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谢蕴能听的事,?可不意味着他也能听,谢鸾轻咳了一声,?将对面那兄妹俩的注意力引到了自己身上,?笑道,“二位殿下有事要谈,?微臣便先告退了。”
谁知赵曦珏却抬手阻止了他的举动:“不着急,谢大人的事一会还要与大公子相商。”竟也是没有避讳赵曦月在场的意思。
谢鸾心下了然,?看来这位康乐公主也并非同外头传闻中的那样,?是个不学无术却仗着圣上宠爱便任性妄为的刁蛮公主。
赵曦珏依旧是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道:“回宫才多久的功夫就已经得了消息,?往后想瞒你什么事,?怕是越来越难了。”
他这说法,?便是默认了赵曦月前头的问题。
“难怪这次参拜父皇指了这么多位娘娘同行,这是怕她们得了消息提前将人撤走吧。”得了肯定的答案,赵曦月也松了口气。
不过也算是赶巧,若不是她派人提前回京查良妃的事,?此事未必能传进她的耳中。
果然,?瞧着她瞬间放松的神情,赵曦珏缓缓勾了勾唇角,若有所指地问道:“一点小事也值得你马不停蹄的过来,难道五皇妹也对往各宫各院派钉子打探消息感兴趣?”
赵曦月眨巴两下眼睛,满脸无辜:“我对那些事儿才不感兴趣呢,?只是瞧着皇祖母宫里的人似乎换了一批,好奇多问了一句罢了。”
她不说实话,他也权当不知,点头道:“这次拔出来的钉子牵涉极广,除了各宫院娘娘,大皇兄同二皇兄的人也有不少。”说话间,眼尾的笑意便多了几分坏心,“这几日怕是有不少人要睡不着了。”
赵曦月听罢,侧倾着身子往赵曦珏的方向凑,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六哥你的人还好吧?”
“我用得着这个么?”赵曦珏抬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将她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一天天的,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赵曦月捂着被拍痛的额头,扭过身委屈巴巴地扯了扯谢蕴的衣角。
她皮肤嫩,轻轻拍一下都能红了一块。谢蕴垂眸望着她额前泛起的红晕,对上她因泛着泪光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的杏眸,平静道:“此次拔出的暗桩,都是六殿下奉旨探查出来的。”
说罢,抬手碰了碰她的前额,问道:“还疼么?”
赵曦月放下自己捂住额角的手,咧着嘴角笑容灿烂:“不疼啦!”
侧过脸冲着她家六哥抛去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你不告诉我也没用”一般。
“……”赵曦珏面无表情地看向谢鸾,语气凉凉,“大公子管管你家弟弟。”
谢鸾:“……”他甚至开始怀疑六皇子是不是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才留下他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势单力薄。
“成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此事,也省得我同你再说一遍。”赵曦珏收敛了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宫里宫外塞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传递消息,哪朝哪代都避不过去,只要别做的太过火,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凑合着过的。这次突然拔了一批暗桩,主要还是为了应对谢首辅致仕的事。”
谢鸾面上微微透了丝无奈,叹息道:“本以为已经劝服了母亲,没想到她会为了臣的事同父亲提条件。”他微顿了一下,“本想劝劝父亲不必如此,可他似乎心意已决,竟是连臣的面都不见了。”
“和离一事对谢大人的影响还是极大的,大公子回去之后还是多劝慰几句的好。”赵曦珏委婉道,前世里康氏同谢时和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谢时虽未曾上书致仕,却也心灰意冷,几年之后便被免去了首辅之职。
赵曦珏抿了抿嘴,低声问道:“谢夫人如何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候让谢鸾有些意外,客气道:“谢殿下关心,母亲如今已搬出谢府另居,尚且算得上松快。”
说罢又看了谢蕴一眼,见他没有反驳自己的意思,心下稍安。
康氏搬出了谢府不假,但她在谢家掌家十余年,不说谢家在外的产业,光是谢府公中的账本上都是一团麻乱。
若不是谢蕴帮着填了一部分的窟窿,再有谢十三重新做了账,谢老太太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康氏和离。
旁的不说,自打父亲同母亲要和离的消息在府里传开,他家二婶已经前前后后去老太太面前探了十几次口风。言下之意便是大房和离会影响到府里姑娘家的闺誉,要老太太查一查公中的账本,写一封休书休了母亲才好。
而母亲那边则觉得是父亲对不起她在先,若非如此她怎会听了娘家人的劝,将谢家产业里的人慢慢换了她们康家的人进去。
这林林总总,光是想想都让谢鸾不由羡慕起早早出府自住的谢蕴来。
赵曦月唔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大夫人能放下是再好不过的了,待得来日,她定会感谢大公子为她做的这个决定。”
谢鸾一愣,嘴角的无奈渐渐散开,郑重其事地向赵曦月行了个礼,道:“谢殿下宽慰。”
赵曦月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殿下说得不错,臣一向觉得母亲能与父亲和离,是件好事。只可惜那时臣年岁尚小,人微言轻,劝父母和离只会被训斥不孝不悌。”谢鸾苦笑了一下,“当年之事,臣虽不曾见证,可这些年他们二位心中谁都放不下此事。
“那时父亲未坐上首辅之位,二婶时常借此挤兑母亲,说她因此叫父亲失了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更叫母亲心中不快。而二弟不在府中的事,祖母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介怀的,所以直到父亲登上首辅之位,母亲被封了诰命,这才将掌家的钥匙交给母亲。”
提起那些过去,谢鸾面上的笑容愈发无奈了起来,“这二十年来,满府之中,却没一个人是真心实意觉得过得畅快的。”
这些话他藏在心中许多年了,自懂事开始,他就日日看着大家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一家和睦的假象,渐渐地也就学会了将看到的事尽数埋在心底。
可今日听了赵曦月的那一句劝慰,他却将这些话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忽然间便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谢蕴拿起茶盏,在谢鸾跟前的茶盏杯沿轻轻碰了一下,语气却不见起伏:“大哥,辛苦了。”
谢鸾一愣,跟着拿起了茶盏,笑得释然:“你这以茶代酒的招数,未免太赖皮了些。”
这边三人其乐融融,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那边的赵曦珏却蹙着眉头沉思了好一会,才慢慢问道:“大公子,你方才说,谢二夫人觉得当年的事,影响了谢大人的仕途?”
