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宋家仆人侯在车驾旁, 低头见那朝中的政敌下了车后,揖手道:“相爷大驾光临,敝府不胜惶恐。”
寒暄两声后, 谢端抬眸望向宋府的门匾,道:“今日宋公可方便一会?”
“宋相正在府中,只不过在会客,小人这就去报。”
……这般家节之日,会客?
谢端步入门中时,便得了答案。
对面徐徐走来两个人,一位看衣纹仿佛是个年轻的大夫,另一位,面相过于正直,在朝中很少得见,便是他本人,也是回京以来第一回 碰面。
对方显然也是看到了他,目光微凛,而后笑着上前道:“谢相,真是巧,今日怎有闲心来此?”
……枭卫的府主,私下拜访宋府。
眼底神色一沉,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谢端略一点头:“赵府主来此是为了公事,谢某来此是为了私事。”
赵玄圭余光瞥过身后,道:“赵某来此也并非为了公事,只不过是宋相近日抱恙,赵某便带了医者前来探望罢了。哦,是了,谢相收了宋相的孙女做门生,今日是来与宋相相谈的吧。”
“赵府主见到谢某那门生了?”
“见是见到了,刚刚宋相好似在教训孙女,赵某来时,她已被禁足了,谢相既为宋小姐的座师,见了宋相可要说说情。”
“我所识不深,却也知晓宋小姐当是个守礼之人,是因何得罪了宋公?”
“这赵某就不知道了,叶大夫,你先进去为左相看诊,可知道宋小姐是因何受罚?”
这便是皇帝所倚重的天下名士……
几步之遥,在谢端望来后,叶扶摇收起眸底的玩味意味,道:“谢相见笑了,在下只不过零碎听了几句,好似是宋小姐为敝府那‘敌国贼裔’说话,惹怒了宋相,这才被禁了足。谢相若见了宋相,对宋相说敝府门户不日便会清理,宋相自然息怒,宋小姐也不必再受禁足的委屈,您看可好?”
敌国贼裔,清理门户。
谢端的双眼好似浸在寒潭中一般,一如往常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夫提醒,谢某自会转达。”
赵玄圭抱拳道:“赵某还有要事,这便不打扰了。”
告辞过后,谢端本是要抬步向后院走去的,却听那赵玄圭身后的大夫与他错身而过间,微微驻步,淡色的瞳仁扫向对方掩在袖下的手,道——
“谢相爷,你的扇骨断了。”
……隔着一重衣袖,当是无人察觉才是。
谢端步伐一滞,将折断的扇骨交由身边的小吏,淡淡道:“大夫非常人。”
“谢相过誉了,在下凡人一个,只不过平日好些推演之术,今日还余一卦,适才擅自为谢公算了算……今日谢公水祸袭身,当退避三尺。”
言罢,他便拱了拱手,离开了。
谢端身边的小吏低声道:“谢相,这枭卫的医者好没规矩。”
“无妨,走吧。”
谢端继续朝宋府后院走去,待穿过中庭,走上台阶时,他略一沉吟,在小吏古怪的目光下,向后缓缓退开数步。
小吏正觉得奇怪时,忽闻一声尖锐的脆响,只见高檐上一根掩在雪下的冰沉重凌忽然落下来,砸在谢端刚刚涉足的位置。
……水祸当退避三尺。
小吏头皮发麻,愕然道:“相爷,这人……”
地上尖锐的碎冰倒映在眼底,谢端平静的目光下,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怒之色。
“……妖人。”
赵玄圭走出宋府后,面上的忠厚之态一扫,对叶扶摇低声道:“布局尚未周全,谢端又是多智近妖之辈,宗主刻意提醒,是不是太早了?”
