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金枝却未立即应下,只是抬起那双仍旧蒙了一层浅浅水雾的凛凛美眸,笑问道:
“陆娘子莫不是想要我用一身蛮力镇压那群莺莺燕燕?”
陆呦鸣凤眸高扬,亦昂然笑道:
“有何不可!打服了,自然不敢招惹夫人。”
贺夫人只露出无奈的笑容,她自榻上起身,周身勃发的意气风采似乎黯淡了许多,眸光隐隐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你还年轻,做事可以随性而至,只是有的时候,我们身上还担负着家族清誉。逞一时之快固然解气,之后却还得连累父母亲人为我收拾善后。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是侯府夫人的诰命,哪里还能如此肆意妄为?”
陆呦鸣听得一愣,没想到看似洒脱任性的贺夫人,身上背负的家族枷锁比她犹胜一筹。
她接着叹道:
“打走这群女人固然容易,只是她们并非有甚大错,自身沦为姬妾已然命苦,怎不想在这膏粱锦绣中为儿女挣一份前程?只是有些人越了界,竟是对大郎动了杀机。不过说到底,源头还是我那位贪花好色,诸事不理的夫君!”
一言带过,贺氏到底未在外人面前多说自己丈夫的荒唐之事,只是冷笑几声作罢。
门外喧哗声越发肆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婢女们身份低微,不敢阻拦,两位姬妾出身乡野市井,竟是摆出了动手撒泼的姿态。贺氏夫人打定了主意不予理会,她早已练出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回避本事,只是害怕吓到陆呦鸣,便催着精忠报国将小娘子从后门送回沾花馆。
“莫要管这些小事,你从后面那条路溜回席上,若有人问起,便说园中景致好看,多停留了片刻。今日与娘子聊得开心,日后若有机会,再下帖请娘子陪我絮叨几次。”
贺氏笑着将陆呦鸣推了出去,随后命房中几位心腹将大门守住。任他外面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关她甚事,谁的小老婆爱谁谁管去,她这个大老婆还不如自个儿寻些乐子,省得日日被气出几条皱纹。
门外两位撸着袖子打算大干一场的小老婆终究被婢女们死死拉住,劝了回去。全武行没打起来,某些凑过来看热闹的姬妾不屑地撇了撇嘴,甩着帕子回去了房间,同时再次把侯夫人不作为的软弱脾性记在了心中。
有那见识短浅的便教育起自个的儿女:
“莫要再去讨好那位主子了,整个儿就是个忍气吞声的面团儿,再是不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的!”
儿子倒也喏喏应是,女儿却是心存顾虑,只怕日后婚事被嫡母作梗。那姬妾闻言冷哼道:
“待我到时候央求侯爷便是,那位成日里不出门交际,能将你这丫头许配到何等好人家去!”
如此这般,竟是连素日的请安都变得稀稀拉拉,愈发肆无忌惮。贺氏恍若未觉,她口袋里有大把的银钱,每日佯装在院里礼佛,实则摆弄宝刀,或是遛鸟逗猫,除了偶尔见见居烛尘,别人别事是一概不理。
就是昌勇侯上门,也不过吃个闭门羹罢了。
此话且到日后,如今陆呦鸣沿着廊桥重回沾花馆,却见侯府景致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不知不觉竟是看迷了眼,徘徊在湖景之上自得乐趣。
许是今年雨水过多,湖面宽拓得仿佛一块澄澈的宝石,粼粼波光下倒映着青郁山峦,另有浮云烈日,皆被凉爽的水汽拂去了热度,唯余神思清明,倍感舒适。
自从得封县主之位,又将陆宣智的父母之命暂时打掉,那位洛河郡王家的新世子追求的攻势愈发猛烈起来。
晏雯冰倒也不是死皮赖脸不识眼色之辈,相反,此人极会察言观色,所作所为皆在陆呦鸣的底线范围之内。他既不会送贵重的礼物惹人非议,也不会借着宗亲的身份强迫陆呦鸣陪他出门游玩,反而润物细无声,尽在细微之处关怀照料她。
当了县主,便算半个皇家人,自然得与宗室各位公主郡主乡君打交道,晏雯冰便将错综复杂的皇家关系列成一张表,托人秘密交付给陆呦鸣,倒是省了她不少力。又或者家中厨子研制出什么可口美味的新点心,便着意捎上几包,陆府上上下下都能尝上一口,只是交给陆呦鸣的那份更加精细,适合她的口味。
类似贴心周到之事,不胜枚举,若是寻常娘子,怕是早早沉溺在郎君温柔的手段中,只是陆呦鸣始终心存疑惑,对晏雯冰这般行事顾虑重重。
男人下大力气追求一个女人,仅仅只是因为喜欢?
正思索着,身后却传来东乔的惊呼声:
“居世子,您怎么来了?!”
陆呦鸣回头,果与居烛尘那张刀削分明的俊脸四目相对。
男人仍是一身绯红衣装,火热的色彩却不能在他冰冷如雪的脸庞上燃烧出半点温暖。他的目光交错在陆呦鸣的瞳孔上,明镜般的表面不受控制地篆刻下男人伟岸的残影。
嘴唇蠕动,千言万语抵在喉咙深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还未启声,便听到小娘子笑语先开:
“居世子,好久不见!”
