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才落定,便见有一道如青竹般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少年左右张望,一眼便看见了施婳她们所在的位置,紧走几步,一向冷静淡漠的眼睛里此时正满是欣悦,
“阿九,”谢翎笑起来,眸光发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巨大的惊喜一般,他道:“你怎么来了?怎么过来的?”
从头到尾,他的眼中仿佛就只看见了施婳一人,被忽略在一旁的陈明雪:……
她默默地观察着谢翎,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几分怪怪的感觉,但是怎么个怪法,以她那个脑瓜子却又想不出来了。
总之,此时的谢翎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奇怪。
谢翎与施婳说了好半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陈明雪,他略微颔首:“陈姑娘也来了。”
陈明雪默然:我这么大个人,跟木桩子似的杵在这好半天了,你现在才看见?
这也怪不得谢翎,他几日不见阿九,此时正满心满眼都只有阿九一个人,能想得起问她一句,已是十分难得了。
施婳将陈明雪的来意向谢翎说了说,谢翎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向夫子说了一声,出来时,看见晏师兄往舍房的方向去了,你们想再进去,恐怕不容易。”
陈明雪急道:“那,能麻烦你请我表兄出来一趟么?”
谢翎转过眼,忽然道:“恐怕不必我去请了。”
陈明雪一怔,施婳转过头去,果然见书院大门里头晃出来了两个人,走在左边的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个子瘦高,眉目间带着几分不耐烦,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右边那个,便是晏商枝了。
陈明雪也看见了,眼睛亮了起来,连忙冲他招手:“表兄!”
晏商枝手里拿着折扇,慢吞吞地晃过来,没等陈明雪开口,劈头就是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读书了?”
陈明雪撅了噘嘴,不服气道:“我就是想来,怎么?来不得了?”
晏商枝张口欲言,却听杨晔笑嘻嘻开口:“晏师兄,这就是你的表妹啊。”
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讨人嫌得很,晏商枝懒得理他,对陈明雪道:“你瞒着舅舅出来,回头少不得要我兜底,你说你图什么?”
陈明雪气鼓鼓道:“不必你兜底,我到时候自会向舅舅负荆请罪去。”
“哦,”晏商枝稀奇地道:“你还知道负荆请罪啊?”
陈明雪:……
晏商枝的折扇一敲手心,忽然改了口风,一反前态,道:“也行,来便来了吧,有什么事情?”
陈明雪也不气了,她看了看其他几人,颇有些扭捏地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哦……”杨晔这一声哦得千回百转,意味深长,饱含着看好戏的意思,也难怪他如此,平常只有晏商枝挤兑他的份,如今风水轮流转,杨晔难得捡了一次热闹看,不由十分激动。
晏商枝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陈明雪,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上语气也几不可察地软了半分:“过来。”
陈明雪立即喜滋滋起来,跟得了什么大好处似的,巴巴地跟着晏商枝过去了。
却说杨晔也想凑过去看,被晏商枝回头警告性地看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必多说,杨晔悻悻然地住了脚,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施婳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施婳一番,忽然伸手捅了捅谢翎,小声道:“啊,这就是钱师兄和晏师兄说的,你的小媳——”
话未说完,杨晔忽觉肚腹处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差点咬住了舌头,慢慢地弯下腰去,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子,痛苦咬牙:“你……”
谢翎斯斯文文地收回了胳膊肘的一瞬间,反应极快地一把托住了杨晔,关切问道:“杨师兄,杨师兄你没事罢?”
施婳原本也没太注意杨晔,乍一见他这般模样,不由也惊了一下,道:“他怎么了?”
谢翎摇摇头,装得特别茫然:“我不知道。”
施婳道:“先让他坐下来。”
杨晔一动,正想说自己没事,要站起来时,却觉得肩背一沉,那力道竟然令他一下子没站起来,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谢翎凛冽的视线,目光中带着几分警告和威胁,后腰处还抵着一只手。
杨晔:……
他只能停住话头,被迫坐在了地上,心中悲愤莫名,怎么师兄师弟都一个样?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施婳替他把了半天的脉,疑惑道:“好像没什么事情?”
