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女官皱起了眉。
这位老奶娘出身王府,说起话来却似市井赖皮般口无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竟是言之凿凿,直接把自家娘子给定下了。
想到这,徐氏心中不虞更甚,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反而笑语晏晏,更见亲切:
“王妃怜惜小辈,若按皇家辈分,我家县主倒也能称呼一声‘婶娘’才是。”
总归圣上给了娘子一个爵位,勉强说句一家人,倒也不算打了这位王妃的脸。
徐女官不过点到为止,提醒这位老嫲嫲话要过了脑子再说出口。王府再高贵,也没有随意打压官家贵女的道理!
那奶娘好似听不懂这番委婉的拒绝,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笑咧开了嘴巴:
“我的老妹子,哪是这种‘一家人’哦!女儿家不能留,越留啊是越成仇,陆娘子与我家世子郎两情相悦,本是天大的好事,你又何必替主子拿乔呢?”
“……”
许是被这套“直白”的宣言震惊得厉害,徐氏先是愣了一下,方才沉了脸:
“堂堂郡王府的老嫲嫲竟在我陆府撒野,污蔑县主闺誉!来人,将这满嘴胡言的老货给我打出去!”
立时便有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上前,叉住那奶娘的左右胳膊,不顾对方大呼小叫的惊恐表情,径自连人带礼物丢了出去。
“欺人太甚!”
她早就得知,王府的世子郎三番五次制造与娘子偶遇的机会,而老嫲嫲却是近乎结仇般的造访,怕是绕不开王妃与世子郎之间的权势争斗。
毕竟,王妃的亲生儿子,那位被废的前世子,还好好活着呢。
可惜到底不能跟郡王府撕破脸皮,那老妪只能着人赶出府去,却不能结结实实教训一顿,实在可恨!
啪!
“徐女官,您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东乔刚掀了帘子,一眼便瞧见手掌击打在几架上的徐女官,狠狠吓了一跳。
“可是娘子有什么吩咐?”
一巴掌拍下去,憋在心里那股气顺畅多了。徐氏无视了掌心的隐隐作痛,只用温和的语气向东乔问道。
“娘子她请您去里面说话。”
徐女官迈进内室,只见灼灼其华的小娘子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乌黑如墨的青丝恍若悬落的瀑布,在暖黄的光线照耀下闪烁出绸缎暗纹般流光溢彩的晕影。
见到打小照顾自己的保姆,陆呦鸣不由软化了周身凛然的气势,小女儿般撒娇撒痴道:
“徐姨,帮我梳头可好?”
“怎不叫东乔来?她的手艺可比我强得多。”
嘴上这么说着,徐氏已然来到陆呦鸣身边,拿起木梳轻轻盘绕起柔顺的发丝。
“我就想徐姨帮我,同小时候那般便好。”
东乔那手出神入化的妆娘手艺未出师前,都是徐氏亲自动的手。左不过几样女童常梳的发式,倒也难不住这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妇人。
只是随着呦鸣年岁渐长,官宦娘子之间争奇斗艳,少不得新鲜繁复的妆容打扮,这项活计便移交到了善于此道的东乔手上。
徐氏一边回想着,手上也利索地为视若亲女的小娘子梳了个活泼俏丽的桃心髻。
在她这般年纪看来,小娘子还是莫要学深沉,越是无忧无虑才越是福气。
“徐姨刚才为何生气?”
正端着菱花铜镜供娘子欣赏发髻的徐氏指尖一抖,蹙眉道:
“我声音大了点,可是吵到娘子了?”
遂而叹了口气,紧皱的眉梢却无法抚平舒展:
“那洛河郡王府着实过分了些,若不是说出什么两情相悦的污糟话,奴也不至于将王妃身边的奶嫲嫲哄出府去。”
“她真这么说?”
陆呦鸣正要将粉晶桃花钗簪入髻间,联想起早时赵氏提供的消息,啐道:
“他们王府嫡母与庶子之间的争斗,作甚将我扯入棋局?还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聊手段!”
“娘子还小,哪里晓得那王妃的阴暗心思。”
徐氏冷笑:
“不过是仗着您未有婚约,不敢随便声张罢了!”
“王妃摆明了不想庶子得到强力的姻亲支持,偏偏这位世子郎生母上不得台面,无法亲自来府里相看。她正好借着世子郎内宅间无人相助的弱点,先行派人得罪了你,让世子郎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王妃的奶娘亦是大家奴仆出身,怎会如此粗俗无礼!”
铜镜中,妆容完美的陆呦鸣露出一抹艳若桃李的讥笑:
“我本就对他家的世子郎无意,那位王妃倒是多此一举了。”
“娘子难道打算善罢甘休?”
