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域听出罗牧的声音,面露不悦,说:“梦正,我把亲妹子许配给你,也待你不薄,你这样恩将仇报,只怕有违道义。”
罗牧面不改色地说:“蔡域,你闭仓卖粮,趁火打劫,对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视而不见,早已不算侠盗。我身为茶州州府,为了让你卸下防备,不得已才与你周旋多年。如今你人心尽失,还是尽早束手就擒吧。”
蔡域本就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当下怒不可遏地说:“竖子无耻!你求娶我妹子时,是何等的言辞恳切,如今倒戈相向,你,你这卑鄙小人!”
罗牧往前迈了几步,不欲再与蔡域纠缠:“你速速开门就范,不然我们就要攻门了!”
蔡域握住腰侧的佩刀,放声大喝:“我看谁敢强攻!我蔡域刀还未老,谁敢来,我就要谁的狗命!”
但是即便蔡域气势如虎,也抵挡不住这几方围攻。蔡府的护院都是普通人,看门外的刀剑森亮,都生了逃跑的念头。
蔡域在左右的保护下避着箭雨,接着说:“但凡护院有功之人,我都重重有赏!我在茶州,是公子亲自点的,他还叫我一声‘阿爷’。罗牧,今夜只要你伤我分毫,来日公子必会让你加倍偿还!”
罗牧尚未出声,就听身侧的孔岭说:“这茶州到底是谁的茶州?你做颜氏的门下走狗便罢了,还要茶州所有百姓也做颜氏的走狗!你为虎作伥,害死了多少良民百姓!今夜别的不提,我等拿定你了!”
孔岭话音一落,那外院的大门已然被撞开。蔡域看着他们冲了进来,仍然不肯束手待毙,跟着留在府中的剩余人马边战边退,不到半个时辰,已经退到了后院的范围。
夜色茫茫,蔡域陷入囚网。他半生侠义,为了一个“钱”字坠入尘网,到了此刻,见家宅尽毁,妻儿啼哭,不禁生出股英雄末路的悲凉,但是悔与不悔都太晚了。
蔡域不齿罗牧的行径,便拼死反抗。蔡府外的街市混乱,各个帮派的帮众搅在一起,蔡域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在蔡域心如死灰,决意自绝的时候,忽然听见纷乱间传出一声“哥哥”。
罗牧只道一声“不好”,回首喊道:“送小夫人回去!”
那蔡氏本是闺阁娇宠,为了赶来,一路奔跑,不仅跑丢了鞋,还跌破了手。她顾不得被汗渗湿的鬓发,指着罗牧不住颤抖。她原本是泼辣的性子,此刻喉间只有强忍不下的哽咽声:“罗……罗牧!你……”她放声大哭,“你这卑鄙小人!”
罗牧顾及孔岭还在身侧,却也情不自禁地上前走了两步。
蔡氏髻发凌乱,在慌乱中仰高头,对着罗牧狠狠啐了一口,泪流满面地说:“我痴心错付一条狗!竟叫你这样的小人骗去了!”
蔡氏是蔡域的小妹妹,与蔡域差了好些岁数。虽然是妹妹,蔡域却把她当作女儿养,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深笃。
蔡氏看蔡域已深陷群围,知道蔡域今夜难逃一死,便掩面失声:“是我害了哥哥啊!”
孔岭见蔡氏掩面,就知不妙,连忙说:“快,拦住她!”
但是为时已晚,蔡氏借着掩面的动作拔出了发中金簪,不过眨眼间,已经血溅绸缎。蔡域见状肝肠寸断,潸然泪下,站在群围间仰面悲恸地喊道:“傻妹子,傻妹子!分明是哥哥害了你!”
说罢断了挥刀自刎的念头,大吼一声冲入匪群,连砍数人,最终力竭而亡,死前仍然喊着:“我乃茶州蔡域,时尽也!”