杨晔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来:“大概是中午吃多了,无甚大事。”
……
却说晏商枝带着陈明雪走了十来步,便停住了,道:“你跑这来有什么事情?说罢。”
陈明雪见他离自己一臂之远,心中不由有些不高兴,但还是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给你做了一个佩囊,送你了。”
她说着,拿出那个深蓝色的佩囊来,不大好意思地伸着手,递给晏商枝,示意他接下。
晏商枝没动,他眼中闪过几分惊诧,怔了一下之后,才低头看那个佩囊,目光滑过那些精致的绣花,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雪字上,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不知所措。
只是那情绪在一眨之后,便收敛了,快得少女完全没有发觉,晏商枝勾了勾唇角,道:“你大概记错了,我的生辰不是今日。”
陈明雪愣了愣,急道:“不会啊,我问过外祖母了,就是在今日啊。”
晏商枝挑眉:“祖母记错了。”
陈明雪憋了一会,才不管不顾地道:“罢了,错了就错了,总之是给你的,你拿着便是了。”
晏商枝还是不接,他抱着手臂道:“真是送给我的?那上面为什么绣着你的名字?这莫不是你随手拿了自己的佩囊凑数的吧。”
陈明雪瞪大眼睛,她的脸上的羞红渐渐淡了下去,化作一片惨白,这时候,即便她再如何迟钝,也察觉到了晏商枝的意思。
少女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不想要就不想要,何必……何必说这种话……”
第 52 章
且说施婳正在跟谢翎与杨晔说话, 蓦然间, 却闻那边传来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惊动了三人,杨晔顿时精神抖擞地看过去, 兴奋得如同一只鸭子一般, 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只见陈明雪捂着脸匆匆跑了, 唯剩下晏商枝站在原地,脸朝向另一边, 过了一会, 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摸了摸被打的脸,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丫头,还真是下手不留情。
杨晔幸灾乐祸地走过去,围着他左看右看, 啧啧称奇, 摇头不已,语气奚落道:“师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也有今日啊,苍天总算是开了眼了。”
晏商枝懒得搭理他, 施婳见陈明雪闷头往山下走, 她担心会出事,叮嘱谢翎道:“我先去看看她。”
说着就要走, 却被谢翎一把拉住,道:“我跟你一起去。”
施婳怔了一下:“那书院……”
谢翎笑了笑,解释道:“讲学今日就结束了,我们原本是准备下午回去的,我让两位师兄帮忙向夫子说一声,不妨事。”
闻言,施婳点点头:“那好。”
谢翎便向杨晔和晏商枝打了一声招呼,跟着施婳下山了,没多久,他们就在下山半途中,追上了陈明雪,她正坐在山道的岩石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呜咽咽。
谢翎停下脚步,看了施婳一眼,施婳道:“我去看看。”
待走近了陈明雪,听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施婳也没说话,就这么坐在她旁边,哭了小半刻钟,陈明雪才渐渐抽噎着停下来,两袖子一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跟施婳诉苦:“他是成心不肯收我的佩囊,他就是故意的!”
施婳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片刻后,陈明雪又小声嘀咕:“可我还是喜欢他……我是中邪了么……”
她忽然抬头问道:“婳儿,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乍闻这一句,施婳愣了一下,她摇摇头,道:“没有。”
陈明雪丧气地哦了一声,语气颇有些老成地道:“那你恐怕不懂我的心情了。”
施婳想了想,犹豫着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陈明雪使劲琢磨了一下,最后才颓然垂头,道:“我不知道,我从第一眼看见他起,就喜欢他了,大概就是书上说的一见钟情罢,可是……可是他一直不喜欢我,我若总缠着他,他还要躲我……”
施婳确实没喜欢过别人,她也不知陈明雪是如何心情,只是道:“就这么喜欢他?”
