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洗澡
城里和山里,在九十年代是两个世界,城里有自来水,城里轻易不停电,城里车多人多,城里花销大,城里人讲究的事儿多。
不光是英子在适应城里的生活,甫秀花也在适应城里的生活,聋哑校收了家宝,早晨七点半上学,晚上五点放学,中午聋哑校供饭,甫秀花看过了,三菜一饭,一荦两素一盒饭,比家里吃得还好,一个月伙食费十五,一顿只收五毛钱。
这样一来,甫秀花白天就闲来下了,她起得早,早晨五点钟就起来做早饭,打发自家男人吃完饭好出去干活,家务活她随手就做完了,余下的一个白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农村的女人,最擅长的是串门子,她用了差不多三天的功夫,就跟周围的同龄人混熟了,还交了个几个颇不错的朋友,其中有一家是做豆腐的,也是农村出来的,两人一起说说笑笑,对方教给她不少城里的生存之道。
比如头一条城里乱,要多防备些人,家里没人的时候不要多搁钱,把钱存银行里最稳妥。
二一条城里人都见看衣裳后看人,大人不讲究,孩子出来进去得有体面的衣裳。
甫秀花是个机灵的,听出她在暗指些什么,雪珍大了,是得有两件像样的衣裳了,家宝上学穿校服,鞋也得体面点,她看着别的孩子都穿旅游鞋。
至于英子……还小着呢,她姐的衣裳够她捡着穿了。
唉,城里啊,真是开门就要钱——
关于这件事,这位开豆腐房的朋友倒给她出了个主意,“我家的豆腐你也吃过,在附近还算有点名儿,你天天推两板豆腐出去卖,怎么着也能赚个十块八块的,够一天的菜钱。”
一天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正经不少了,说起来也就是推着自行车站在路口卖豆腐这点儿小事,也不用算太复杂的帐,一块豆腐五毛钱,一板豆腐她能挣四、五块钱。
甫秀花跟韩兆秋商量了一下,对这点小事儿韩兆秋都懒得多问,“想干就去干,累死了。”
甫秀花把自家的自行车擦了又擦,后面的驮座按豆腐匠媳妇说的改装了一下,天天早晨早起来半个小时,骑着自行车卖豆腐,一开始不敢喊,后来想了想这里又不是靠山屯,谁认识她啊?
大声喊了起来,“卖大豆腐嘞!卖大豆腐嘞!”
一开始一板豆腐卖一个多小时,后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完了,偶尔剩一两块干脆不卖了,回家当盘菜吃。
中午的时候十点多出门,又能卖一板豆腐……
城里啊,虽说花销大,挣钱的路子确实多啊。
她手里有了钱对孩子们也大方了些,给家宝买了一身运动服,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领雪珍买了一身衣裳,还给她买了双皮鞋。
拿着澡票回家的英子正瞧见甫秀花拿着几个大袋子分衣裳,家宝美滋滋地试着自己的新旅游鞋,雪珍身上也穿着簇新的衣裳。
“干妈!你买衣裳了?”英子眼睛亮了起来。
甫秀花笑吟吟地拿出一件小衫和一条裤子,“这是给你买的,你看合适不。”
小衫是嫩黄色小白格的,衣裳料子还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这衣裳好像是我姐在学校里做的。”雪珍拿回来说这是她做的头一件衣裳,要自己穿。
“你姐有新衣裳了,这件给你了。裤子是新买的,你姐挑的,你俩一人一条。”
英子难得穿新衣裳,也顾不得是不是姐姐做的不怎么样的成品了,美滋滋地穿上了,裤子腰那里有点肥,不过雪珍答应了要帮着改。
英子从书包里拿出澡票,“干妈,这是我同桌给我的。”
甫秀花接澡票瞅了瞅,“澡票?你同桌咋有这玩意儿?”