一夜乱战,卯时天色蒙蒙亮,城中的纷争已经停歇。蔡府的院墙坍塌近半,昨日的繁华之象消失殆尽,仆从丫鬟仓促逃跑,把府中的金银摆件都卷入包袱,带入了夜色。
孔岭站在蔡氏身侧,看那血泊沾湿了自己的袍摆。这一夜蔡域满门皆丧,多死于土匪刀下。孔岭等着罗牧来给蔡氏收尸,却听侍从说,罗牧前去探查蔡氏粮仓了。
孔岭站在原地,一直站到午后,都没有等到罗牧。
* * *
蔡域一倒,茶州的粮铺便皆由罗牧掌管。他如今不仅坐拥蔡域的粮食,还坐拥蔡域的钱财。茨州的粮车入了城,他早前答应茨州的银子却迟迟没有兑现,城中的米价仍然还是蔡域生前定的一两一石。
费盛在庭院里感叹道:“以前还在诏狱时,常听韩丞这孙子谈外勤不好干,地方的‘老爹’都精得很,名不虚传啊。”
“这手腕比都官强多了,”乔天涯枕着双臂,躺在石头长凳上晒太阳,“难怪能在茶州做这么久州府,有本事。”
孔岭在旁边沏茶,不声不响。
正屋里头的沈泽川挑帘出来,他们三个都要起身,沈泽川示意他们不必起来,说:“什么时辰了?”
费盛争着说:“快晌午了。”
沈泽川捏着折扇,看那太阳刺眼,抖开了扇面遮住眼,说:“茶州大捷,庆功宴不是还没有吃么?去给罗牧下张帖子,告诉他今夜就在这里吃酒。”
费盛应声,又说:“主子,他要是不敢来怎么办?”
沈泽川露出眼,带了点笑,说:“不敢?我看这人浑身是胆。”
费盛听出不悦,连忙退下,前去下帖子。
孔岭这几日吃酒耍钱,乐不思蜀的样子。此刻见沈泽川下台阶,还是站起了身。
沈泽川说:“听闻蔡氏下葬,是成峰先生出的银子。”
孔岭抄着袖子,摸着袖袋里残余的炒黄豆,应道:“啊,嗯,是我。”
沈泽川合了扇,看了孔岭片刻。
孔岭以为沈泽川是不高兴,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不料沈泽川就此作罢,吃了半杯茶,没再过问此事。
孔岭想起那夜沈泽川左手掌心里的伤,便觉得更累了。他走这一趟,自觉没有做什么事,却比待在茨州疲惫多了。
出乎费盛意料,罗牧晚上不仅来了,还是孤身前来。这宅子里的厨子是新聘的,手艺还成,沈泽川没叫折腾,说是宴,菜也只是比寻常精细了些。茶州如今还是遍地流民,沈泽川吃得也简单。
酒过三巡,双方气氛融洽。费盛看不论是沈泽川还是罗牧,都是一派和气,半点没有因为这几日的搁置而留下不快的样子。
罗牧敬过酒,说:“如今万事俱备,粮食都好商量,就是不知同知何日返程?有了日子,我这边也好叫府上的幕僚拟个章程。”
蔡域已经死了三日了,事情早在他们动手前就商议妥当了,罗牧现在不肯如约办事,就是要拖延时间,想跟沈泽川绕圈子。至于为什么,就像他对孔岭说的,粮价降一斗,那都是真金白银,如今这些真金白银搁在了他的手里,再想让他像从前想的那般扔出去太难了。
堂里有个女孩儿跟着瞎眼老爹在唱曲儿,沈泽川看那老爹拉二胡,指尖轻搭着扇子,像是没听见。等到曲子唱完了,沈泽川才笑道:“我的日子定得紧,就这两天。”
罗牧面露难色,说:“两日太赶,同知不能再多留几日?茶州好些景,同知都还没有去瞧过。”
沈泽川目光挪动,落在罗牧脸上,说:“家里人着急,我归心似箭。”
沈泽川讲得这样温和,罗牧却无端收敛了轻浮。他坐着身,正色道:“那倒也是,不如这般,同知先归,我这边章程拟完了,再叫人呈递过去。成峰可以留下,督察旁证。”
孔岭想说什么,沈泽川的扇子恰好轻磕在桌沿,他便闭口不言了。
沈泽川搭着扇子,盯着罗牧,嘴里却对那瞎眼老爹说:“再起个调,就唱茶州的曲,茶州不是有一首《杀盗词》么?”
