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不想离开舅妈,不想离开姥姥,也不想离开两个哥哥和妹妹,抱着姥姥哭了老半天,“我不走!我不走!我不回去!我听话!我不回去!”
到底是养了七年,就算是养条狗也生出感情来了,王老美瞧着英子的样子也心酸起来,甚至有一秒钟的后悔……想要留下她。
可人家的孩子就是人家的孩子,留是留不住的,她拽开英子抱着姥姥的手,“英子,跟你爸回家去,回头舅妈和姥姥就去看你。”
“妈!妈!我不走!”英子搂着舅妈哭。
韩兆秋瞧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不像亲爹,像抢孩子的,也没有耐心去哄孩子,他总觉得家里这回吵架是全家都在向自己发难,老爷子把自己支出来了,怕是有别的事儿。
多耽搁一秒,都觉得自己要吃了大亏,他一把扯过英子拽上了自行车后座,“回家!”
“我不!”
“回家吃肉!吃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糖,这是他在城里买回来预备哄儿子吃药的,这会儿想起来,能用来哄英子了。
有糖吃?英子眼睛亮了,先把糖塞嘴里,感受极少感觉到的甜蜜,反应过来的时候,爸爸已经骑上自行车,驮着她离开了姥姥家。
回家?英子的心里暗暗的是盼着这一天的,她知道自己姓韩,也知道自己是寄养在“别人”家的……回家,说起来还是有诱惑力的。
爸爸……肩膀很宽,骑车的时候很有力,自行车骑得飞快,柔和的春风吹在她的脸颊上,她含着糖,短暂的,她觉得有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感觉。
可惜,这种感觉太短了,短的让年幼的她抓不住。
去真正的“家”,要走过一座新修的桥,走过刚刚从冰封中缓过来的大地,骑过一段土路,进入村庄,往里面走四家,带着铁锈的破旧大门……
一大家子人,前前后后住着六间草房,草房都算矮矮的,跟姥姥家像也不像。
家里的人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看着她的眼神都有几分复杂。
英子生得不差,时值初春,捂着了一个冬天没见太阳的英子白白嫩嫩的,穿着舅妈旧衣服改的烫绒外套,土黄的裤子,家里做的布鞋,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眉眼俊秀,鼻子生得尤其好看,瞧着和亲祖母老韩太太有八分像。
老韩太太盯着她瞅了一会儿,“倒是不丑。”这是亲祖孙俩个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她搓了搓英子的耳根子,“真硬!主意正!吊梢眼,跟她二姑一样一样的!心眼子多!难斗!”她说的不像是好话,看神情也不像是坏话。
英子不太明白奶奶说这些话的意思。
“愣着干啥呢?家都快让你给搅散了!进屋去!”甫秀花虽说是亲妈,也拢共只趁着回娘家的工夫见过不到十次,现在瞧着她和婆婆的会面,没来由的一股厌恶涌上心头,扯着英子的辫子让她进屋。
屋里大姐雪珍正在和弟弟家宝玩翻花绳,她有些恹恹的,大人们在吵架,连带着也不让孩子们一起玩,她只能被据在屋里哄孩子。
扭头一瞧英子进来了,眉头更是皱得紧紧的,“搅家精回来干啥?咋不死外边?”
“说啥呢你?还不快滚出去给你弟弟把衣裳洗了。”甫秀花虚踢了她一脚,也没有多生气,“回来把东西归置归置,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规矩点儿,别给我丢人。”
她冷淡地对英子说道。
英子很想说她吃饭规矩的很,可甫秀花根本没工夫听,她急着跟韩兆秋说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事。
“我觉着老头心有点冷,想分家。”
“这个时候分家?”韩兆秋心里对分家是很乐意的,但这个时候分家不符合他的利益,“计划生育罚款谁出?”
“就是,老四念书的时候不分家,娶媳妇、买房的时候也不分家,咱们家要用钱了,倒都惦着分家了。咱爹妈就是偏心眼子。”老头偏着老大,老太偏心小的,中间的两个最不受宠,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
“我去跟爸说,家不能分。”韩兆秋扭头往外走。
“他要是说让你把私房拿出来咋办?”