“就这么喜欢,”陈明雪点点头,认真地道:“看见他便觉得心中欢喜,只想一直看着他,喜欢的不得了。”
喜欢的不得了。
施婳头一回听起旁人说起这种感觉,此时的她不曾有感同身受,尚在懵懵懂懂之中,并没有多想,因为上辈子的施婳,从未被人真心说过喜欢,她虽然知自己向来薄有颜色,但是身处那种境地,也并不敢奢望有人真的珍爱于她。
便是太子时常说喜欢她,也不过是像小猫小狗那般喜欢,而小猫小狗,太子府上还有大把,不单单只有施婳一个。
所以施婳见陈明雪因为此事难过无比,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
过了一会,陈明雪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打起精神来,拍了拍自己哭得惨兮兮的脸,故作轻松道:“罢了,他这般待我也不是头一回了,若就因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恐怕我早就哭瞎了去。”
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劲儿,陈明雪犹豫了一下,才转过头来,望着施婳的眼睛,问她道:“婳儿,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一个女孩儿,成天追着男子后头走,很不顾廉耻?”
她刚刚才哭过,眼睛还很湿润,像是盈满了清透的水,眼眶泛着红,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给她原本清秀的容貌多添了些许楚楚之姿,施婳看着她清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摇摇头,道:“不会。”
福至心灵,她像是忽然明悟了什么一般,认真地补充道:“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怎么会是不顾廉耻?”
闻言,陈明雪顿时笑了,眉眼霎时间生动起来,像是夏初绽放的忍冬花,漂亮极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薄红,看着施婳,道:“婳儿,以后你若是喜欢了一个人,那个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施婳迷惑:“为什么?”
陈明雪笑着看她:“因为呀,你太温柔了啊。”
两个女孩儿就地坐在岩石上,凑在一处笑成一团,嘀嘀咕咕说着话,山风从吹拂而过,偶尔带来几个不曾压低的字眼,还有银铃似的笑声,散落得漫山遍野都是。
不远处的谢翎就站在山道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阿九,笑靥粲然,清尘绝艳,仿佛于刹那间,就夺去了他的全部呼吸。
回到苏阳城之后,陈明雪便带着她的小丫环绿姝别过了施婳两人,回曹府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了,施婳没再去医馆,而是带着谢翎往城西走,两人路上说着话,施婳问起书院讲学的事情,谢翎都一一回答了。
施婳忽而笑道:“我今日听完你讲学了。”
谢翎没说话,只是略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过了一会,才抬起眼,问道:“阿九觉得怎么样?我说得好么?”
施婳想了想,她没听过别人讲学,但是看着谢翎站在上面,气度从容不迫,说话不疾不徐,颇有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之感,遂笑着颔首道:“说得很好。”
谢翎浅浅一笑,看似十分淡定,实则从方才起,他背在身后的手便捏紧了,直到现在才慢慢地松开来,心里一点点,舒了一口气。
夫子和几位师兄,甚至山长和书院的讲书先生都夸赞过他,说他讲得不错,少年有才云云,只是谢翎听过就算,一句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施婳刚刚说出那句,很好,他才像是被肯定了,心底里泛起密密的喜悦和欢欣来。
喜欢一个人,就连她浅浅淡淡的一个字眼,落在自己心里,都仿佛有重若千钧之力。
她一笑,心便若擂鼓一般,她一蹙眉,也觉得心中跟着难过起来。
歆慕的人被妥帖地安放在心底最重要的地方,将她当作神祇一般膜拜,一喜一怒,一哀一乐,皆由她掌握。
尽管谢翎如今尚是少年,却已尝到了情之一字的万般滋味,他像是守着一朵花,默默地等它绽放的那一日,满怀着少年执拗的意气,将一腔孤勇都倾注其中,心甘情愿,且甘之如醴。
生活仍旧在有条不紊的继续,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施婳的医术日渐精进,她几乎可以独自一人给病人看诊了,当然,仅限于一些不大的病情,比如风寒咳嗽一类的,但是在林家父子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而在谢翎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自打上一次去了长清书院讲学之后,钱瑞几个师兄弟都对他大为改观,刮目相看,并不将他看做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是真正当做了自己的师弟来看待,便是董夫子,也对于能收到谢翎这个学生而觉得是意外之喜。
若说有不寻常的事情,便是快到年底时候,陈明雪来城西找了施婳一趟,彼时天色已是暮时,正值十月份时候,气候转凉,后院的那株枣树开始簌簌落起了叶子。
陈明雪与施婳站在檐下,一脸的闷闷不乐,道:“婳儿,我明日要回家了。”
“回家?”施婳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陈明雪似乎一直是住在她的舅舅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