那瞎眼老爹微微颔首,挪动了下,让孙女换了琵琶,弹了起来。
沈泽川不接罗牧那茬,罗牧坐在对面也不敢再提。他原先还能直视沈泽川,但随着曲子渐入杀气,竟然满头大汗。
沈泽川打开茶盏盖,说:“这茶还是大人赠的,好茶,河州来的?”
罗牧强笑道:“都是从蔡域府上搜来的,我是不懂茶的人,孝敬同知才好。”
沈泽川笑起来,说:“我不爱喝茶。”
那女孩儿手指滑动,铮铮的琵琶声犹如弹刀声,迸溅在耳中,催促般地炸开,炸得罗牧背上透汗。这一曲对于他何其漫长,那满桌的菜肴都搁凉了,放在面前的狮子头最为显眼。等到罗牧离席时,腿脚已经麻了。
沈泽川站在檐下,对费盛说:“送大人一程,这路挺长。”
罗牧勉强行礼,几次看向孔岭,最后被费盛带出了门。当夜不过两个时辰,先前许诺的文书和银子一并送到了沈泽川府上。他半夜躺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便是沈泽川知道他想干什么。
罗牧拖延时间就是为了送走沈泽川,等待原本该来联系蔡域的颜氏的消息。蔡域没有了,可他起来了,蔡域能替颜氏做的事情,他也能。茨州的粮食确实给的价格低,但那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对于罗牧没有半点好处,他可能连跟在蔡域身边时的小红利都吃不到。
他原以为沈泽川没带多少人前来,决计不敢动他。这样一来,等到沈泽川回了茨州,他已经与颜氏对上了头,到时候茨州再想来要账,他就有底气拒绝。
但是今夜沈泽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根本不吃罗牧这套。他赶日子,罗牧如果办不下来,把希望寄托在河州颜氏身上,他就敢立刻动手杀掉罗牧,那曲子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回答。
罗牧闭眼想到沈泽川在城外的举动,一个连自己都敢拿去做赌注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杀掉他的后果。他们对蔡域动手以前沈泽川就说过“他们是来做生意”的,罗牧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这句话也是沈泽川早早留给他的警告。
* * *
两日后费盛留驻在茶州,他既能做听记,也能看着罗牧。茨州的粮车入了粮仓,由原先做脂粉生意的掌柜做账房,茨州跟茶州的粮食生意就这么定下了。沈泽川在茨州与周桂等人原定的价格是一两一石八斗,现如今高了一点,就是一两一石六斗,这价格已经比阒都低了。
罗牧买了茨州的粮食,不仅要设棚施粥,还要想办法让这银子花到点上。茶州的首要问题也是重入户籍,他现在手里捏着小土匪们的粮食,可以把人编入守备军。后续还有些问题,都可以在茨州大批粮食到时再谈,有费盛在这里,也能随时盯着河州颜氏的动向。
沈泽川已经先后拿掉了颜氏在中博的两大主力,这笔账是记到了颜氏的心上,他们原先没什么关系,现在也得把目光落到中博,落在沈泽川身上。
沈泽川没有多做停留,当日上了车就走。他们都快出了茶州的范围,忽然听着后边有人坐车追了上来。
乔天涯掀起车帘一角,对沈泽川低声说:“是罗牧。”
罗牧是来送行的,但是乔天涯说沈泽川今日不适,他便作罢,主要是为了来送孔岭。他们俩人下了马车,沿着官道走了段路。
罗牧从怀中掏出油皮纸包的糕点,说:“你在书院里就爱吃这个,我出来时见着人卖,随手买的。你带着路上吃吧。”
孔岭看着那油皮纸,说:“好些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
罗牧怅然一笑,说:“是……我总该记得的。下次粮车来,你还来吗?”