拂去肩上的碎雪,叶扶摇微笑道:“棋逢对手,没有忍住也是常事……你猜,谢端待我家的小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
赵玄圭皱眉道:“儿女情长之事,不甚明白。不过见他对陆栖鸾入狱一事无动于衷,想来是不挂在心上的。宗主对妇人过于上心了,切莫因之耽搁了夺国大计。”
“自然。”满不在乎地应付了一声,叶扶摇抬头看了看浓酽的天色,上面疏星几点,自云中微烁而出,看了片刻,道——
“我们家的小大人,在悬崖边盘桓太久了,推上一把,如今也是该看到困兽破笼时……这朝堂该是如何刺眼了。”
……
“与父母书,
见字如晤,儿为人所陷,认他人做父,实非已愿。身世之因果,儿已了然,亦知家慈念念有愧,然十八年恩养,待儿舐犊情深,昔年之种种,既与儿阴阳相隔,儿亦不愿深究。今儿托身侯府,得以保全,待来日云消雾散,必共聚天伦,父母务请忍之,再忍。勿念,勿念。
栖鸾敬启。”
榻侧还有一卷明黄的密旨,侯府的主人却不看,而是让陆栖鸾一字一句地念完家书,才道:“老夫知道,为何无敬挂意于你了。”
与上一回谢端在场不同,这一次是经由苏阆然先考的故交,同时也是东沧侯手下悍将邹垣悄然入的府,东沧侯并未拒见,而是让她写一封家书。
“无敬当年说,文墨最能做伪饰,却也最能见人心。你像当年的无敬,雄心勃勃地要凭借一己之力斧正朝纲……妇人擅柔,能屈能伸,而他却过于苛求黑白了。”
“下官不知。”
“十年前他入仕不过半载,一心要以自身之力扫清朝纲,后来却知难而退,醉情于山水。不是他没有权谋手段,而是不愿去用。”东沧侯自然是世上最了解谢端的人,余光瞥见陆栖鸾的神色,已经颇有些为官者的雏形,道:“你若当真舍不下家中之人,老夫大可收你做义女,为你保媒许给无敬为妻,不禁你做女官,可好?”
“侯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你不介意身世之事是无敬所泄露而出?”
“我介意,尽管只要他一句否定,我便会信他。”
谢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君子,然而他依然有着君子才有的自持与涵养,陆栖鸾知道他这一点,才会容易一次次对他产生一些遥远的依赖。
“相爷的意思,是谢公未曾对我言诸于口的话,可下官并非安分于后宅的寻常妇人,与谢公交浅言深已是过了,不能再为两方招祸。”言罢,陆栖鸾叩首道:“侯爷有识人之明,妇人不输儿郎,还请以世子之见相待!”
东沧侯有二十载是在边境渡过的,他了解西秦人,她女官在东楚尚且被非议,在西秦却是寻常之事。
之前他不信,现在方才了然……她骨子里的确是留着西秦人勇悍的血。
东沧侯哑笑了两声,道:“你所求太过了,本侯答应你,有什么好处?”
“下官顽劣,昔日谢公欠我一诺,下官要在侯爷这处找回来。”
“你自己来?可承得住千古骂名?”
“如侯爷所言,夫人能屈能伸,胜于男儿,陆栖鸾自认如此。”
他到底是老了,正如谢端随着岁月收敛的锋芒一样,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再没有她这样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之斗。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痛过之后变得谨慎了,因为他们不愿与再痛;另一种则是痛过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便知道她和死的距离,从而疯起来,比寻常人要可怕得多……
“……兵符在邹垣手上,那些军士除了兵符只听侯位号令,至于能不能让那三千禁军精锐听你的话,老夫便无能为力了。”
——接下来,朝中要变天了。
……
两日后,御史台再度对陆栖鸾提出弹劾,言枭卫府督办不力,要求都察院接手此事。
当夜,皇帝御批此事前,闻马场吵闹,却是三皇子与人嬉戏,不甚打翻灯烛致使失火,马匹惊乱。皇帝出殿去巡看时,三皇子马匹失控,竟朝皇帝袭来,虽未重创,却令皇帝气急之下,吐血昏倒……
次日,朝中文人听此事,加之三皇子先前之劣迹斑斑,质疑其不配为储君之声甚嚣尘上,有人甚至提议请前废皇子回京,此时左相一党纠集百官言书,无视其余文人一员,请求皇帝速立储君。
文人恼怒,直至除夕前夜,谢相入宫,直谏御前,为的却是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宫中内侍传言……谢公言辞如刀,宛如逼宫。
第90章 禁军
腊月初十, 京城风雪急。
一转眼便又是一冬,往日喧闹的大街上如今已是茫茫一片,扫雪的人扫过三尺后, 回头一看, 身后又落满一层霜白,摇了摇头, 便放下雪帚, 搓着手进了屋内烤火。
贩卖炊饼的饼郎实在是没有生意, 数了数今日的炊饼钱, 一边烦恼着如何要与家中的凶悍婆娘交代, 一边正准备收了挑担回家。
“来两个炊饼。”
饼郎忙接住客人丢来的铜板,抬头只见得是个腰后横剑的武官,忙不迭地从担子里包了两个炊饼毕恭毕敬地递上来。
“官爷这么晚了,还在值夜吗?”