一下子就将三人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谢鸾点头道:“听二婶提起,母亲发现傅姨娘有孕险些小产之时,恰巧是长公主仙逝,皇后娘娘小产之时,圣上下旨大理寺并刑部严查此事。而父亲当时正任大理寺卿,为此向圣上告假,将两案交由大理少卿查办。此后和妃娘娘病逝,圣上有意派父亲前往番邦向当时的汗王道明原委,也因母亲不许作罢了。”
到底涉及到自己父母,谢鸾言辞间还是含蓄了许多。可听到在场已经怀疑长公主仙逝与和妃有关的三个人耳中,还是很快地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不必赵曦珏问话,谢蕴已开口道:“父亲曾说过,当年是母亲身边的陪嫁丫鬟不想出府另嫁,在他茶水中下了药,但当晚娘亲身体不适,母亲临时指了那丫鬟陪夜,阴差阳错才有了之后的事。”赵曦月瞳孔微缩,侧脸看向端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她虽然大概知道谢蕴是谢大夫人身边的侍女所生,可这其中的细节,她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却见他神色如常,平静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身世一般,可明显回避着大家视线的眼神,又像是泄露了些许他心中的隐忍。
让她下意识地开口想要打断他之后的话:“温瑜哥哥……”
话说到一半,放在膝上的手背却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她低下头,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之中,那微不可见的暖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清晰了起来。
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谢蕴只有握着自己的手,才能继续述说下去一般。
赵曦月才起了个头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继续。只能抿着红唇,听谢蕴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着:
“我曾派人查过,当晚的事最初并未有人发觉,那下药的丫鬟在几天之后就被父亲寻了由头发卖出府。是一位府里的厨娘发现娘亲偷偷抓了要来喝,报到了老夫人那儿,这才被母亲知晓。”
说完了这一切,他握着她的手,才慢慢松开了。
赵曦月指尖微动,难得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谢鸾也有些不大自在,但看赵曦珏郑重其事的模样,隐约也猜到了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便跟着补充道:“当时姨娘没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是药效发作见了红,父亲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认下此事,又请了太医诊治,这才保住了孩子。”
说到这,谢鸾忍不住睃了谢蕴一眼,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祖母说这孩子连药都打不下来,不如就此留下,之后便将姨娘接到了自己院里。再之后的事,便是大家知道的那样了。”
便是大家知道的,傅雪枝生下谢蕴后不久便香消玉殒,身为谢府二公子的谢蕴在襁褓之中远赴他乡。
赵曦月蹙了蹙眉:“那个下药的丫鬟和发现此事的厨娘,谢大人就不曾细查过?”
谢鸾默然地摇了摇头。
那下药的丫鬟和雪枝一样,都是自幼伺候康氏的。而发现此事的厨娘,也是在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便在谢府里伺候的老人。
两个知根知底的人,事情的原委也都有据可循,自然不会有人想要细查一番。
这回连赵曦珏都沉默了下来,阴差阳错的出身或许谢蕴能够接受,可要是连这阴差阳错都是事先谋划好的阴谋,又要谢蕴如何自处?
重生回来初见谢蕴时,他一直想不明白,少年时期的谢蕴虽为人淡漠,可举手投足间还不乏道家与世无争的道骨仙风,如何会长成前世时见到的那位冷厉且杀伐果断谢大人。
今日他却隐约明白了。
一个人若是连他生而为人的根本都被否定,化身厉鬼,又有何妨呢?
