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从病房外进来的时候, 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李茹靠坐在床头,脸上荡漾着慈爱的笑容,手里捧着一杯温水, 腰部以下盖着医院柔软的被子, 正午的阳光落到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普通而又幸福的母亲,侧过头看着另一张床上坐着的霍连山。
霍连山手里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他背对着刘姐, 随着刘姐一路走过来,从他的背影看到他的侧脸, 走到两张床之间时, 才看见霍连山是在给苹果削皮。
很温馨的一幕,像是每个人在固定人生中的缩影, 羸弱的母亲靠在床头,孝顺的儿子在替母亲削水果,长长的果皮从锋利的水果刀上卷下来, 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刘姐刚停下, 霍连山也把水果削完了,递给李茹。
李茹依旧慈爱的望着他, 伸手推开他的手, 用嘶哑的声调说:“你吃。”
霍连山沉默的把水果放到了一边的果盘上。
“身体怎么样了?”刘姐自然的坐在了李茹旁边,一脸后怕的拍着胸口说:“连山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都吓死了,赶忙从家开车赶过来了,你说你, 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谁能安得下心啊。”
才短短几天时间, 刘姐和李茹的关系有了飞快的进展, 俩人就像是一对黏黏糊糊的异姓姐妹一样,拉着手恨不得替对方把罪受了。
“我先回公司了。”霍连山在这时候站起身来,低声和刘姐说,也像是和李茹说。
刘姐冲他挥了挥手,还和他叮嘱“好好练习”,李茹还想让他多坐一会儿,但李茹才一抬手,刘姐就把她的手拉下来了。
“干嘛呀,人家孩子上进呢。”刘姐故意一瞪眼睛,轻“啧”了一声,说:“连山事业心重,好事儿,以后有你享福的时候。”
被刘姐这么一打断,霍连山已经走出了病房了。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距离李茹住的公寓楼不远,当初把人送到公寓楼的时候刘姐就和霍连山说过周围有私人医院,所以霍连山才能这么快把人送过来。
私人医院和公立医院比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是人没有那么多,走廊的窗户上永远摆着一盆百合花,护士的态度很好,会细心听每一个病人的要求,走廊拐角处连一丝尘土都找不到,时时刻刻会有拿着拖布的工人仔细的拖过每一个角落。
霍连山就从走廊的那一头,走到这一头。
走廊很长,五月底的天气并不炎热,微风卷着花香冲进走廊,吹动了霍连山的发丝,霍连山脚步很慢,一直走到门口,站在了花坛旁。
刘姐心满意足面带微笑的从医院那边走来的时候,就看见霍连山靠在花坛的树旁抽烟。
霍连山抽烟的时候是懒散的,他抽烟不是单纯的过眼瘾,反而像是他在找一个给自己片刻栖息的地方一样,肩膀会找个地方把自己依靠住,然后才能松懈下来片刻,一支烟掐断之后,他再站起来时还是挺拔坚韧,屹立不倒的模样。
“连山?”刘姐捏紧了手里的小包包,快步走过来,圆脸上漾起了笑容:“怎么不回公司啊,今天不是还有彩排呢吗。”
刘姐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一种成熟女人的感觉,她岁数不小了,四十多的年纪,性感又大气,眉眼间带着精明的算计,但却并不惹人讨厌,就像是个看透红尘但依旧在红尘里打滚的老板娘,把功利和贪婪写在脸上,什么都卖,你想买,先掏钱。
霍连山静默的在旁站了片刻,回:“晚上我要去楚家。”
刘姐脸上的笑容一敛,小小的“噢”了,很识趣儿的没问“你为什么要去楚家”,只是问:“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
“她也要去。”霍连山又说。
刘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微微蹙着眉头,问:“她去干什么?”
这个她,自然是李茹。
虽然刘姐跟李茹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亲亲热热姐姐妹妹的喊着,但真碰上事儿了,刘姐翻脸比谁都快。
她现在把楚家看成是霍连山的金库,霍连山是她的艺人,霍连山越火,赚得越多,她就赚得越多,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霍连山星途坦荡,一步飞天。
楚应汶找李茹,说想要霍连山出席楚老爷子的生日宴的时候,刘姐第一时间给李茹打了电话,当时刘姐就建议李茹跟霍连山来一把“狠”的。
霍连山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不说,也不表现出来,想要了解他,就只有仔细长久的观察他。
而当他主动表现出他对一样东西或者是人的排斥和厌恶的时候,就说明他的忍耐已经到临界点了。
想要强迫他去接受,就要压上让他无法抗拒的筹码。
与其说是是让霍连山接受,不如说是威胁霍连山,拿亲情当枷锁,拿母爱当束缚,活生生将霍连山压下来。
虽然这种方式很伤感情,但是管用啊!霍连山已经准备要去楚家了。
刘姐都能想到接下来的走势了,像是霍连山这样优秀的孩子,明晃晃的可塑之才,楚家老爷子喜不喜欢他不要紧,关键是让所有人都看到,他霍连山是楚家的孩子,把楚家这座大山立在霍连山身后,以后能给霍连山搞到更好的资源。
这是霍连山的关键时刻,李茹过去干嘛?
