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并非望朔日,所以朝会仍只是在乾清门,参与的便也只有内阁及六部的几位重员。除此之外,因着事涉战事,武勋方面也被招入,以备问询。
英国公张懋站在班首,耳边听着众人拿些琐事与皇帝商议着,一颗心思却早不知飞哪里去了。
想想那个小混蛋交给自己的任务,他就不禁有些头大。这不是把自己往奸佞的道上引吗?自己究竟是从呢,还是不从呢?纠结啊。
想着那个小混蛋搞事的本事一流,实话讲,老国公真心是有些惊着了。按照他的本心,对于苏默这家伙的话就全当是放屁不理才是最好。
可是再想想两家的交情,又想想自己那位兄弟临去时的托付,张懋那坚定的心思,便不再那么坚定了。
罢了罢了,定是上辈子欠了那小魔星的。今朝便拼却舍了这一世清名,还了他吧。好在那小子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有后手收拾,不会让他白白牺牲的,那便权且信他一回就是。
只是那小子说的后手究竟是什么,却是打死也不肯说。神神秘秘的,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呸!听听他小混蛋都说了些什么?不会让自己白白牺牲。牺牲啊,特么的老子还没活够呢,咋这就要牺牲了?
咦,不对,莫不是那小子打的主意,是先让自己牺牲咯,然后再给老夫找场?我去你大爷的!真要是牺牲了,你小子就算给老夫找回场子来又有屁用!
那小子……不会这么不靠谱吧……老头儿心里这个乱啊。
“……老国公,老国公!”
耳边传来声声呼唤,霎时间将他从魂游天外的状态中惊醒。茫然扭头去看,却见唤醒自己的那人一个劲儿朝某个方向使眼色:“陛下问您话呢。”
张懋蓦地一个激灵,连忙抬头去看,正迎上上首弘治帝似笑非笑的眼神儿。
“啊,那个……陛下圣明。”抖抖袍袖,老头儿一本正经的躬身施礼道。旁边众人便都一脸的古怪,憋不住的要笑的模样。
弘治帝气的直想翻白眼了。这个老流氓、老无赖,怎么什么时候都改不了他那份痞性儿?在朕的朝会上都敢走神儿,临了还要装模作样的糊弄朕,你特么听到朕说什么了吗?还朕圣明,朕圣明你个老货一脸啊!
“咳咳,老国公,陛下是问你对边关之事如何看法。宁夏和大同两方的说词不尽相同呢……”旁边有人再次低声在张懋耳边提醒道。
张懋啊了一声,转目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大殿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再凝目细看,嘿,认得,都是熟人。一个是前两年派去陕甘宁那边督导马政事的杨一清;另一个则是大同守将、副总兵马升。
唔,是了,本就听说今个儿是他们回来了,陛下要问询边关鞑靼人寇边一事的,这是已然开始了吗?
“咦,应宁,马将军,你们回来了。一路辛苦辛苦,回头老夫做东,好好唠唠。哎呀,这许久没见了,怪想念的……”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张懋一副唏嘘不已的模样,当场慨然约炮……呃,不是,是约上酒了。
一干大臣们这个晕啊。老国公,咱这是朝会,朝会呢!约酒什么的,敢不敢等下了朝再说?文官们纷纷侧目,武勋们则是齐齐转头旁顾。咱跟这老货不熟,太尼玛无耻了。
杨一清苦笑着拱拱手,也不多言。他和张懋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早了解这老无赖的脾性,知道说啥也没用。真跟他搭上腔了,还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索性晾着他算完。
可是马升就不同了。同是军中一系的,按照履历,他还是张懋的麾下。杨一清可以不搭言,他却是没那个资历。
当下恭恭敬敬的以军礼相见,恭声道:“是,回禀公爷,末将奉诏而回,将此番火筛犯边一事,当面禀明陛下。”
他没接约酒的茬儿,却把自己回来的因由特意说了一遍。显然是暗示张懋方才的应对,不露声色的卖好呢。
张懋哦了一声,忽的满面怒容,拍手怒道:“火筛贼子,安敢又来犯我大明天顔?陛下,老臣请旨,与我十万将士出关迎战,必斩贼酋首级,以献吾皇!”后边这句话,却是转向上首的弘治帝说的。
众朝臣齐齐大翻白眼,这老流氓真无耻到了极点!刚刚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又是约酒又是拉家常的,简直就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嘛。
可尼玛这转眼间就又是要挥兵出塞,又是一副马革裹尸、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忠贞架势。你大爷的,你还能再假点不?演戏也演的认真点行不行?真真是无耻之尤!
还有,咱这儿是讨论的边关实情好伐,连鞑靼人那边的情况都没搞清楚,你又打的哪门子仗啊。还与你十万将士,我呸!你当你是常十万吗?将十万兵,横行天下?好歹你也是国公之尊呢,要点碧莲好不?
