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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诺

皇帝大婚是日午刻,皇太后赐戏于漱芳斋,那日进宫的所有王公大臣皆至漱芳斋用午膳,陪同皇太后观戏。

醇亲王一支被赏陪同皇太后于漱芳斋前殿观戏,当载潋跟着自己的哥哥们经过御花园时,只见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尚好,她的心绪一时都被抽离,回到正月十五那个自己跟在皇上身后赏梅的夜里。

那天夜里的月光很干净,落在园子里的积雪上,像是宝石在泛着晶莹的光。那天的载潋仍无忧无虑得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跟在皇上身后跑,载潋恍惚间想起那天皇上的一句话,“朕觉得潋儿就像冬日里的梅花,和其他春天里开的花都不一样。”

那天的载潋忙着将花瓣上的积雪都吹散,看着飞舞漫天的雪花呵呵笑,完全没懂皇上的意思,今日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冬日里的花再卓尔不群,也是等不来春天的。

载潋低着头,再不去看惹自己难过的梅花,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匆匆穿过御花园,进到西侧的漱芳斋内。

载潋此时才抬起头来,见漱芳斋内前后两殿有穿堂相连,东西配殿共五间有游廊贯穿,戏台建于汉白玉的石阶上,尖顶为黄琉璃瓦的重檐四角攒尖顶,第一层戏台上的房檐卷翘,仿佛欲飞冲天。

前殿共分明间、次间两室,醇邸被列于前殿次间,明间只设皇太后、皇上两人观戏座。明间、次间只以镂空的落地花罩分隔,载潋跟着载沣在阿玛身后的席间落了座,见六叔恭亲王一家与庆郡王一家也在前殿席间落了座。

今日皇后凤舆至乾清宫时,载潋曾跟着载振和载泽观礼,此时载振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醇邸席前,见了载潋的面便道,“潋儿啊!我大早上的还带你到人群前面去观礼呢!这会儿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载振的目光上下跃动着,打量着载潋身上每一个角落,今日是皇帝大婚,载潋出门前格外精心地梳妆打扮过了,载振看见载潋乌黑的眼睛抬起来望着自己,笑意中更添了觊觎,又笑道,“潋儿啊,每天都跟着哥哥们多没意思!去我们那边儿玩会儿,给你看你好东西!”

载潋看见载振满面不怀好意的笑,便蹙着眉摇头道,“不用了!我就喜欢跟着我哥哥们!”

“诶!走吧走吧……”载振说着便上前来拉载潋,“我都说了,我那儿有个好东西给你看!哥哥什么时候不能见啊!”

载潋烦厌地推载振,惹得载振一阵尴尬,醇亲王奕譞作为长辈不好开口说些什么,载沣便最先开口制止道,“载振,我妹妹既然不愿意,你又何苦强求她?更何况今日是太后给咱们赏戏看,自该按着各府分坐,潋儿怎么能去庆邸那边儿坐着呢?”

载振心里一阵气不过,认定了载沣是靠着自己阿玛是亲王的名分压自己,便不快道,“那是啊,她是亲王家的女儿,哪能去我们郡王府坐着受委屈啊!”

载沣一听载振话里酸溜溜的意思,心里又气又恼,明明是他先来招惹自己妹妹的,现在又在这里暗讽自己小气。

载沣正气得不知说什么,却听身后席间仍坐着的载涛笑道,“我也是我阿玛的儿子,还不是得到贝子府里去长大?那都是太后的意思,潋儿在醇王府,那也是太后的意思!载振,你今儿是在质疑太后的权威吗?”

载沣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却被载涛一番话解了围,载振本气冲冲地讽刺载沣小气,却被载涛说得一句话也不敢回了,他结结巴巴地硬撑道,“我我我……我哪儿有这个意思啊!”

载涛听了也不再理他,只是坐在席间看着他笑,载振一阵窘迫,左右环顾一番后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得跑回了自己席间去老老实实坐着。

载涛见载振走了,才往载潋身边凑了凑,见她一脸阴沉便逗她笑道,“我妹妹这脸都快黑成煤球了!”载潋嘟着嘴生气,猛地抬头来拍了载涛一巴掌道,“你什么意思啊!没太后的懿旨,你们就不要我了是吧?!”

