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的葳蕤宫,比起母仪天下的凤宫正殿,不过少了几分美轮美奂,多了几缕主人的随心所欲。
此时芙蓉暖帐下,面色惨白的明妃双目紧闭,干燥的唇瓣泛着淡淡的青紫,那双如雾如幻的笼烟眉几乎交错成杂乱不清的线团,仿佛黑白无常夺命的绳索,深深纠缠在晏帝的心头。
男人刚刚下朝,一身朝服未及更换,便火急火燎赶到了明妃身边。
这已是明妃昏迷的第五日了,太医虽未言明,却也委婉告知今夜乃是最后的期限。
再拖下去,人怕是再无醒来的可能了。
感受着女人胸前微弱的一起一伏,晏帝产生了一种茫然的荒谬感——
原来霙娘,也是会死的。
他们一起在荒郊野岭外躲避追兵,一起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杀出重围,也曾一起携手站在高塔之上,俯瞰万里江山,海清河晏。
这个敌人的砍刀从脸侧划过,亦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无畏女人,此刻却如孱弱不堪的婴儿那般昏睡在床榻上,敌人只要一根手指头便能取了她的性命,实在令他心生恍然隔世之感。
他不是太医,不是药师,只能用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拂过女人的面庞,沉声下令道:
“朕命你,快点醒来。”
皇帝的金口玉言在生死垂危之间毫无作用,明妃依旧如同冰冷的雪雕,若不是仍有呼吸起伏,几乎看不出存活的迹象。
伺候在侧的大太监眼见晏帝的神色愈发不对,不由绷紧了皮囊,脑袋飞快地转动起来——
总得想点法子,把陛下的注意力从明妃病危这件糟心事上转移出来。
还未等他寻出法子,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皇子抹着眼泪,从外面哭哭啼啼地跑进了屋内。
大太监见状不妙,刚想肉身阻拦,脚下却没那位小祖宗灵活。只见一个健步,大皇子猛一下冲进了晏帝的怀中,口中呼喊着“父皇”,声音格外凄凉。
晏帝心疼这个儿子,为他抹去眼角泪珠,柔声问道:
“我儿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父皇,父皇坐拥天下,定能为你出气。”
大皇子抬起水涟涟的黝黑眸子,神色懵懂而又天真:
“父皇,其他宫里的妃母都在说阿娘要死了,这是真的吗?您不是告诉我,阿娘暂且病了,只要好好休养,一定会康复的吗?您不会骗儿子吧?”
一边描述着心中的恐慌,眼泪更如不要钱的珠子,不断线地往下滴落。
稚子几句哭诉,令皇帝勃然大怒,面上仍是淡淡不见愠色,只是缓声安抚着小儿:
“多大的人了,还是那么爱哭鼻子,别人几句胡话你就相信,为父君无戏言,你却反而不信了?”
晏帝过于镇定,倒是把见识微小的大皇子硬生生哄住了。他不禁喜极而泣,揽着父亲的腰身撒娇道:
“儿只是担心娘亲,怎么会不信父皇呢?好爹爹,好爹爹,等到阿娘大好了,你再带我们去皇庄上玩几日吧!”
晏帝哈哈大笑,点着皇子的额间佯斥道:
“你娘还病着,倒还想着玩呢!”
“爹爹说了,娘亲很快就会大好了。”
晏帝望向被褥间一动不动的女人,神色莫辨:
\是啊,你娘,很快就会大好了。”
这之后,间有几名妃嫔以德行不修的缘故,或是降位,或是打入冷宫,疯疯癫癫不多时便在冷饿交加间香消玉焚。
幽居一隅的前皇后席氏被圣上一连串雷霆之怒吓到彻夜难眠,只在私下与侄女暗暗庆幸,幸好没听了旁人的挑唆,在大皇子面前说些似是而非的荒唐话。
席心玦趁此良机,把道理掰碎了与她劝道:
“姑妈明白就好,那些人哪里有什么好心思?不过见姑妈虎落平阳,那您当那锥子使呢!就算大皇子误听谗言,惹恼了圣上,于您又有什么好处?总归还是妃位的供奉,便是将来立了新后,也不敢薄待您,不如收了多余的心思,好好在宫里养着吧!”
顺妃捂着胸口落泪不止: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我冤枉啊!冤枉!明明薛氏中毒,非我所为,何故陛下非要废我后位!”
还能是什么原因啊,当然是陛下不喜欢您呗!
