人忍不住想要干翻那些妄图操控全局的高傲之人,让他们认清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昂扬的自信再次凝结于花王娘子倾城倾国的笑颜上,她示意西岐凑过来,附耳低声吩咐道:
“联系花坊,明日我欲在逍遥酒家与若龄相见。”
宫中祈仙馆——————————————————
在这间晏帝特意为长姊修建的道观中,镇国长公主正捧着老子的《道德经》细细品读。一袭灰蓝道袍乍看之下朴素无华,细瞧却有缕缕细密的银线交错横生,流光似影暗纹浮动。上绣阴阳两仪,下饰乾坤八卦,冠巾飘飘,衣袂习习,远观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神采韵味。
“长公主……”
亦是道姑打扮的侍奉女官迈着碎步匆匆闯入内室,素来无情无欲的脸上充满了焦心之意。
“怎么了?慌里慌张成何体统?莫不是陛下又派人来了?”
年华渐老,成熟风韵却愈发卓绝傲人的长公主拾起几榻上的泛着青光的秘瓷杯,小啜了几口清茶,语气不乏漫不经心。
到了她这般年岁与地位,甚少血雨能在眼前掀起腥风。
“是……”
女官恭敬地凑上,垂头将方才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复述。
“她居然动了?”
长公主眸光一闪,随即露出了然且不屑的笑容:
“我还当她沉得住气,不过一个嫔位……也罢,皇帝自己愿意就好。”
“不过浑水搅匀了才更有趣,既然敌人率先出了手,我也不得不以礼相待,把自己手中的棋子亮出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