第九十八章
谢鸾不明白为何赵曦珏几人对这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此上心,?可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隐在此事之后的变故已呼之欲出。
虽然有些事,哪怕只是猜测都显得匪夷所思。
他斟酌着语气,?低声道:“当年之事,父亲一向是缄口不言的,?母亲虽耿耿于怀,但其中的前因后果也并非全都了解,?方才所说的缘由大多是臣这些年查探所得,?其间错漏如今还无从知晓。殿下若是想要一探究竟,待臣回府后禀明了父亲,?一问便知了。”
“此事想来是要劳烦大公子了。”赵曦珏只当没瞧见赵曦月瞪过来的视线,慢吞吞地说到,?“二十年前的人,?如今再想翻查怕是不易,?是该问个清楚。况且谢大人担任刑狱断案之职多年,?或许还能有新的发现。”
谢鸾明白六皇子的意思,?眼下这个情况,?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小辈能够处置的了。倘若其中真有蹊跷,陛下那儿便得由谢时这位首辅前去禀告。
“老师那,微臣会再修书过去的。”对上赵曦珏望过来的目光,谢蕴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去户部任职的旨意已经拟定了,?到时只怕会引起诸多猜忌。再有大哥调职户部,微臣着实已不适合入六部任职。”
赵曦珏挑了挑眉,了然了:“你有想法。”
“臣将去御史台。”
在座几人均是一愣。
赵曦珏剑眉微拢,似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去御史台也好,?只是如今的御史台里的几位都是老臣,你的身份他们恐怕瞧不上。”
“有老师,无碍的。”谢蕴仿佛早已想好,对于自己去御史台的事胸有成竹。
赵曦珏扯了扯嘴角,心想怎么将沈笑给忘了。据说当初那帮子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将那个一张嘴能噎死一片人的沈笑挖去御史台,甚至于在沈笑辞官之后,还聚众前往沈府挽留。沈笑也是被烦得不行,这才二话不说收拾行李离开了京城。
三人三言两语地就将接下来需要做的事都安排了,赵曦月听在耳中,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有许多事早已不是能够由着她的意志去决定的了。赵曦珏和谢蕴所做的一切,不光是为了他们自己,更是为了她,为了这片江山之中的芸芸众生。
她的六皇兄,虽然总是吊儿郎当地同自己混在一处,可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远比她高远地多。而谢蕴平日里虽不曾多说,可他所坚持走下去的这条路,是在他遇见自己之前早已决定好了的。
“瞧你们一本正经地样子,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赵曦月单手托腮,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空出来的那只手却没闲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地蹭向了先前被赵曦珏扣在桌面上的册子。
赵曦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今日的话题的确是严肃了些,不过有五皇妹在此彩衣娱亲,皇兄甚慰。”
说着将手掌往册子上一放,丝毫不给自家妹妹搞事情的机会。
瞧着二人为了本册子大眼瞪小眼的模样,谢鸾算是看出来了,这兄妹俩毁气氛的确是很有一套的。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现场发挥的能力,着实叫他佩服。
他轻咳一声,温声笑道:“快到宫门落钥的时候了,微臣先行告退。”又侧眼望向谢蕴,“二弟可要一同回去,顺路送你一程。”
谢蕴也没推辞,颔首道:“有劳大哥。”
听闻二人要走,赵曦月啊了一声,“温瑜哥哥要回去了吗?”随即反应过来,谢蕴身为外臣,的确是应该在落钥之前出宫的,抿唇笑道,“路上小心呀。”
谢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见她还捏着册子一角同赵曦珏较劲,眼中浮现了几许不解,但最后还是没多说什么,起身同谢鸾一起告了退。
却没瞧见,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瞬间,方才还心无旁骛地抢着册子的赵曦月,忽地就跟泄了气一般,无精打采地倒在手臂上直叹气。
赵曦珏收了桌上的册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想追便去追,优柔寡断什么的,不太适合你。”
赵曦月立时直起身子,不服气地瞪了过去:“什么优柔寡断,我这叫怜香惜玉好吗!”
赵曦珏一口茶差点没将自己呛死,“怜香惜玉是你能用的吗?”说罢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道,“再不去,可真就追不上了。”
闻言赵曦月揪着披帛的手僵了一瞬,到底没再继续坚持,一脸视死如归地冲了出去。若是不知情的人,非误会她这是准备找谁大打一架不可。
“啧,随便激两句便急成这样,胳膊肘往外拐诚不欺我。”望着赵曦月紧随而去的背影,赵曦珏扯了扯嘴角,自嘲般地嘟囔了一句,随手又将方才收起的册子拿了出来,喃喃道,“今天是混过去了,日后要是再问起来,得找个什么理由忽悠过去呢?”
他家五皇妹虽说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可执拗起来,等闲也是熬不住的。倘若被她知晓自己私自去借父皇还是太子时的起居注,以她的聪颖,怕是轻易便能猜到其中的问题。到时,他又该如何解释呢?
赵曦珏翻看着手中的起居注,颇有些头疼地想到。
好在赵曦月这会确实没什么闲心去考虑赵曦珏费心隐瞒的事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