其实在刘姐心里一直看不上李茹。
平日里俩人腻腻歪歪当彼此是亲姐妹这种事儿说说就算了,但刘姐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李茹没什么用,她唯一的用处就是她是霍连山的生母。
说一句刺耳的,李茹当初就是想嫁豪门,但自己又没本事,智商不够用,心又不够狠,错估了自己的价值又去惹恼了唯一的靠山才落了个这么样的下场,从刘姐的角度来看,李茹就是个没本事又贪心的废物点心,她如果去了生日宴现场,除了提醒别人霍连山是私生子,出身低微,还有这么个不光彩的妈妈以外,百害而无一利。
去楚老爷子生日宴的都是些什么人?政界人士,商界大鳄,学术大牛,或者是各类和楚家一样出身的豪门,李茹又是个什么身份,那群人能把李茹当回事儿吗?
那群人看见光鲜亮丽的霍连山,就算是再看不上,顶多也只会想一句,哦,是那个私生子,看样子还挺像回事儿,像楚应汶,要是再看见断了腿坐轮椅一身愁苦明显上不了台面的李茹,恐怕就会想,楚应汶什么眼光,这种垃圾他都捡?
“她想去。”霍连山声线微冷的说:“她想去参加。”
她想被承认。
她前半生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想要去楚家,都是为了想要被承认,她做不到,但她儿子做到了,她原本熄灭的心思也就跟着死灰复燃了。
“这不行。”刘姐先是蹙了眉,又马上意识到霍连山要去就是因为李茹,李茹去不成那他也不会去,刘姐立马就改了口:“我知道了,我去安排,你放心吧,晚上咱们一起去,我亲自送李茹过去。”
霍连山从始至终就没什么表情,他双手插兜,站着看着刘姐的眉眼表情,像是看着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直到刘姐答应下来,他才点了点头,扔下一句“晚上来接我”,然后转头就走了。
霍连山白天很忙,演唱会的流程在安排了,每天要练歌,公司还见缝插针的给他安排一些通告,他一天流程走完之后,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刘姐亲自给他送西装过来。
在圈里待久了,刘姐难免沾了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毛病,总觉得只要霍连山传好了,就不会有人看不起他。
霍连山换好礼服出来,跟刘姐一起下楼,到了楼下的时候,看见李茹坐在保姆车里。
她今天也换了一身裙子,黑色的长裙,直接盖到脚踝,脚上还穿了一双高跟鞋,衣服和鞋都是新的,很艳丽,但她的腿脚却严重萎缩,筋肉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层皮贴着一根腿骨,看腿就很吓人了,更何况脚。
她平日里都是用布遮盖住的。
霍连山微微蹙眉。
他其实也知道李茹并不适合出席这种场合,但李茹太高兴了,坐在车上的时候整个人都焕发出了生机,平日里的病容都看不见了。
霍连山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保姆车一路开到了楚家老宅。
楚家老宅坐落在城西,在b市有一句老话叫“半个城西楚家湾”,说的就是楚家老宅。
城西有一座山叫“雁回山”,整座山都是楚家的,楚家在山上建了个山庄,山下是高档别墅区,再往下是城西,而这城西里的所有产业,有一半儿都是楚家的,所以才有了“半个城西楚家湾”的说法。
霍连山以前只知道楚应汶有钱,等到了楚家山庄的门口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豪门”。
这是几辈子都败不完的家产。
给霍连山开车的司机显然得到过叮嘱,没有直接停在山庄门口,而是从山庄后面的入口驶进去,一路行驶进了山庄。
山庄很大,大的像是皇宫一样,司机开了十几分钟,将车停在了一个大厅之前。
霍连山拖着轮椅,将李茹带下了车,刘姐跟在后面,从霍连山手里接过轮椅,推着刘姐往里走。
今天晚上的山庄格外热闹,墙上都挂了彩灯,大概是为了庆祝老爷子过寿,所以一路张灯结彩。
老爷子今年八十大寿,当然是能做多大场面,就做多大场面。
外面的客人都是从正门进,来了之后直接就入席了,而霍连山现在算是楚家的半个小辈,也勉强算得上是亲戚那一行,只不过多少见不得光,因为楚应汶要带他出席,所以他们现在是要在这个大厅里等楚应汶过来。
这个大厅是个饭厅,里面都是桌椅,还有一个侍者等着,见他们来了,就笑着让他们多坐坐。
李茹让刘姐推轮椅带着她四处走走,满脸兴奋,霍连山心口发堵,见她们待得还算舒坦,也就没出声,只是自己走出了饭厅,想去外面抽根烟。
他抽烟都背着李茹,免得李茹说教。
他不是不爱听,只是李茹说着说着就会哭,看起来太过让人憋闷。
已经够闷了,他想喘口气。