载涛见载潋终于跟自己说话了,嘴上咯咯直笑,躲着载潋打自己,笑道,“我才是不敢有这个意思呢!你说,要是你不在,我们仨一天天干瞪眼说什么呀?”载涛瞥了瞥这会专心吃桌上点心的载洵,还有坐在前面恭恭敬敬听阿玛说话的载沣。

载潋忽然被载涛逗得笑出声来,道,“你们仨不是昨儿晚上还背着我在书房里开会吗,这会儿又来骗我了!”载涛忽憋住了笑意,看着怒气已经消了一半的载潋又道,“那还不是为了你啊,要是为别的事儿,我早回房睡觉了!”

说完后载涛又忍不住咯咯直笑,载潋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最能说会道,把载沣的话恨不得全抢了,她每次生气都能被载涛逗笑了,载潋便仰起头去笑了笑道,“好吧!就算你刚才你那话是为了帮沣哥儿解围,不是真要赶我走的意思!”

载涛点了点头,道,“那是啊,我要是舍得你走,刚才也不赶载振走了!”

载潋正和载涛打打闹闹地笑着,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唱,“皇太后、皇上驾到——”载潋和载涛忙都收敛了笑意,低头理平了衣裳,跟着阿玛额娘站起身后跪倒,口中恭迎太后皇上道,“奴才恭迎皇太后、恭迎皇上。”

载潋此时在地上跪着,看到晶黑理石地面上映着自己的面孔,耳边步摇摇摇晃晃地往脸颊上甩,心里一阵阵忐忑,自从自己出了宫,就再也没见过皇上,今日还是出宫后第一次近距离再见皇上。

“都起来坐吧。”皇太后低声道了一声,殿内殿外漫无尽头的王公大臣们便道,“谢太后!”声音震耳欲聋一层层传到殿内来,载潋跟着载涛从地上爬起来,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

载潋此时也不同载涛玩笑了,她努力侧着脸向旁边的明间里瞧,只想看清楚皇上究竟坐在哪儿。载潋瞧见皇上换了一身装束,却仍是一身朱红色的吉服,今日连皇上太后用的茶盏都换成红色的了,她远远一眼望去,所见之处全是一片红,看得让她眼花缭乱。

此时外间的戏已开锣,载潋却没兴趣看,她一直隔着载沣向皇上在的明间里瞧,惹得载沣以为载潋是在看自己,脸上不禁一片绯红,结巴道,“潋儿啊,我我…我这脸上有什么啊?”

载潋此时才恍惚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向着载沣的方向看,便含了一丝羞意道,“我没看什么,没看哥哥!”

载潋笑着回过头来,拾起桌上盘子里的一块芙蓉糕吃,才咬了一口,就听载沣闷闷地在一旁问道,“那你看什么呢?眼神都看直了。”

载潋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想着,原来自己看皇上的眼神竟是那样认真,认真到看他时眼睛里就容不下别人。

载潋一时没回话,载沣便将她的心思猜透了大半,载沣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载潋只怕别人听见,又劝她道,“潋儿!你不是说过,不会存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吗?他是皇上!……”

载沣刚说至此此处,载潋便已不爱听了,她转头不再听载沣的话,气冲冲地扔下手里的半块点心,气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又来说这些!”

载潋还和载沣堵着气,醇亲王奕譞已示意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们去恭贺太后皇上大喜,载潋心里再不舒服,也只得跟着载沣一起去了。

穿过明间与次间之间那道落地垂花罩,载潋才敢缓缓抬起眼来,见皇上身着一身朱红色的吉服,端坐在皇太后右侧,手指上打着点儿听外间唱戏。

载潋也不敢看皇上的脸,便急忙低下了头,她接过太监手里一杯酒,跟着三个哥哥跪下恭贺皇上大喜道,“奴才恭贺太后、皇上大喜,惟愿大清子嗣绵长,江山永固!”

此时皇太后不说话,载潋只听得皇上道了一声,“好!”