“老大老四都有私房,凭啥让我拿出来?”韩兆秋怒道,“我得好好说说去……”
他扭头走了,甫秀花心里明白,自家男人去说也没啥用……分家?这个时候分?她看向坐在炕上发呆的二女儿,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家的孩子,倒像是别人家的……
第4章 分家(三)
因为有老爷子在,韩家吃饭的规矩确实和甫家的不同,甫家已经分家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大锅饭。
韩家则是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男人们在炕上用松木八仙炕桌,女人在地上用圆地桌,除了长孙家梁之外的孩子们跟随着女人们吃饭。
因为还没开始种地,家里一天吃两顿饭,下午两点多就开饭了,早晨煮的大碴粥,加水捞成水饭,菜就是芥菜疙瘩切条一盘、酱口袋黄瓜切小块一盘,一大盆水焯的萝卜片,韩老爷子吃小灶,他面前单有一碗油煎鸡蛋酱,包括男人们吃的大锅饭吃的酱是将老爷子鸡蛋酱捞出去之后,放大锅里用剩下的油底子煎出来的大酱。
除此之外,男人桌上比女人桌上多了一盖帘子苞米面大饼子,给男人盛大碴子水饭的时候,也尽量捞干的盛。
孩子们的水饭也略干些,女人们吃的是最稀的。
老爷子爱大孙子,家梁坐在他旁边,坐下的时候先夹了一筷子鸡蛋酱给大孙子,至于别人,是没有的,只能看着。
因为白天的争吵,所有人都很沉默,英子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大碴子水饭,也不敢问为什么她没饼子吃……
她的筷子被碰了一下,她扭头看向旁边,是自己的姐姐在碰她,“嘎哈?”她小声说。
“挤着我了。”雪珍推了她一下。
她冷不防碰到了旁边的弟弟,家宝身体弱,一直是在喂饭,被碰了一下子勺子咯到了嘴,瞬间哭了起来。
“你瞎啊!”甫秀花直接给了英子一巴掌。
英子四下看看,见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冷漠的眼神,觉得心里酸酸的难受,憋不住哭了出来。
“吃饭呢!打孩子给谁看呢?”老太太瞪了三儿媳妇一眼,“家宝都三岁了,还喂着吃呢,家梁刚过一生日就会自己拿筷子吃饭了。惯孩子也没这么惯的。”
甫秀花不说话了,不敢跟婆婆呛声,只是瞪了英子一眼,英子看着她的眼神,哭得更大声了。
“别嚎了!嚎两嗓子得了!”老太太用筷子打了一下英子的手背,“吃饭的时候不行哭!去上外面走两圈,不哭了再回来。”英子在姥姥家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把碗推到一边,捂着嘴跑到外面,冷冷的春风吹在她的身上,她觉得从骨头缝子里发寒,太冷了,太饿了,太难过了。
她看着随风摆动的树,对着外面的风大声哭了起来,她想回家,这不是她的家,“妈!”她想舅妈了。
大人们没工夫管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男人那一桌的男人们在她哭的时候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就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了。
今天的饭菜实在称不上是好吃,在韩家的平均水准中也是中下的,除了韩老爷子满意之外,大约只有韩兆夏满意了。
老大是村医,整个行政村八个自然屯全归他一个人管,有时候还会去邻村给人看病,到谁家赶上饭店了都是好酒好菜招待。
老三是个木匠,彼时人家打家具、盖房子找木匠,工钱可以商量着来,酒饭是一定要张罗好的,韩兆秋一年到头在外面吃得都是精米细粮好酒好肉,吃饭的时候有一个“毛”(素)菜,那都是要皱眉头的。
老四两夫妻都是有工作的,每天在家不说顿顿有肉吧,也是细粮炒菜。
家里的饭食对他们来说粗糙得难已下咽。
“你们在外面都吃惯了好的,回家瞧不上这孬饭是吧?瞧不瞧得上,以后你们也吃不着了。”韩老爷子当然看出了儿子们的心思,冷哼了一声道,“快点吃!吃完了老大你去请屯长。”
一听说请屯长韩兆春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喜色,赶紧用饭碗盖住了,“爸,好好的请屯长嘎哈啊?”
老韩头把饭碗撂下了,往后一坐,“嘎哈?树大得分枝,儿大不由爷,趁着我跟你妈还不糊涂分家!”
“爸,我们哥几个就是随便吵几句嘴,您可别当真。”韩兆秋说道,“咱们家现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全靠您和我妈撑着……”
“三哥,你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啊。”韩兆冬冷哼了一声道,“爸,我赞成分家,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心都散了,还总在一起捆着过日子大家伙都难受,你们两老也跟着操心上火,我啥也不要,我跟巧枝都有工作,房子也是您给盖的,该给的您都给我们了,我不参与分家,以后你们老俩口要是乐意到我跟前住,我孝敬您们。”
“到底多读了两本书,漂亮话都是你说的,好人都是你当的,书你读了,工作你找了,乡里的大瓦房你盖得了,媳妇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娶回来了,钱花得海了去了,现在倒像是我们三个占你一个人便宜似的。”韩兆秋的书读得也不差,当木匠想要当得好非得心灵手巧不可,只不过一是家里不供,二是寻着了师傅觉得当木匠也是份手艺活,饿不死人,这才去学了手艺,现在阴阳怪气的怼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老三!你少说两句,要不是因为你家英子的事儿,爸也不能分家。”韩兆春说道。
“啥你家我家的,现在不是还没分家吗?就你家我家的了!有你这么大哥的吗?”韩兆秋瞪了一眼韩兆春,“爸!我不同意分家。”
“我也不同意分家,这么过挺好的。”韩兆夏小声说道。
“二哥,你也真好意思说,不是我说你,你们俩口子一个比一个懒,伺候完地就搁家里干靠,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日子过成这样,自己就不愁得慌?”全家人韩兆冬最看不上的实际是韩兆夏,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人。
“老四,你这么说就亏心了啊。”韩家二嫂听不下去了,站了起来,“你自打上学就没摸过锄头把,大哥和三哥在外面都有事做,农忙的时候回来忙两天忙就都走了,外面的活都是谁干的?哦,看你二哥冬天的时候搁家猫冬你就受不了了,也不想想,十冬腊月的是谁天天挑水劈柴支点炉子烧火扫雪干活伺候老人的,拿谁徒逼也没能这么拿!”