从饭厅出去的时候,霍连山推开玻璃门,从玻璃门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不再是贴着头皮的发茬,而是有半个手指长的乌黑,造型师偏爱将他的所有头发都吹上去,露出他锋利的眉眼,眉眼经过细心地修饰,他看着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霍连山觉得越发窒息了。
他走出饭厅,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顺势走到了一墙角下的一座假山旁,点了一根烟。
他的烟才刚刚点起来,突然听见四周有一阵动静,期间还带着“唰唰”的声音,是鞋底在墙上摩擦的动静,然后还有嗓门用力的“嗯”“嗯”声,霍连山顺着声源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墙头上露出来了一颗小脑袋。
霍连山一望过去,点烟的手都是一顿。
那张脸他不会认错,是楚青雀。
楚青雀此时正在费劲爬墙,这墙有两米多高,没有任何攀爬物,他两只胳膊上来了,腿上不来,一直在努力的翻,直到某一刻,他好不容易把腿搭上来,然后整个人爬上来,骑在墙上回头小声喊话:“行了,我上来了,你走吧。”
“我不走。”墙那头就传来了同样压着声音,贼兮兮的动静:“我走了,你到时候回来都没人扛着了,你翻不过墙的。”
是蒋洛。
“我回来的时候也是在这边,你在墙那头,怎么扛我啊?”楚青雀小声说。
这话太有道理了,蒋洛沉默了两秒,然后说:“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回去,不然温离问我我答不上。”
楚青雀穿着一身运动服半截袖,一头软发上还带着草叶,骑在墙上,一脸愁容。
他今天接了短信,心里实在是难安,他知道自己不能来看,他不能再跟楚家再扯上关系了,否则往后又是藕断丝连,万一出事儿了就完了,但爷爷年纪太大了,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他特别想来看看。
虽然亲子关系是假的,但感情是真的,楚青雀知道,爷爷身体不好,没两年了,他今年不来看,往后就没机会了。
所以他想了个贼招,偷跑进来,不让楚应汶知道,也不让周家人知道,就看看爷爷,看完就走。
“那你等着吧。”楚青雀叹了一声气,说:“实在不行你到时候翻过来把我扛过去。”
说完,楚青雀转身,骑在墙上,晃了晃脚,然后一咬牙,“噗通”一声就落了地。
霍连山还是没反应过来。
他太久没见到这样灵动的楚青雀了,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楚青雀还在睡觉,上上次楚青雀哭的泪眼朦胧,以至于现在楚青雀一出现,霍连山就有点挪不开眼。
他想起了最开始见楚青雀的样子。
初见楚青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
小少爷傻兮兮的跑到酒吧里,跟在他家的小巷后,软绵绵的喊着他的名字。
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两人之间却全都弄了个天翻地覆,彼此都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咬着牙死撑。
霍连山想动一动,最起码从假山后面走出来,看看楚青雀,和他说说话,可是那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在他眼里却好像是长长的一个月一样,他动不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楚青雀揉着脚踝,呲牙咧嘴的爬起来,然后跟墙后的蒋洛说“注意隐蔽”,再蹦起来,往院子里面走。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对这儿都很熟悉,一上来就挑了最好潜入的地方——霍连山他们所在的这个饭厅平时都是用来招待亲戚的,距离前面办寿的大厅很近,走十几分钟就到了。
但楚青雀才刚站起身来想走,就听见一阵拔高了的声音直直的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楚青雀!”
是道严厉的女音,有些苍老,之前并没有听过。
霍连山下意识地紧贴在假山后,隐藏住了自己的身位。
他本来就站的很隐蔽,又一身的黑色西装,他不主动站出来就没人能看见他。
而楚青雀显然没想到会有别人,他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安的站直了身体,小声的喊了一声:“姥姥。”
霍连山的念头刚想到原来是楚青雀的姥姥,就听见那道声音高高的飚起来,直直的奔着楚青雀砸了过去:“你来干什么!你是想害死我们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