载潋微低着头不能看皇上太后的脸,此时却从余光中看到皇上站起了身,从高处的座位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自己和三个哥哥面前。

皇上最先走到载沣面前,扶了载沣起来,同载沣一同饮尽了杯中的酒,而后又亲自扶了载洵起来。等皇上走到载涛面前时,忽宠溺地捏了捏载涛的脸蛋,笑道,“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载潋听了以后只觉得心里沉沉地发酸,皇上自从离开家进宫,就再没有体会过兄弟间的亲情了,这么多年来皇上无从得知弟弟们的近况,只有在年节上能见上一面,才会觉得一转眼弟弟们就长大了。

等皇上走到载潋面前时,载潋才缓缓抬起头来,举起手里的酒杯来道了一句,“奴才恭贺皇上大喜!”载潋正想抬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皇上却忽握紧了载潋的手腕,淡淡道,“潋儿还小呢,别喝酒了,换杯茶来吧。”

载潋忽抬起头来望入皇上的眼眸,怜爱的目光在他透彻的眼眸中闪烁着,载潋心里有千言万语就在此刻想说,却最后都化为烟尘了,载潋低头轻声笑了笑,而后抬起头来爽朗高声笑道,“回皇上!奴才不小了!皇上大喜之日,奴才一定要以酒敬皇上!”

载潋望着皇上迟疑的目光,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是载潋第一次喝酒,只感觉烈酒在舌尖刺激着她的感知,又在喉咙火辣辣地发烫,虽是将酒饮下在肚里,却像是直接冲上了头。

载潋紧紧闭着眼摇头,直到酒水在口舌间留下的火辣渐渐消失,她才缓缓睁开眼来,意识到自己都被辣出了眼泪。载湉疼惜地望着载潋,仿佛能看懂了载潋一定要喝酒的心事,就像他后来也明白了为何载潋那日出宫会不辞而别。

“起来吧。”载湉此时才淡淡开口,伸手将喝得头晕目眩的载潋拉了起来,载湉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尽了,将杯子倒过来给载潋看已是一滴不剩,而后便将杯子扔在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上,转身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此时载潋只感觉自己晕乎乎的,脚下像是踩着棉花,眼前的人也都开始在空中跳舞,走路时直打转,幸好载涛在她身后将她拉住了,才把她带回到醇王府的席间。

“皇上都说不让你喝了,还逞什么强啊?”载洵埋怨载潋道,顺手道了一杯茶递过来道,“喝了能舒服点,以后可别再喝酒了!”

载潋笑呵呵地推开载洵的手,看着远处的皇上在自己视线里上下晃动,想到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今夜就是她洞房花烛之夜,忽哽咽着笑道,“喝醉了才是能舒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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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仍旧是锣鼓喧天,台上名角儿粉墨登场,漱芳斋内的小院里喝彩声连天,众人笑着叫着,仿佛今日已是天下大喜之极。载潋透着殿内的玻璃看窗外的戏台,只感觉眼前升起雾来,她拿过自己的酒杯来,又将杯子里倒满了酒一口喝下。

载潋立时感觉殿外的欢笑声都远了,她才愣愣地笑出声来,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不必伪装,能将想说的全都说了,可她又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偷偷藏的心思注定是不能见人的。

无论他是皇上还是自己的哥哥,她的感情都无法从心里拿出来与人分享,更无法亲口告诉他。

载沣见载潋又自己偷着喝酒,打掉她手里的酒杯低吼她道,“喝多了更难受!怎么不听话啊?”

载潋呵呵地冲着载沣笑,以为载沣那一句“不听话”是指自己那明明清楚所想是不可能的,却又难以自控的心事。

载潋笑着笑着又哭,只是她那隐忍的哭声在殿外的锣鼓喧天中早已消匿无声了。载潋道,“放心吧沣哥儿!我什么都不会做……”

此时殿外忽下起小雨来,滴滴答答又密密麻麻,那是光绪十四年第一场雨,落在尽显人间繁华的紫禁城中,平添了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载湉见殿外下起雨来,忽站起身就向外走,太后看戏看得正在兴头上,便问,“皇上去哪儿?”