少女音色清脆爽朗,透着说不出的欢愉与雀跃:
“几次被你搭救,倒是还没跟你好好道过谢,却不知救命之恩该如何报答才好。”
见她神态自然,居烛尘也不知不觉放松了绷紧的情绪,嘴角噙起一缕堪称百年难遇,定会吓到影狩卫众多下属的温柔笑意:
“哪里需要你的报达,职责所在,若是护不好你,才是我的罪过。”
陆呦鸣心中诧异,不够毒舌不难交谈的居烛尘简直换了个人,倒是让她倍感扭捏,一时长袖善舞的本事竟是半点发挥不出来,连话都不知该怎么接。
她这边闭了口,居烛尘更是锯嘴的葫芦,沉默的气氛渐渐弥漫在俩人之间,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和谐,竟是没人愿意主动打破。
东乔与南膳早已自觉去附近望风,居烛尘身边并未带随侍,想来侯府世子郎在家中行走,懂点眼色的人也会自行避让。
微风习习,裹夹着水雾氤氲的透心清凉,却降不下二人身上逐渐升高的体温。
陆呦鸣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或许是此时的感觉过于舒适,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一抹嫣红,慌乱中眼神竟是黏在了鞋面上莹莹发亮的南海东珠上,只觉颗颗珠粒圆润可爱,怎么也该比对面居烛尘好看。
“你……方才见过母亲了?”
如此僵持也不是事,居烛尘总算从半罢工的脑海中捞起了正事,磕磕巴巴地问道。
“世子知晓侯夫人找我?”
提到贺夫人,陆呦鸣顿时来了精神。立志于报国杀敌的红妆娘子,她既是钦佩,又是羡慕,同时也有点好奇居烛尘对这位继母的态度。
只听夫人那边,似乎俩人之间关系尚可?
居烛尘点了点头,他在府中自有耳目,得知避世的母亲突然召见陆呦鸣,便觉心头一跳,忙不迭地丢下寿宴事务跑过来,恰好撞上了正要回去的陆呦鸣。
“母亲,没与娘子说些什么吧?”
这话居烛尘问得紧张,陆呦鸣却听得奇怪。贺夫人只与她倾诉了些许心中苦闷,倒是没怎么提到自己的继子。只是瞧着对方郑重其事的眼神,陆呦鸣踌躇了半晌才犹疑回道:
“倒也……没甚大事。”
居烛尘登时“咯噔”一下,仔细端详陆呦鸣脸色,却又觉小娘子不像察觉自己心思的模样。见她露出深究好奇的神色,居烛尘心头急转,却是机敏地转移话题道:
“母亲久居偏僻之处,不与外界走动交流,娘子若是有空,不妨与母亲说说外面的闲事。她是将门虎女出身,京都富贵安逸的日子实在是限制了她的才能。”
说起自己的继母,居烛尘着实忧心忡忡。只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劝动这位执拗的贵妇,只能任由她在那片自己搭建的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却也落得满地的冷清寂寞。
“世子,似乎很关心夫人?”
陆呦鸣斟酌着措辞,试探问道。继母子之间,但凡井水不犯河水,便是老天保佑了,居烛尘这般舐犊情深的孝顺模样,倒是大大出乎呦鸣的预料。
青年半是叹息半是解释道:
“我亲生母亲生下我后不久,便被府内众多姬妾神圣气得早逝。那时父亲在祖母的强压下暂时安分了一阵,后来后院清理得差不多了,祖父又借着功绩,与先皇求得了指婚,大将军府的千金便成了我父亲的继室。”
“夫人嫁入府中,很快便摸清了我父多情风流,喜新厌旧的本性。她性子刚烈,且家中父兄不曾纳妾蓄婢,索性不管不顾,闹了个天翻地覆。只是女子在世,本就弱势,闹完之后除了父亲厌恶,公婆不喜,竟是半分好处也没得到。”
“母亲自此心灰意冷,偏居在一处院落中,对外宣称吃斋念佛,实则在里面自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将父亲与那群莺莺燕燕抛之脑后,一过便是十几年。只是家中凡有大事,正室不得不出面的时候,她才会勉为其难出来张罗一番,好与不好,母亲是不管的。也就后来几位妹妹长大,才有人帮着描补,家里也不至于那么混乱。”
“她既对父亲冷了心,自然不肯生下子女,彼时我体弱无依,又是众多有子姬妾的眼中钉,母亲怜惜,便将我抱去了她的桃花源,又教我武艺,待我身体渐渐好转后才将我赶出门去,又放下话来,无事不得去院里骚扰她老人家。”
说到此处,居烛尘满脸无可奈何之色。孝顺孝顺,有时候对着长辈顽童般的小要求,也只能哄着顺着,方能和睦。
只是陆呦鸣猜想,若是居烛尘去的次数真少了,贺夫人怕是才要伤心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