弘治帝也气乐了,索性顺着他话说,倒想看看这老东西能演到什么程度。当下假作沉吟一下,颔首道:“老国公悍勇善战、拳拳报国之心,朕心甚慰。如此,那便依老国公之请,与户部、兵部拿出个详尽的章程来吧。”
这话一出,张懋登时傻眼。还不等回过味儿来,那边户部尚书周经、兵部尚书马文升早炸了毛了。
“陛下,万万不可!如今军情未明,轻启战事非智者所为,还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陛下,请准老臣乞骸骨。老臣愧对陛下厚爱,实在拿不出十万大军征战的钱粮,老臣无能,请辞老臣。”
马文升还倒罢了,只是当面正怼,毫不犹豫的驳了皇帝的旨意。周经却是直接掀桌子了,要告老还乡,请乞骸骨了。而且一点也不掩饰,直说自己无能,拿不出大军出战的钱粮来。
这撩的叫个干脆利落。
其他众臣这会儿也是纷纷出声反对,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大哗。
弘治帝也不着恼,转头看向张懋,叹口气道:“老爱卿,这便如何是好?要不,是不是少点军马,或者老爱卿亲自走一趟,以慑贼酋?”
众大臣一静,都是目注张懋,肚中暗笑不已。这里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哪还看不出皇帝的真正心思?分明是被这老货气着了,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故意装傻呢。
“这个……”张懋瞪眼,两手使劲扯着胡子。半响,忽的一转身,冲着马升怒道:“混账!怎的到现在还没搞清敌情吗?那你来报的什么丧!敌情未明就喊着求出兵,你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马升愕然,心里这个冤啊。我特么可不就是来回报军情的吗,啥时候又要喊着求出兵来着了?上来就喊着将兵十万,斩敌酋首级的可不正是您老吗,这关我吊事啊。
马升快哭了,还待再说,张懋却理也不理,转身又冲弘治帝一抱拳,正色道:“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有将不可因怒而兴兵之说。故而,老臣以为,还当再仔细斟酌,问清敌情再议才是上策。”
他一本正经的昂然说着,满满的都是劝谏之意,便仿佛之前那个张嘴便喊着将十万兵,荡平贼酋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似的。
众朝臣俱皆目瞪口呆,武勋们也都个个捂脸。这尼玛得不要脸到什么地步,才能这么义正言辞的倒打一耙?
弘治帝也好悬没气歪了鼻子。这尼玛话说的,好像刚才是朕冲动冒失似的。你大爷的,你个老无赖,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苏默那小子能和你走到一块儿,果然非是无因啊。
咦?为何朕就又想到那混账小子了呢?弘治帝轻轻摇了摇头,将乱飘的思绪抛开,狠狠的瞪了下面那老无赖一眼,终是懒得再跟他缠夹不清。
身为帝王,小小的敲打下就够了。再要纠缠下去,那便失了身份了。老东西看似耍无赖,但何尝不是变相的一种服软?如此,就足够了。
“两位爱卿便再给老国公仔细说下情况,让老国公好好明白下敌情,免得再恁多误判,误了国事!”他没去理会张懋,只转头对杨一清和马升说道。只是在最后“误了国事”一句上,刻意加重了语气,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君臣二人的互谑,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杨一清和马升禀令而尊,便又再将之前的情况各自说了一遍。
张懋这回也老实了,仔细的听着,不时还出声打断问了几句。待到两人分别说完,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两边带回来的情况果然完全不同。杨一清说的宁夏那边亦思马因部的异动,是指的其内部而言。正如蒙古在大明有探子一样,大明同样在草原上也有密探。
亦思马因部入夏以来,忽然下令征召各部头人齐聚王帐,数日后,各部返回后没几日,便纷纷开始往与大明边关相接处迁移。只不过这种迁移不像是战兵,倒似是以牧民的身份更多一些。确切点说,就像是……唔,就像是赶集的样子。对,就是赶集。
而大同方面呢,却完全就是一副要寇敌犯边的架势。由火筛亲帅大军压在大同关下,军营连绵十余里,整日介号角连天,杀声震响的。
唯一奇怪的是,虽总有小队人马在关前挑衅,但终归都是小部队的规模,并不见真个强攻关城。说起来,倒像是故意来耀武扬威,吓唬人似的。
大同总兵、平江伯陈锐深惧之,压根就不敢派出斥候打探。只屡次再三严令谨守关城,同时一边不断向京中告急。这才有了之前的那封文书,以至于让京城一日三惊,流言四起。
张懋浑浊的老眼中闪过明悟,旁人或许仍是云里雾里,搞不清状况,可是他却不同。因为他有个侄儿叫苏默,而这个侄儿的未婚妻,恰恰还有个叫恩盟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