“老爷们说话这里面没娘们儿的事!”韩兆春挥了挥胳膊。
“大哥,你拍着良心说,我说的是不是实活?咋了?老二不爱吱声儿,我又是个女的,我们二房就得让你们随便踩呗?”
“老二媳妇!你闭嘴!”韩老爷子用烟袋敲了敲桌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老二管管你媳妇!”
韩兆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从炕上跳到地上,一把扯过媳妇的袄领子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滚!”
韩二媳妇被打得跌倒在地上,坐在地上拍大腿嚎,“唉呀我的天啊!我可不活了啊!韩老二你不是男人!让别人欺负死了也不敢放个屁,只有回家欺负女人孩子的章程!我不活了我啊!我活着有啥劲啊!”
屋里的闹腾让英子忘了自己的难过和恐惧,趴在窗户那里往里面看,只觉得像是在看一群猴子在耍猴戏一般,好笑又疯狂。
被韩老二两口子这么一闹腾,请屯长的事儿暂缓,分家的细节明日再议。
各人都低着头各自回了家,韩兆秋和甫秀花见孩子们都进来屋了,韩兆秋使了个眼色,甫秀花把门插上了,韩兆秋拉上了窗帘,从炕上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是没动过几筷子的整只烧鸡。
“城里人可真有钱,这么大一整只的烧鸡上桌没人动?”看见了烧鸡,就算是见多识广的甫秀花也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我干活那家的女人不懂规矩,把整只的烧鸡没拆就摆上了桌,我和大林子连动都没动,吃完饭她自己也觉景了,把烧鸡包起来直接给我了,得亏她会来事儿,要不然,哼哼……”韩兆秋得意洋洋地坏笑道。
“我整点酒,你喝点?”
“不喝了,我躺一会儿去找村长去,你们四个把烧鸡吃了吧,我看英子啥也没吃。”
英子站在一旁瞧着这一幕,闻着已经冰冷的烧鸡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雪珍和家宝对爸爸时不时往家拿点好吃的,给家里人开小灶的事已经习惯了,眼里只有向往,没有多少急切。
甫秀英先撕了个鸡腿塞给家宝,又撕了另一只鸡腿给英子,“英子,在你姥家没吃过这玩意儿吧?这叫烧鸡!”
“妈!”雪珍气得跺了跺脚。
“你别急,下次鸡腿是你的,这回你吃鸡翅膀。”甫秀英把两个鸡翅膀连同翅根都给了雪珍。
余下的又用纸包起来了。
“妈,你不吃吗?”英子疑惑地看着这个叫妈妈的女人。
“我吃饭的时候吃得饱,哪有地方搁鸡肉,快造你的吧!出去可别滥说!让外人知道一点点,瞧我不撕了你的嘴!”甫秀花恶狠狠地说道。
英子低下头啃起了鸡腿,除了香之外还是香,美味得恨不得连骨头都吃进去。
甫秀花瞅着她,眼神极为复杂,对这个女儿,她知道这是自己亲生的,也知道她受了些苦,也有念头想要对她好点,可就是亲不起来,也许像是自己的亲妈说得一样,处处就好了?
唉……
第5章 分家(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算已经通了电,也没有人舍得晚上多开灯,毕竟电费太贵了。
农村不缺烧炕的柴火,早早的把一捆苞米秸子塞进炕洞里,用一把干草引燃,能热一整个晚上。
家里炕头的位置是弟弟家宝的,爸爸挨着家宝睡,英子和姐姐挨着妈妈睡,英子不在家,家里也没预备她的铺盖,她第一天晚上和姐姐睡一被窝。
姐姐的被子里子是用面袋子缝的,上面印着英子不认识的字,摸起来软乎乎的,被面是好看的红色大团花,英子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只敢搭一个被角子。
“你尿炕吗?”
“不尿。”
“哼!你要是敢尿炕我就揍你!”姐姐躺了下来把被子扯了扯,过一会儿又坐起来了,“你身上有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