“她妈是棉纺厂的,这是他们单位发的福利,她家里能洗澡用不着澡票就给我了。”
“妈!周末我们一起去洗澡去呗!我们班的同学都出去洗!”雪珍乐呵呵地说道。
“好!我们带着家宝一起去。”
家宝?英子瞧着已经七岁的家宝,好像带他去女澡堂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儿吧。
除了衣裳,甫秀花还买了个“大件”!电饭煲!城里人都用电饭煲!
豆腐匠媳妇教过她咋用,两缸子米淘洗干净了放内胆里,再加水,水漫过一半的饭勺子,把内胆放回锅里,盖严实了,插上电,按下开关……变红了饭就得了。
甫秀花买的新电饭煲是“三角牌”的!名牌!好用得很!
全家人的晚饭就是用电饭煲做的,一家子人围着这个新奇的东西看,这东西太神奇了,咕督咕督烧开了,出饭香了,没动静了……再过一会儿看着灯亮了,英子忍不住掀了盖子,里面的饭真熟了!
甫秀花打了一下英子的手!“不能开!得再焖一会儿,煞煞汤。”
晚饭是酱炖大豆腐和大米饭,所有人都一边吃一边惊叹,不用拿柴不用烧火不用看着不用捞不用蒸,这么简单饭就做好了。
韩兆秋照例是吃过饭才回来的,又拿回来了一些剩下的肉食,甫秀花瞧着这些肉觉得可惜,“肉不好搁啊,现在天还热着呢,搁水缸后面也容易坏。”
“城里人都有冰箱和洗衣机,哪天咱家也整上。”他瞅着屋里的电饭煲,“这玩意儿就挺好,我早看着好了,就是一直没倒出工夫买。”
“你啥也没工夫买。”甫秀花白了他一眼,“洗澡去不?”
“洗啥澡?”
“英子的同学给了她一帘澡票,有二十多张呢。”
韩兆秋拿过澡票瞅了瞅,“棉纺厂离这儿远着呢,得骑自行车去,条件也不好,你们去吧,我平常净搁这附近的澡堂子洗。”
“哦。”男人嘛,总要多讲究一些。
周末,一家子人借了辆自行车,雪珍和英子互相轮流驮对方,甫秀花驮着家宝去洗澡,到了澡堂子那里,人挺多的,得排队。
棉纺厂现在已经是半停产状态了,澡票拿来发给职工,职工买给社会上的人用,因为卖得便宜,周围的人都来洗澡。
雪珍和英子先进去了,甫秀花和家宝让拦下了,家宝七岁了,虽说看起来瘦个子可不小,看门的大妈不让进,甫秀花跟人家吵起来了。
“你这人就是瞧不起人!凭啥不让我儿子进?他才多大点儿啊!知道啥啊!平时在家我们都这么洗的。”
“你们搁家爱咋洗咋洗,我们这儿澡堂子有规定,三岁以上的男娃不行进!”
“我儿子就是才三岁。”
“你儿子咋地也得有六七岁了!你咋睁眼说瞎话呢!”
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这孩子有点大了。”
“啥人啊,带这么大的小子进女澡堂子。”
“唉呀,孩子嘛,进去就进去呗……”英子脸通红通红的,想要说些什么,被雪珍拽了一把,“咱们俩先进去!”