载湉只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微微回首道,“儿臣出去透透气。”载潋此时晕得迷迷糊糊,却也不再刻意压抑自己了,她看见皇上一个人出了前殿,便起身也跟了出去。

殿外站着无数没有自己席位的大臣宫人们,载湉方走出去,那些人便颔首向后退了一步,载湉只感觉心里累极了,全世界都为自己而庆贺,却唯独只有自己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载湉想不到今日还会有谁是与自己相同的,他放眼望去所见之人都挂着最喜气的笑脸,谁又能懂他不能诉说的心事呢?

当他不能决定自己所娶之人,当他不得不将手中如意交给静芬,当牺牲了自己而迎娶太后的侄女,当他不得不容忍太后自私地稳固家族势力,今日这场千古绝唱般的盛大婚礼于他而言,就已分文不值了。

载湉回过头去,看到载潋一声不吭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她小心翼翼又一言不发,仿佛生怕打扰了自己一般。他心底忽升腾起一种保护欲,他加紧了步子,一直走到载潋面前,抬起手来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载潋头顶一片细雨,低头问道,“潋儿怎么了,不高兴?”

载潋只感觉一直滴滴答答打在自己头顶上的冰雨消失了,抬头看到是皇上替自己挡住了雨水,心里又惊又慌,正要跪下行礼,却被载湉一把拉住,他又一次认真问载潋道,“到底因为什么事不高兴?”

载潋听着院子里戏台上的锣鼓声大作,周遭人群中传来阵阵欢歌笑语,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却一层更比一层强烈起来,她实在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在今日伪装自己的难过,恭贺皇上新婚大喜。

伪装于载潋而言,实在太难了。

载潋抬头望着为自己挡雨的载湉,眼里溢着的泪水此时也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般,从眼中夺眶而出。载潋稍稍向前凑了一步,距离载湉更近了一步,才极为小声地说道,“奴才难过,都因为皇上……”

载潋说至此处只感觉脑子一热,恨不得将所有话全都说了,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载湉,才发觉他眼中亦有像星光一样闪烁着的泪光,载湉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最终他只是轻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来擦去了载潋脸上的泪,道了句,“别哭了。”

载潋自己胡乱地蹭去了脸上的泪,又向前凑了一步,将自己的脸埋在载湉的胸膛,她借着酒意任性胡来,本以为皇上会让人将自己拉开,却没想到皇上竟以手拍了拍自己的背,安抚道,“好了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载潋仰起头来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载湉,被酒意冲昏了头,也顾不了许多便脱口道,“可皇上的事于奴才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载湉愣愣地望着载潋,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载湉轻声地笑了笑,他不知在这个世上,他的事于几人而言,能是天大的事。

“从今后皇上有了皇后,有了瑾嫔,有了珍嫔!还会领着奴才堆雪人吗,还会领着奴才看园子里的梅花吗,还会给奴才煮元宵吗?”载潋极不自信地开口问道,随后便落寞地低下头去,盯着载湉脚边的衣摆发呆。

载湉看着不自信的载潋轻笑,他笑这个女孩傻得可爱,笑她竟不知自己对他的意义。载湉捧着载潋满脸是泪的脸,以手指擦去了载潋眼底的泪,只对她轻声道了一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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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酉时,皇帝才率文武百官恭送皇太后还储秀宫,而后至坤宁宫与皇后行合卺礼。

坤宁宫里里外外尽是朱红色的绫罗绸缎,载湉放眼望去,皆是朱红色的蜡烛,朱红色的帷帐,朱红色的宫墙与皇后头上的朱红色盖头,满眼都是红色,看得令他眼前晕眩,心口发闷。

载湉此时坐在皇后的身边,接过内监手中的龙凤如意秤掀起静芬头上盖着的龙凤同合盖头,与她饮下交杯酒,又与她一同吃了宫女端来的半生不熟的饺子,静芬咬了一口便蹙着眉摇头,宫女笑问道,“皇后娘娘,生不生?”静芬放下手里的玉箸而后道,“生!”

