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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虑要不要转世的时候, 殷渺渺曾经思考过肉身对人的影响。众所周知,反社会人格的大脑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移植别人的器官后, 也可能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反应。

因此,虽然修士多认为身体犹如臭皮囊, 她心里仍旧保留着怀疑。

重塑肉身后, 怀疑被证实了。

她还是她, 但心态不自觉地变得年轻了, 曾经留在心底的许多伤痛, 似乎也在悄然消逝。

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日子里, 她都不喜欢吃橙子, 闻到那股味道, 口中便会泛起苦味。这很不科学,却是实实在在的伤痛。

但现在,这个生理记忆消失了。

她试着吃了口橙子, 酸酸甜甜, 很开胃,很好吃。那一刻,殷渺渺的心情非常复杂, 有心酸, 也有释然。

是啊,这就好像是伤口,就算愈合也会留下疤痕,可重新捏出来的血肉洁白无瑕, 什么痕迹也没了。

殷渺渺想着,低头摸着小凤凰的翅膀。凤霖比她还要彻底,小凤凰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生命了。

它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小翅膀抖了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不记得也好。

涅槃重生,转世投胎,都是慈悲。

她轻轻叹了口气。

叶舟放下了手里的玉简,斟酌着说:“这些建议大同小异,提到的丹药难度、成丹率、改良丹方的能力一类的标准,早已有之,只是各地略有出入——我们东洲不计时长,南洲没有改方,而丹心门又多了些手法的要求。”

殷渺渺颔首,面上未见讶色。之前的计量单位是全新概念,且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任何人都能尝试,但丹药是已经成了体系的专业知识,外行就提不出多少建设性的意见了。

“将十四洲标准统一,并非难事。师姐……应该不是想做这个吧?”虽是疑问,叶舟的语气却颇为笃定。

统一标准这种事,只有名声,没有利益,也不是什么现在非做不可的事。考虑到之前她给法器定等级,叶舟觉得,她要做的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猜猜看,我是想干什么?”她笑。

这不难猜,叶舟思索片刻,道:“师姐是想给丹药划分上下品吧?”

其实,阵盘、符箓和丹药的情况是差不多的,考核同样是天地玄黄四个等级。但前面两个都能够套用装备类的八个划分标准,省事许多,丹药却不行。

用来测量攻击力的石头是一样的,服药的人和人之间却有极大的差距。

殷渺渺道:“是。”

“这倒也不是很难。”叶舟道,“我们一直都有类似的说法,根据成丹的色、气、味来评判好坏。”

“标准一样吗?”她问。

叶舟道:“依照前辈们的经验。”

殷渺渺微笑起来:“我要做的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只不过是把人的经验总结起来,然后给出一个确定的标准。但做成之后,很多事会方便许多,毕竟每个人的评判标准是不一样的。”

说着,她举了个例子:“我觉得我当初炼的丹药就不错,结果有些人把我的成果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叶舟:“……”

“真的有这么糟吗?”她又问了一遍。

叶舟艰难地点了点头。

殷渺渺一本正经道:“可我觉得挺好的。”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拟评判的标准。”叶舟拢起散落的玉简,明智地选择了回去干活。

殷渺渺支颐失笑:“给你三天时间,把最简单的写了就行,其他的就叫别人按照你的标准拟定就可以了。”

“好。”

他转身下山。

*

叶舟借鉴了殷渺渺上一回的做法,拟定标准前先采了个样。

他回到丹鼎阁,临时准备了几场考试(弟子们:“……”),玄、黄二级都要参加,内容是最基础的四种丹药:补灵丹(补充灵气)、回春丸(恢复元气)、复血丹(治疗失血)、清毒露(清除毒素)。

考完这一场,再是他和玄级炼丹师一起炼制更高等级的两种丹药:澄心丹(镇定心神)、生息丹(吊命护心)、沉梦水(安眠药水)、止血散(愈伤止血)。

然后再去了趟神器坊,借他们评判法器的说明图参考,勾勾画画,确定了四项标准——既然是评判丹药,不是评价炼丹师,那么只要看丹药本身的情况就好了。

色:颜色均匀,浑然一体,丹丸表面平滑,无瑕疵者,上品;略有浓淡之别,略有(叶舟沉吟少时,划掉修改),有三到五处瑕疵(即斑点、凹凸等),中品;颜色斑驳,形态不均,有多处瑕疵,勉强成丹,下品。

注:此标准仅适用于丹丸类,散、露、水、膏等不在此列,须另拟。

气:各色丹药气味皆有不同,须单项拟定标准

味:同上

时:玉瓶储藏,三年不变者,下品,十年不变,中品,百年不变,上品。

叶舟列了个大纲,然后开始具体写每种丹药的标准。

炼丹师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常见的黄级丹方有一百二十种,玄级为三百零五种,地级有六百七十三种,其中还不包括许多古方和秘方。

换言之,要成为一个地级炼丹师,至少要学会一千多种丹药的炼制方法。

如果每一种都要写,绝对是个大工程。

叶舟放弃了全部写一遍的想法,各级选了十种举例,然后在第三天的傍晚,揣着自己的成果去了白露峰。

她不在,值守的名叫燕妮的女修递给他一张纸条:“掌峰下山去了,若是真人要寻她,就往此处去。”