“怎会?郡王府乃水深火热之地,我便将它搅得更加浑浊些。何不寻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添油加醋告知王妃,当初害她儿子丢失世子之位的,正是闲来无事便入陆府堵我的世子郎呢?想来人被仇恨蒙住了眼睛,是难以冷静自持的。”
陆呦鸣将特制的凤尾花汁一点点涂抹晕开,指尖瞬间鲜红如血,透着说不出的魅惑。
“王妃到底内宅混迹多年,听闻郡王宠妾不知凡几,却无人越过正妃,想来自有手段,会信娘子的话吗?”
“徐姨怎么钻起了牛角尖?”
陆呦鸣拉住她的手笑道:
“牵扯到爵位承继,嫡庶间的争斗便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郡王妃哪里需要考虑拿到手的证据值不值得相信?她不过欠缺一个可以对庶子动手的借口罢了,而我要做的,就是为她补全这个借口。”
“让他们狗咬狗去,忙起来也就没空拉拢姚夫人了,否则我的婚事想必还要鸡飞狗跳呢!”
呦鸣故作玩笑,想要将徐氏逗乐。却见这位敬重的长辈欲言又止,三番五次踌躇后,终是开口劝道:
“娘子的婚事,到底如何是好?你也给老奴托个底,否则夜夜为此事焦心,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
陆呦鸣自是晓得徐氏担忧,父亲不慈,继母愚钝,两方都不是她的依靠。
就算拿到了婚事自主的权利,也难保寻得十全十美的夫君。
况且再拖下去,还不知那纠缠不休的郡王府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望向徐氏忧心忡忡的眉眼,陆呦鸣心底不由软成了一滩水,柔柔细说道:
“徐姨也莫忧心过度,我的婚事,我一直考虑着呢!”
“娘子还小,哪里晓得婚姻大事对女人的重要?都说嫁人便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您的母亲若不是看走了眼,哪会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徐氏咬了咬牙,终是决定下一剂猛药。
“她是庄主的独生女儿,师兄弟姐妹独宠的小师妹,本该无忧无虑在桃花源幸福一生,却魂丧陆家,留下您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娃儿。”
“一切的缘由,不过是陆宣智那厮移情别恋,为了荣华富贵欲将你们母女斩草除根。”
“只是他未料到,您的外公乃是隐居山林的一庄之主,身边能人异士无数,这才堪堪保住了小娘子您,不至于如英娘子那般命丧一场马车坠崖的‘意外’!”
“……”
这些往事,陆呦鸣自然也知晓一二,只是其中惨烈之处,从无人肯与她细说。
父亲害死母亲,这等惨绝人伦之事,最终受伤的不过她一人而已。
她若复仇,便要手刃亲父,亦是大道不逆之举。
想来外公也是顾忌着她,才迟迟不为独女报仇雪恨。何况丧母孤女难寻亲事,若再将亲父除去,她成了孤女便更难在京都立足了。
只是,这些爱她关心她的亲人,都不曾清楚她心中燃烧的复仇之火,从未断绝。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那人血债血偿!
沉默了半晌,陆呦鸣强笑着岔开了话题:
“我的婚事,少不得徐姨替我参谋。”
“如今倒也有几个选择,正好借此机会说与徐姨听听。待到席皇后千秋过后,我先将芙嫔之事了解,随后便可将婚事定下,徐姨也能放下一桩心事。”
徐氏冲动之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此时已然有些后悔。听陆呦鸣胸有丘壑,连忙顺势接话道:
“娘子快说来我听听。奴见识虽短,到底比你多吃几年盐,想来也能替您掌掌眼。”
“洛河郡王府便不说了,他家世子郎虽热络,却非良配之人。我虽不惧他府中争斗,亦不想被人利用后再一脚甩开。”
徐氏点头:
“娘子有理有据,正是如此。何况上头两层婆婆,嫁过去不过受气罢了。”
“另有一人……乃是阿娘与外公所选。”
陆呦鸣心中迟疑,想到那枚信物,终究还是对徐氏吐了口,只看她如何说道。
徐氏面露惊疑:
“英娘子与庄主所选?庄主先不必说,英娘子去世至少有十年了,难道还曾为娘子订下娃娃亲吗?”
“就是前几日外公信上托我照料的举子靳无声,他手中有阿娘留下的玉佩,与我这边的恰好可成一体。他还说外公已为我挑中了他,只待金榜题名便来府中求亲。”
“这……这……”
一连串消息震得徐氏瞠目结舌,竟连话都囫囵起来。好在她向来自持,不过倒吸了几口凉气,便缓过脸色道:
“娘子若对此人有意,只要他金榜题名,想来也是个好归宿。庄主总不会拿娘子的婚姻大事开玩笑。”
“只是娘子若是实在无意,便早早与这位郎君说清,免得耽误了人家。”
这话,陆呦鸣是极为赞成的。只是这几日诸事杂乱,她暂且顾不得靳无声那边,也不想打扰备考中的书生,只得将见面延后至千秋节结束。
“娘子可还有合适的人选?”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抹绯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