两人先进去了,英子进了女更衣室,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年轻的,年老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遮不挡的就这么脱衣裳……
英子的脸火辣辣地发烫,羞囧的想要逃出去,雪珍也没见过这个阵势也有点发昏,“别怕,都是女的谁怕谁啊。”她嘴上这么说,依旧是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
英子深吸了一口气,是啊,都是女的,谁怕谁啊!她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外衣脱了,露出里面的小背心……又深吸一口气,把衣裳全脱了,学着别人的样子塞进了一个没门的柜子里,拿着香皂洗头膏就往里面冲。
雪珍见妹妹这样也壮着胆子冲了进去……
英子不知道什么叫条件好或条件坏,棉纺厂的澡堂子贴的全都是瓷砖,还带着漂亮的造型,只是现在已经破旧不堪了,大半的瓷砖开裂了,喷水的地方,有些带着圆圆的帽子,有些没有。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站在喷水的地方可是水就是不出来……“先往下掰出水,往左拧是冷往右是热。”旁边的老太太一边洗头一边含混地教她。
英子往右拧了拧,果然有水出来了……
热乎乎的水,像是天上下的雨一样,淋在人的身上却是有些烫的,她又往左拧了拧,水是冷的。
这就是洗澡吗?她站在淋浴喷头下边,只觉得畅快极了,要是看不见所有站在旁边赤着身子的女人们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雪珍过来了,姐妹俩个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池子边的凳子先用水冲干净,然后铺上毛巾,互相用另一个毛巾擦背。
她们擦得正高兴,甫秀花带着家宝以胜利的姿态进来了,她成功把一个七岁的男孩带进了女澡堂,旁边人嫌弃的眼神对她来说更像是嘉奖。
“你们俩个咋自己跑进来了呢?也不知道帮帮我!”甫秀花找到了两个女儿之后说,“你们俩个坐着擦啥身子啊!都站起来擦!知道干净还是埋汰啊。”
雪珍和英子赶紧站了起来,“妈!我俩洗好了啊!先出去了!”英子瞧着赤身露体的弟弟尴尬得很。
“嗯,我俩出去了。”
“你俩走啥!我自己洗澡,你们看着你弟弟。”’
“不用看,我弟弟跟着你洗就行,妈,我冷。”雪珍还在跟甫秀花解释,英子早偷偷溜了。
在格子里找到之前拿来的干净内衣穿上,去除了一开始的尴尬陌生,英子仔细看了看周围的人,那些年轻的女人们穿的奇怪的,像是两个碗一样扣在胸前的衣裳是什么啊?
雪珍好不容易逃脱了,见妹妹坐在更衣室发呆,拍了一下她,“你自己溜了,把我留里面了,难怪妈老说你鬼。”
“干妈。”英子强调道,“姐,她们穿得是啥。”
“胸罩。”雪珍把自己拿来的包打开了,神秘地拿出了一件新的胸罩,“这是我自个儿偷摸买的,我们缝纫班就我穿背心,磕碜死了。”
“你有钱?”
“妈给的,她说我大了,手里得有点零钱了。”
英子叹了口气,她身上从来没有过钱,干妈也不会给她钱。
雪珍把胸罩穿上了,胸脯立刻挺拨了起来,她穿上了新买的衣裳,看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像是一朵花绽开了似的。
“真羞人。”英子瞧了瞧自己……穿背心好像更羞人吧?她怎么说服干妈呢?想想就觉得不成啊,唉……
第11章 衣服
英子是喜欢上学的,她在家里总挨骂,稍微不注意还要受点皮肉之苦,在学校却完全不一样。
倒不是说老师不打人,农村的孩子,上学的时候家长对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您把这孩子当成自己家的孩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所以老师也不会对学生们客气,粉笔头、扫帚、教鞭、三角尺,都是用来打学生的工具。
学生们回家也不敢告状,因为告了也没用,家长甚至还会再多打一顿替老师出气。
英子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更没人替她撑腰了,她在学校受优待,完全是因为她成绩好。
一到三年级的课程不到一年就全学会了,刚入学的时候是跟着一年级考试,一年之后考三年级的卷子拿一百分。
直接跳级到四年级,跟好不容易升级了的雪珍一个班。
到了城里英子才知道,自己的那点“聪明”完全不够用,数学和语文还好,英语对英子来说太难了。
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英子全认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凭着死记硬背的韧劲,她能记清楚每个字怎么拼,但真不会读。
白思莹则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她英语发音又标准又好听。
“你英语咋这么好啊?”英子小声问白思莹。
“别提了,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寻思着能多玩两天呢,结果玩不到一个星期就让我妈送补习班去了。”白思莹皱着眉头盯着英子,“你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不对劲了了?”
“衣服不对劲儿。”白思莹扯着英子的衣裳向上撩,“你衣服哪儿买的啊?这里走线都没走齐,前后裁剪也不成比例。”
“你说的是啥?”英子完全不懂白思莹在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