听了此话那宫女才满意地对帝后二人笑道,“奴才恭祝万岁爷,恭祝皇后娘娘,早生贵子!”随后便起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坤宁宫大殿高耸的朱门。

转眼殿内只剩下载湉与静芬两人,静芬紧张万分地攥着手里的手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载湉却是愣愣地坐在静芬身边,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没有。

静芬还低着头绞着手里的手绢,久等也等不来皇帝的动作,便悄悄地转头去瞧了瞧,竟看见皇帝缓缓合了合眼,两行清泪便从眼角落下,一滴一滴打在身下的龙凤如意同合纹的被褥上,蕴开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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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里的风卷着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珠吹来,贯在载潋的领子里,让她忍不住地发抖打冷颤,载潋跟在家人的身后,此时一句话也没有。

她抬起头去,看到宫灯照耀的光晕下,丝丝坠落的雨滴清晰可见,又密又急。她紧了紧领口边的斗篷,载沣见载潋冷,便疾走了两步上来,给她披了件自己的外衣道,“潋儿冷就多穿件衣裳吧。”

载潋回头望着脸上都被雨水淋湿了的载沣,问道,“哥哥不冷吗?”载沣只含着笑摇了摇头,道,“我可没你娇气。”

当载潋跟着阿玛额娘走到神武门外存放车马的地方时,才发觉醇王府三驾马车已有两架被雨水浇湿了,另一架车马因防雨防得及时,才幸免于难。

今日出门时没人想得到会下雨,王府下人们也没带防雨的雨具,今天突然下起雨来,下人们没办法,只能先去给王爷和福晋坐的车防雨。剩下两驾马车内积着过脚深的积水,顶棚上的雨水还在不断滴滴答答地往下漏。

载潋和哥哥们先扶阿玛额娘上了车,唯一一架干净的马车里就没了空位,兄妹四个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碰巧见载泽府的马车从身边打马经过。

载沣吩咐下人去和载泽说,载涛却拦载沣道,“诶!哥哥不用派人去说,他要是看见潋儿没车坐,一准儿就过来了!”

载涛说完就捂着嘴暗笑,载潋听了载涛的话,抬起手来就敲打载涛的肩,道,“一天到晚地乱说!欺负我说不过你是吧!”

载涛也不躲载潋打自己,结果载潋还没住手,载泽就果真让下人驾着马过来了,他掀了马车的帘子跳下来就问,“你们在这儿还不回府去,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载泽,”醇亲王奕譞此时听的载泽的声音,便掀了马车的门帘,对站在低处的载泽道,“王府剩下两驾马车里积了水,能不能麻烦你送载沣他们回去?”载泽抬头见醇亲王奕譞坐在马车内,忙拱手躬身行了礼,道,“王爷放心,我们兄弟之间自该帮忙。”

载涛此时站在载沣身后又捅了捅载沣,得意地低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吧!”载沣没理会载涛,载涛的话却被载潋听见了,载潋用力戳了戳载涛的腰,道,“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载涛忙哄载潋道,“我不说了总行吧?”

载潋看了看载涛,也不再理他,便跟着载沣和载洵一同上了载泽的马车,载泽最后坐进马车来,便命下人将门帘放下来,驾起马来先送载沣四人回醇王府。

一路上载潋都不肯理载涛,载涛讪讪地坐在她对面,总想逗载潋笑,叫她别生气了,可载潋一路上只看着窗外,从不回头。此时载泽发觉兄妹二人之间的异样,忽笑道,“潋儿今儿是怎么了?自中午听戏那会儿就闷闷不乐的。”

载潋听闻载泽同自己说话,便不能像对自己哥哥那样不理不睬,忙回头微笑回道,“劳泽公记挂了,我今儿就是有点累了,不碍事的!”

载潋说话时,发鬓上积攒着的雨水便顺着头发往下淌,一直淌在衣服上,将领口打湿了。载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揉着自己发酸的鼻尖,载泽忙递过去一条细布绢子道,“把头发擦擦吧!”

