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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谢公错爱了。”

廊下静寂了许久,仿佛等到百草在渐浓的雪色里隐去了踪迹后,谢端才背过身去,道——

“雪深了,你回去吧。”

他到底是有着诗人的矜持与敏感,在她拒绝前,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似乎这就是他能做到的,对于儿女情长的极限。

中庭水榭,往常端雅自持的官吏,褪去了官袍后,在水榭主人徐徐走入时,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五陵年少之时。

“谢公,今日神色不展,可是忧国事?”

“非也。”

“那可是忧私事?”

谢端不答,径直走向墨案前,所有人以为他要提笔作诗时,他却极快地写了一个“权”字。

“诸位,可识得此字?”

半酩之人醉眼望去,只觉墨痕张狂。

“请谢公指教。”

“无需指教,吾亦不识其言。”言罢,他将那权字以烛火点燃,待烧至指间依然未放手,恍若未曾被灼痛一般,待掌间唯余灰烬,道:“诸位觉得,谢某脾性淡薄否?”

“谢公高风,可纳百川。”

“今日尚可纳百川,待明日纳了浊流,又当如何?”

忽然有人哭笑道:“若有朝一日谢公亦入泥淖,想必世间已如炼狱,吾辈下九幽、入黄泉,又何惧那十殿阎罗!”

文人间的暗语无需多言,尽管是半醉半醒间,已有交心。

谢端提起一壶冷酒,温淡眉目,尽卸疏懒之色。

“愿与吾共赴泥淖者,尽饮此杯。”

……

“我谈崩了。”

陆栖鸾一脸麻木地走出来,见到苏阆然的第一句话,就这么说道。

“……让秦家死,我家则会平安;若救了秦家,我出身敌国之事多半也要暴露,连累父母,你说我选哪个?”

苏阆然将伞撑起,斜在她头顶,道:“你哪个都不会选。”

陆栖鸾问道:“为何?”

“你选了,就和你先前所恶之官僚无二了。”

陆栖鸾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相信世上有两全之事吗?”

“以前不信,以后不知。”

“我想试试。”

“你决定了?”

这是和整个朝廷作对,为了一点无谓的原则,一点少年人的热血和大愿。

随着陆栖鸾一点头,苏阆然也像是随之而决定了什么似的,把伞递到她手中,道:“我去找邹叔。”

“你不是一向不喜与长辈交际吗?”

“不喜是不喜,需要则另当别论。”

“你去做什么?”

苏阆然略一沉默,道:“我想要东沧侯手下的军权。”

“……”

……

“……之与江水泱泱,大沃四方,黎民百庶,为作耕疆。”

小轩窗,本是伊人当红妆,而今夜雪深,不见红妆,惟闻书声朗朗。

相府的丫鬟在上府都护夫人家里已经小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她家向来娇柔的嫡小姐,再也没有说过半句点妆描眉的闲谈。

一开始是烦躁的,以为她过不了两日,便受不得夜读之苦,哪知过了这许久,宋明桐还是如第一日一般,每天研读至夜深。

“小姐,今日就早些睡吧,熬坏了可怎么好?”

宋明桐恍若未闻,拿朱笔在策论集空白处批注完,才道:“我午时有睡过,现在还不困,你若是担心,给我熬点药粥来,我按时进补,身子不会坏的。”

这一点她倒不似外面传言里为了读书食不下咽的士子,每日少食多餐,十分注重调养,便是如此,托关系好的京中世家子把她写的策论偷加进国学监阅卷里,慢慢地竟也得了不少瞩目。

据说,因她不署名,国学监的人还特地派人去找,没找到还好生感叹了一番。

丫鬟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兴奋感……真的,真的能考上吗?

她那么晚才开始学,不知比别人落后了多少,现在竟然迎头赶上,那是不是说明……女子其实也并不是天生就不如男儿的?

越想越觉得开心,丫鬟端着枣羹时,脸上都带着笑,直到有个肃然的声音喊她。

“燕儿,明桐还在?”

燕儿回头,看见宋夫人皱眉看着她,忙垂首道:“见过夫人,夫人今夜来,是要找小姐吗?小姐还在读书,要不然婢子去让小姐出来?”

“哼,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娘就好了。”宋夫人摆手道,“你去吧,明日冬至,有不少世家子上门拜访,让她回府来多少露个脸。”

燕儿满口答应,端着枣羹小步离开,在拐角处却鬼使神差地一顿,悄悄回头,却见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一脸阴鸷的贵妇人,却是她亲妹,也正是近日卷入陈案中的秦家夫人。

“姐姐,我就有话直说了,最近相爷他不是一直想对付那个妖妇吗?我这儿有条密报,足以让那姓陆的妖妇死无葬身之地……”

燕儿捂住嘴,在原地挣扎了一下,快步往宋明桐处跑去。

“小姐,小姐……”

“什么事?我不是说了别吵吗,慢慢说。”

燕儿放下枣羹,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外,道:“最近府里为了避嫌不与秦家来往,可我刚刚看见夫人和秦夫人在前院碰头了,他们……他们好像说有什么密报,是要拿来对付陆大人的。”

手里的墨笔啪一声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宋明桐愕然道——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公是一个很矜持的人,他的矜持决定了他这个人凡事点到为止。

感情亦然,他对小鸟儿的喜欢未见至深。

可是啊……虽未见至深,却只有她一个。

第84章 谢公杀人不用刀

“……我就说了, 我夫君如此老实之人,怎么会通敌卖国?原来这小妖妇本就不是楚人,在朝中兴风作浪, 不止和左相作对, 就是为了构陷忠良。现在还不知道我夫君在枭卫府受了什么苦,姐姐, 你可要帮我!”