孔岭接过了油皮纸,走了两步,没接话。
罗牧看着孔岭,像是多年前,他总是这么看着孔岭。
孔岭捏着那包糕点,莫名说:“当年离开书院时,你问我去不去阒都,我没有回答。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你有没有回去看过?”
罗牧说:“我离开书院就随家西上,在阒都一待好些年……”
孔岭回过头,终于直视了罗牧一回,他说:“梦正。”
罗牧等了片刻,没有下文,不禁笑道:“后来我在阒都,听闻你投身澹台龙麾下。他是个好官,你们也做了番事业……你怎么没有娶亲?”
我怎么没有娶亲。
孔岭默念着,缓缓笑起来。他已经老了,此刻却流出些年少时的温润从容。不知为何,在这双已经浑浊的眼里,还有意气。他捏紧那包糕点,只说:“……我该走了。”
风吹草叶,孔岭转过身,没有等罗牧回答。
罗牧站在风里,看孔岭袖袍随风曳动,喉间发紧。他情不自禁地追出一步,甚至伸出了手。孔岭发髻里掺杂的白发在风里消失不见,飞叶遮掩,罗牧恍惚看到了许多年前。
孔岭这一生错过很多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他没有争取过。他曾经因为一场邀约辗转反侧,最终徘徊在书院,却只等到了一场七月的雨。他在那场雨里等湿了眼,从此远赴他乡。
罗梦正是个风流人。
这是孔成峰在那场雨里明白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又等了一场,但只等到了血染袍摆。不论哪一次,罗牧都没有来。
孔岭与罗牧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第142章 端倪
在城郊施粥的白衣公子到底是谁, 城内外无数百姓争相猜测。有说是周桂的幕僚, 有说是孔岭的远侄,传来传去都没有个确切的说法。直到沈泽川离城以后, 沈庶八的身份才不胫而走, 顿时成为了茶州的盛谈。
相比城内的舆论风暴, 沈泽川的归程很安静,甚至称得上无声无息。他们沿着官道返回, 赶得不急。
因为沈泽川在来时病过一场, 所以踏上归途前,孔岭与乔天涯费了心思安排, 甚至从河州商贩手上买了大氅, 就是为了应对路上骤然转凉的天气。
孔岭有心, 跟乔天涯说:“同知的身体,回去还是请个大夫给瞧瞧。趁着在家里,也补得起,不然往后还有事务外出, 路上都得提心吊胆。”
乔天涯端着碗水, 看向林荫下的马车, 说:“哪有好大夫?我主子的身体……得寻个厉害的大夫才能瞧出点东西。我们做近卫的,主子的事情就没有麻烦事儿。别人不提,我就是怕主子自己心里过不去。”
孔岭不知道沈泽川早年服药的事情,一直以为沈泽川身体就是不大好。但听乔天涯的意思,沈泽川从前在阒都时还要比现在好些。
乔天涯喝了水,没再提这事儿。
他这两日在途中无聊, 把那夜土匪暴起伤人的事情反复想了许多遍,觉得沈泽川即便要施苦肉计,也不该伤得那么深。身体一旦习惯了迅速反应,想要在刹那间控制自己不要格挡反而更难。
乔天涯见过沈泽川拔刀,仰山雪对于别人而言太长了,唯独对于沈泽川而言正好,就是因为沈泽川足够快。乔天涯在事后看沈泽川掌心的伤口,认为这个伤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