载涛见状忽清了清喉咙,直直瞅着载沣挤眉弄眼,载沣叹了口气就将头歪到一侧去了,载涛觉得没趣,便打趣载泽道,“今日真是谢谢泽公了!若没泽公,我们还不知怎么回去呢!”

载泽轻笑着摇了摇头,见载潋接过了自己手里的巾绢,笑意更浓起来,转头对载涛道,“你我兄弟间,不必言谢。”载涛只点了点头,忽直直注视着载泽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泽公,不知道我们兄弟三人是不是借了潋儿的光啊?”

载沣听载涛说至此处,忙以脚尖轻轻踹了载涛一脚,载泽此时颇有些窘意,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本都是一家人,我帮谁都是应该的。”

载潋此时用载泽递来的巾绢擦干了脸上的雨水,交还给载泽道,“今日真的要谢谢泽公了,早上还领着我到人前去观礼,若没泽公,我怕是没机会看到了!”载潋说到此处又想起了早上和载泽待在一起的载振,心想这二人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载泽望着载潋,接过她手中的巾绢,含着笑意轻声问载潋道,“今早于乾清宫观礼时,我和潋儿说的,潋儿还记得吗?”

载潋侧着头想了想,良久没反应过来载泽指的是哪句话,她此时脑海里只剩下皇上对自己说的那句“你放心”,其余都随风而散了,载潋便问道,“泽公指的是什么?”

载泽见载潋不记得了,心中颇有些失落,却还是为她解释道,“我见你今日观礼时神情落寞,就劝你说,总有一日你也会像今天这样,风风光光地嫁给真心爱护你的人的。”载泽的目光诚挚,可载潋却失落地低下头去黯然道了一句,“可惜不会了。”

载泽愣愣地不明白载潋为何说“不会了”,还在努力想着为什么,便又听坐在自己身边的载涛笑道,“泽公这话没说到重点上,风光不风光且不提,重点是潋儿嫁给谁啊?!”

说完后载涛便用胳膊拱着载泽,载泽左右为难,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半晌只会傻傻地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载沣此时才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喝载涛道,“载涛,你今儿话有点多了啊!”

载涛看着载沣生气了,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虽觉得没趣,却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

载潋此时掀着帘子向外看,天色已渐渐暗了,细雨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马车的轮子压过路上坑洼处的积水,传来一阵阵水花四溅的水声。

载潋一直向外看着,可脑海里想的全是皇上此时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载潋猛地摇了摇头,才赶走了脑海里不该有的想法,她使劲嗅着马车外湿润的气息,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马车驶到醇亲王府外时天色已全黑,载泽最先下了车,而后载沣才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下去。

载潋走在最后,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见载泽就站在马车下,伸出了双手等她,载潋此时无奈地弯了弯嘴角,便垂下了眼帘。她不能明着扫载泽的面子,更何况今日载泽帮了醇王府大忙,于是只得轻轻地扶了载泽的手,从马车上跨下来。

载泽一步步还要送载潋进府门去,却被载潋转身拦住了,她回身站在载泽面前,垂着眼帘只低声道了一句,“今日劳烦泽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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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回府后越想越气,她认定了载泽之所以这样做,都是被载涛说的,若没载涛一路上怂恿,载泽也不会这样。

想到此处,载潋忍不住心里的气,便在大夜里偷偷跑了去,她穿过王府后院与前院相连的回廊,经过载沣和载洵的暖阁时,便弯着腰压低了脚步声,只怕惊醒了两位哥哥。

载潋停在载涛住的暖阁门前,抬起手来“咚咚咚”敲响了房门,良久后门里才亮起一支蜡烛,载潋听到载涛的声音问,“这么晚了,谁啊?”

载潋一听载涛的声音,就知道他是早睡着了,心里的气更盛起来,自己被他气得睡不着觉,他却早早睡了,便“哼”了一声,高声道,“是我!咱们今天的账还没算完呢!”

“你这大晚上的,算什么账啊?!”载涛还没来开门,载潋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禁吓了一跳,忙向后跳了一步去躲,躲藏间她回头去看,才发现载沣此时已换了身在府里穿的便服,就站在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