都护府中, 宋夫人面色阴晴不定, 对秦夫人道:“相爷不许府中任何人与秦家来往, 我今夜来是打着来看明桐的名头是冒了险的, 可见姐姐待你真心。你先慢慢说,能为秦家翻案,做姐姐的自当尽力。”

秦夫人喝了口茶,道:“我家尔蔚性子傻, 起先还不愿意说, 这下好了,没防患于未然, 让那妖妇知道了,还派人来刺杀他, 妹妹也是废了好一阵口舌才把话从尔蔚嘴里套出来的。”

“这陆栖鸾能指挥枭卫, 若你没有证据, 只凭几句推测,下辈子也扳不倒她。”

“有证据,有的!”秦夫人压低了声音, 道:“去年尔蔚不是打碎了那妖妇一块玉吗?那玉是她伴身玉,咱们大楚没有这规矩,是西秦才有的。西秦的妇人生产前要选一块玉,雕作密宗佛,若生的是女孩,便留给她,待她婚龄时送与可意的郎君。”

宋夫人忙问道:“那玉可在你手上?”

“不在我手上,不过姐姐放心,这小妖妇在遂州长大,在陆家老宅里,便有一个老仆,如今虽说年纪大了放归了,但找还是能找得到,定然对当年陆家收养西秦人的事一清二楚!妹妹昨日已经派人去遂州找那人上京了,只要拖过这个月……”

一窗之隔,宋明桐蹲在窗角下,一双绣鞋浸在雪地里犹然未觉,脸色越发难看。

燕儿小声道:“小姐,咱们怎么办?陆大人真的是敌国的人?”

宋明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丫鬟回到房里,拿起笔墨开始写了起来。

燕儿虽然不识字,但也晓得她是要给陆栖鸾通风报信,面露忧色道:“小姐,咱们到底是宋家的人,秦家又是表亲,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

宋明桐笔稍略停,摇了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秦姨是想岔了,无论如何构陷她出身都都是不对,何况秦家的案子不是少了一个陆栖鸾就能平得了的,对两边都没有好处。”

“那……”

“你替我把这封信送给陆大人,待明日……不,就今天晚上,更衣去秦府,我去找表兄。”

燕儿愣愣地接过信,总觉得她家小姐现在,眉宇间的神态变了,越发像那位陆大人了……

……

天不亮的时候,京城朱雀大街上便辘辘行来一架架马车,这些马车走的有疾有缓,但大多都是挨着地砖的边缝走,没有一架是走在正中央的。

朝中的官员们都知道,正中央,是这个帝国中,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

南天星子自墨蓝的天穹中爬上帝宫的檐梢,在某架自朱雀大街中央驶来的时刻,宫城的门徐徐打开,侯在门侧的官员们依次从车驾上下来,整理官袍,检查过今日需上奏的奏章,拿起牙笏。但他们并不急着走,而是目送着那辆华贵的马车与众不同地从宫门直接驶入……

这是首辅的尊荣,是帝王对臣子的敬重。

大臣们自然是习惯这种场面的,彼此低声与同僚打着招呼间,第二辆马车来了。

这辆马车像是从最浓酽的深夜里走出的暗影,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凛冽意味,碾过前一辆马车留下的车辙,以同样的姿态,驶入宫城。

徒留下一众管理,嗅出了风声里的硝烟。

“……谢相为示对长者敬重,一直都是在宫门下车,从不驾车入宫城,今日这是?”

“今日,要出大事了。”

文官们立时都醒了神,关系好的同僚见身边的人无精打采,推了他一把,道:“老陆,你这两天怎么怪怪的,还在为你家女儿的终身愁着呢?依我看,索性就别嫁了,今日上朝万一能成,那就是女太师,比你儿子都光宗耀祖。”

陆学廉没有如以往般反驳,神色间甚至有一丝悲色,拍开同僚的手,喃喃道:“就怕过两日,就不是我家的女儿了。”

同僚认识陆学廉也有几十年之久了,平日里总是笑呵呵一团和气的模样,这般神色还是头一回看到。

“老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等等我!”

百官上朝时,还是以往的路子,一如既往地在每日快要瞪出个窟窿的石砖处站定,余光瞥见那些没有在瞪地砖的、袖子里鼓鼓囊囊塞着奏折的,就晓得今日又得是好一出嘴仗。

果不其然,待大太监说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朝字一瞬间,甚至还没等皇帝坐稳,御史台里便突然冲出一人,哭跪于御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