武官接过炊饼, 狠狠咬了一口, 面色不虞道:“巡城的任务都让枭卫给抢了,正要去赴宴。”
饼郎愣道:“官爷您要去赴宴吃肉喝酒, 怎么还来小人这儿买炊饼?”
武官又找饼郎要了碗清水就着炊饼下肚,道:“你小老百姓不懂, 官家的酒席硬, 再好的滋味都如同嚼蜡。快过年了, 京城街上怕是不安宁,赏你锭银钱,年节前后就别出来了。”
天降横财, 饼郎一句千恩万谢的话还在喉咙里酝酿,那武官便骑上马,策马奔过长街,在尽头一座唯一灯火通明的酒楼前停下。
酒楼内外,白衣文人或站或坐,古怪的是,往日这些文人应当慷慨激昂地辩论军国大事,如今却尽是一片死寂。
武官踏入酒楼内,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便上了三楼一座雅间,推门而入后,便看见同为禁军的武官脸色阴沉的坐在席上,满桌酒菜冷透,也无人下一箸。
“坐。”年长者示意武官坐下,随后站起来道,“我禁军向来不涉朝政,也不曾与京中四卫有所冲突,但枭卫府此次越界行事,诸位有何想法?”
京城之中有四卫,金门、虎门、雁云、枭,四卫虽各有其职,但终究在皇城之外,且都是今上所建,历程不过十余年。在此之上,历朝历代真正拱卫皇室,却是禁军。
一万常备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为皇帝效忠,从不涉及四卫之争。
“能有什么想法,陛下重用枭卫,赋之以大权,如今反噬己身,谁又能如何了!”
枭卫是昨夜入的宫,府主虽然未至,二把手高赤崖却是来了,一来便要卸下禁军统领指挥权。理由是陛下龙体有恙,怕各位将领意图勾结朝臣谋反,要暂时将兵权切断。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自然是不肯的,直至磨到与枭卫起冲突前,才勉强妥协,指挥禁军行动前需得枭卫府手令方才行动。
“为何不反抗?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我也不怕,便直言了。陛下龙体积病多年,何时归天都不意外,可然后呢?三皇子如今饱受朝野诟病,恰好左右首辅齐出要捧他做储君,此时我们出手拦阻,那就是与新君和权臣对立!禁军昔年精锐十万,如今被削弱至此,已经得罪不起新君了!”
又有人道:“可来时诸位也都听见了,就连这楼下的文人都在传,三皇子昏庸,谢相意图为之谋夺君位,挟少帝以令权臣,没想到那般声名闻达于天下的人,皮下竟是比左相更为贪婪!”
他们都看到了……文人的信仰崩毁的场面。
没有人哭号,没有人抱怨,只是静静地等候天亮时,一个风骨儒门的时代随着谢端的堕落而沦陷……
默然间,有人裹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
“诸位所效忠者,陛下乎?皇室乎?”
年轻的武官与同坐之人一样,顿时对这不速之客睁大了眼……武官是见过她的的,她偶尔会着一身枭卫服饰,出没于宫禁中,他们在这里徘徊不定不敢得罪的新君,她曾毫无顾忌地拿着马球杆将之抽得遍体鳞伤。
她披着深色的狐裘,面色冰白,言谈间,眼底透露出一种慑人的煞艳。
……她可真美。
武官是个粗人,一时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便听见旁边的禁军统领对同时进来的另一个人冷声道:“苏统领,你约我禁军卫将官来此,可未说过让有通敌之嫌的犯人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