席心玦望着面前执迷不悟的姑奶奶,心中无可奈何不可道与外人,憋得她坐立不安。实则她能进宫见到禁闭中的姑妈,也得亏得陛下赏赐的县君爵位未被剥夺,也是明妃生死不明,宫中无人主事,方能被她钻了空子。
时不待人,她只得尽心尽力扭转姑妈的执拗性子:
“姑妈,时过境迁,您也莫要纠结往事了。只看席家的面上,安安分分待在宫里,总能保得一家大小平安。”
提到娘家,席氏总算有所触动。好说歹说了小半晌,席心玦眼见时辰不早,方才忧心忡忡地离宫而去,只望这次会面能让席氏行事顾忌几分,不要做了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直至黄昏时分,明妃仍未有苏醒迹象。大太监将众婢轰出内室,亲自压着主治太医的喉颈,逼他与晏帝说出实话。
前些日子,京郊有地忽而爆发了疫乱。老圣手是个为国为民闲不下来的性子,这么大把年纪,自请上了前线。晏帝拗不过老人家医者仁心,又对疫病之事心怀揣测,干脆让心腹随着老人家前去探查实情。
却没料到不过寥寥几天,明妃却又遭了劫难,此时再想请老圣手回来坐镇,也是鞭长莫测了。
于是太医院的头把交椅瞬间遭了殃。
老圣手不重虚名,不愿担着名头做些繁文缛节的呱噪事,晏帝便让另一位医药世家出身的太医担任了太医令之职。平日里舒心安稳,到了关键时刻,没有白骨化活人的老圣手在前面做那出头的顶梁柱,这位太医令也就沦为了无用的摆设。
明妃昏迷不醒,他也只道五日乃是最后期限,却也没个能耐将娘娘唤醒。晏帝向来不与无能之人多话,大太监舔着一张弥勒脸,凑到人耳边阴恻恻道:
“娘娘不成了,太医令三族皆可陪葬。”
一句话险些将太医令三魂吓掉了两魂,连忙屁滚尿流地去为明妃诊脉熬药,生怕一家子下到地府方能团圆。
晏帝对此人医术放心不下,只是圣手因公不在,神医不见踪影多年,药王更是神出鬼没,得用者皆不称手。
他锁住两道横叉额间的剑气浓眉,心不在焉把玩着手中那条一百零八颗舍利子串起来的佛珠,半晌方才向大太监问道:
“当日安姝县主身边那个懂医的侍女,可知是何背景?”
大太监不过略略沉吟,瞬息回想起西岐的生辰来历:
“禀陛下,据闻那名侍女师从药王一脉,昔年也曾在神医座下学习过一段时间,医术也算了得。”
晏帝颔首,黑得透亮的佛珠在掌心缓缓转动,金粉雕琢的经文仿佛拥有无上的力量,可以将昏睡的女人从鬼门关拉回。他琢磨着西岐的从医年龄,面上似有遗憾:
“如此年轻,医术才能到几分?”
大太监嘿嘿一笑,肥肉堆积而成的笑脸上挤出几道横沟,划出一缕自信而又高傲的笑容:
“我的陛下,这等技艺,可不都讲究天赋吗?就如老奴我,天生就该为皇家所用,方不浪费这一份过目不忘的真本事。”
一席俏皮话逗得晏帝笑出声来,想到大太监堪称恐怖的记忆能力,心底到底生出些许赞同之意。
许是抱着死马医当活马医的心态,他敛起一双冷如冰霜的利眼,对大太监随意吩咐道:
“宣那位女大夫进宫吧,安姝县主若是有意,亦可陪同入宫。”
“诺。”
大太监的背脊曲成了一道弯弯的桥梁,只有在皇帝面前,才有如此卑躬屈膝的他。
宣旨的太监快马加鞭赶到陆府,未等陆宣智命人摆上桌案,点上香炉,便如催命那般央求着陆呦鸣即刻进宫。
姚氏等几位庶妹登时吓得面无血色,陆宣智亦是铁青了脸,担心自己受了不孝女的牵连。
接旨的陆呦鸣心中却无多大恐慌,虽说伴君如伴虎,晏帝到底也算赏罚分明的治世明君,功劳还未赏下,怎会突降惩罚?
虽然奇怪皇帝急召的理由,陆呦鸣沉寂多日的心思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入了宫,便可拜见明妃,也能将子母玉佩之事问个清楚。
她捻起裙角,身形灵动如同一只飞奔的小豹,步伐矫健却也不失贵女的风骨与优雅。比起宣旨太监先前的百般催促,此时倒显得陆呦鸣愈发迫不及待。
顾不上与陆宣智等人解释,陆呦鸣换了衣衫,便登上了县主玉辇,由着几名轿夫使足了吃奶的力气,飞速向皇城范围进发。
宣旨太监亦跟着上了辇座,好在玉辇宽绰,几人在内亦不显拥挤逼仄。
他慢悠悠抬起兰花指,扫视了一圈陪在陆呦鸣身侧的徐女官与北武,笑问道:
“请问县主,你身旁那位小娘子,可是西岐姑娘?”
“西岐?天使认识西岐?”
自家侍女的大名竟然能入天使的耳朵,陆呦鸣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十足的警惕与不安。
“呵呵呵,也不瞒县主,杂家此行目的,正是找这位西岐大夫。陛下有令,还请县主借用此女,若能让贵人化险为夷,当记县主一功!”
这位苏姓太监正是当日去影狩卫宅邸传话于居烛尘的天使,好巧不巧,大太监又将此等召人的活计派给了这个干儿子,却与陆呦鸣实实在在打了个照面。
苏太监本以为陆呦鸣不过是深藏闺中不见外人的寻常娘子,侥幸得了县主的封号,当是对皇宫来人俯首帖耳的恭敬。
他平生最重脸面,尤其爱好达官贵人给他脸面,因而说完旨意,便又摆出鼻孔朝天之姿,静待陆呦鸣向他讨好,打探宫中消息,或是拿银两贿赂。
只见那国色天香的县主娘子,却将一双含情美目瞪成海底最圆润的硕大珍珠,口中惊呼道:
“天使怎不早说?西岐,并不在府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