叶舟接过来一看,是云光城里的一处歌楼。

既然特意留了讯息,应当是想知道他的成果吧?他思忖着,跟着下山去。

云光城里依旧是满满的烟火气,热闹的,冷清的,富贵的,贫穷的,得意的,失意的,什么都有。

歌楼在繁华之地,老远就闻到了酒和脂粉的香气。一座座华屋错落有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角相连,琴声相闻。

他稍稍驻足,寻到了那家“夜弦楼”。

里头的布置十分雅致,丝竹悦耳,歌舞不休。迎客的是个眉眼干净的少年,听他报了雅阁的序号后恭敬地低下头:“真人请。”

叶舟走过走廊,发现许多半开放的雅间里有许多女修的身姿,不由讶异,多看了两眼。

那少年察言观色:“真人怕是许久没回云光城了吧。现如今,咱们城里都是这种歌楼啦。”

叶舟自柳洲回来后,径直去了金石峰,未曾在云光城停留,故而确实不解:“都是?”

“素微仙子说采补有伤天和,不许城里再开鼎楼了。”少年笑道,“原来的鼎楼都改成了歌楼,咱们也能多活几年了。”

叶舟一怔,心底蓦地升起几分暖意。

“到了,您请。”少年弯腰推开了门。

雅阁的三面是墙,靠舞台的一侧是单面透光的薄纱,私密性极好。殷渺渺斜靠在栏杆上,摇着绢扇饮酒,看到他来,笑说:“真来了?效率很高。”

叶舟掩上门,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的蒲团上,自袖中取出玉简:“请师姐过目。”

“我难得歇会儿,晚些吧。”她摇了摇铃,叫了侍女进来,“送点吃的过来,再泡一壶茶。”

“是。”

歌楼的服务很好,楼下的折腰舞刚跳完,两个侍女就抬着矮几进来,精美的白瓷盅里盛满了时兴的菜肴,还有一壶香气扑鼻的花茶。

殷渺渺坐过来,招呼叶舟:“我猜你这几天都在忙,吃些东西休息下吧。”

他拿起筷子,忽然想起南洲水阁的事来,原来距离上一次同她一起吃饭,已经有二十年了。

楼下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

殷渺渺喝着新酿的桂花酒,饮下肚,呼出来的气都带着芬芳的香意,给他却是倒了清茶。

叶舟接过来喝了口,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听说师姐取消了鼎楼。”

“消息很灵通,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她莞尔一笑,问他,“怎么,很可惜?”

“是好事。”叶舟不曾理会她的打趣,低头看着茶盅里清澈的碧绿茶水,眉头微蹙,“但……恐怕并不能根绝。”

殷渺渺不由笑起来,听她禁了鼎楼,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叶舟对她的了解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多一点。“要禁娼,就算是我也做不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至少没了鼎楼,有很多人就能活命了。”

她何尝不想彻底禁止,但太难了,修真界的实力代表了一切,人和人之间等级分明。有实力的修士要养鼎炉,养仆婢,太正常了,和他们说仆婢与修士平等,根本不可能,因为确实不相同。

不过,取缔鼎楼是可以的。

鼎楼里的许多鼎炉,多不是一夜间就死去,他们是消耗品,用着用着就没了,而那些使用他们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也是凶手。

只要没了鼎楼,像称心那样的人就有了活路,就算偶尔不幸被人强迫,一两次终归不至于死亡——而事实上,大部分会去鼎楼采补的人,都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失去了采补的正规途径,他们未必还能找得到法子。

至于私人的鼎炉,这就不是她能管得到的了,毕竟是私人财产。不过,同样是厕所,人们对公共厕所和自家厕所是不一样的,除了个别财大势大的人,多少会爱惜一点。

如此,那些鼎炉们就算无法活出个人样,至少也活着。

能活着就好。

当然,说得轻易,推行起来并不简单。

没点背景,谁敢做这种行业?鼎楼背后有着一连串的利益链。就算她能凭借实力碾压,也不是长久之计,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谁不会?

唯一的办法就是构造新的利益产业。也就是把鼎楼改成歌楼,凭借包厢、酒水和打赏的费用,来弥补取消采补的损失。

于鼎炉们而言,卖艺才能活命,谁敢不拼命?

而有了钱,他们背后的势力才会心甘情愿照办,而不是只做表面文章。那些从来不被当做人看的人们,才能真的找到一条活路。

目前来看,一切还算顺利。

仅仅几年功夫,春洲的娱乐产业就蓬勃发展了起来,传统的弹唱、歌舞外,类似于评弹、清曲、南音之类的曲艺也开始萌芽,许多都是从凡间带上来的表演艺术。

她甚至看到了戏曲的雏形——他们找了几件修真界的大事,用演戏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伴随着修士的法术,视觉效果不比现代的特技差。

还有一个炼器师非常天才地炼制了一件画卷法器,当做舞台背景,最近接单接到手软。

可想而知,歌楼的营业额十分不错。

殷渺渺当初为了说服鼎楼的后台,自己投了一大笔钱,现在也得到了很丰厚的回报。假如她愿意上点心,或许能缔造一个修真界的米高梅。

“一步步来吧,欲速则不达。”她摇着薄如蝉翼的团扇,眼波盈盈,“现在我要考考你,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个,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