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生虽然完全没印象,却也点点头,对方函笑了笑,说:“我是何春生。”
方函的脸色突然变了几变,几乎是惊叫出来:“你是何春生?”
叫完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哇的一声说:“竟然是你?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被人打脸就是你!”
方函对何春生这个人的印象不可谓不深。他是班上唯一一个真正可以归类为“流氓地痞”的人,他和其他学生都不一样,是哪种随时出门参加斗殴,杀人砍人的人。印象中何春生总是剃着光头,表情阴鸷,至于长相,可能没人敢好好看清楚。大家都不敢惹他,偶然惹到了,说不定马上就被放到医院里去了。方函当年只不过在课桌边通道上犯傻,堵了一会儿路,一转身过来,就被一巴掌抽到课桌上趴着了。
可是,现在站在眼前这一个长相英俊,个子很高,身材很好,看起来既年轻又斯文内向,一股知识分子气质的人竟然是何春生?这真的不是开玩笑吗?
何春生知道同学会上必然会有这一幕发生,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做了很多傻事。”
方函说:“怪不得前几年听陈辰说你是我们市里的大艺术家什么的,我还以为他胡说呢,陈辰这个人满嘴跑火车,都不知是真是假。”
陈辰不太满意了:“喂,我见多识广,哪一句不是实话?你孤陋寡闻也就算了,还怀疑我人品?”
陈辰果然是八面玲珑,过来的人络绎不绝,第一句话都是问陈辰“这个帅哥是谁”,在一群三十过半的中年男性看来,何春生真的太不像他们的同龄人了,脸上没有任何被生活碾压虐待的痕迹,身材也没有走形,穿得也像个年轻小伙子—他确实十几年没买过新衣服了,穿的也是二十几岁时的装扮。
何春生很久没有被这么多人包围了,他觉得被人群围住,并且被人谈论很让人不舒服。同学们听说他没有结婚,不少人或真或假地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但是何春生知道他们转头就不是这么说的了。
怎么还不结婚呢?很奇怪呀。乡下的亲戚就直白多了。再不结婚也找不到好的了,你父母就生了你一个儿子,怎么能不结婚呢?
何春生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人群。在他转动厕所门把时,门忽然从里边被开出来了。里边的人出来,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
二人一时愣在原地。
唯有何春生认出了他,也唯有他认出了何春生。
“焦誓…”
第4章 4
何春生第一次对焦誓这个人有印象,是初中二年级下学期。他枕着胳膊在桌上睡觉,坐在前面的那个男孩忽然在他桌面上敲了敲。
何春生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似乎没见过的老师正在往这里走过来。
可是那个人纯属狗拿耗子,何春生不怕老师,他甚至记不住老师的名字。他看了老师一眼,又继续睡了。
这位新任课没多久的女老师让他出去罚站,他当作没有听见,一直在桌上睡着,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女老师威严扫地,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可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后来,那个女老师被气跑了,那节课也没上成。
可是何春生怎么有余力去理会一个大人被他气哭呢?他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有时被打得在地上躺了半天才能站起来回家。老师的这点自尊心算什么,他真的无法理解。
至于他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因为这里干净又明亮,食堂的饭菜也只需要三毛钱就可以买得到一些,虽然一样吃不饱,可比外面的便宜多了。在这里,被人打到见血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可以睡个好觉。还因为他的爸爸要他来上学,要他一定要拿到初中文凭。
中午时分,他睡醒了,早上的课也全部结束了,班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前桌的那个男孩还没有走,正在慢慢地收拾书包。
何春生不记得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坐到他前面的了。初二时本来就换了一次班,初一时同过班的同学他多少记得住,但换班以后新来的那些他是完全记不住的。
这个人好像有几次站在讲台上说话吵醒过他。可能是什么班干部吧?他只记得这个人长得很白,也很瘦,面目都是不清晰的。
多管闲事的人。何春生这样想:有闲心管闲事,他家里情况一定不错吧。常人都是不错的,他们健康的父母有体面的工作,三餐可以吃饱,放假了还能出去旅游。
何春生心底生起一股烦躁:他要是再多管闲事,就揍死他。
那个人收拾得太慢了,何春生站起来时,他还没有收拾好。也许是听见了何春生推椅子的声音,那个人马上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何春生看见了他的正脸。
他的脸长得很好看,白皮肤,五官端正,只是瘦。何春生冷漠地想:他长成怎么样关我什么事,一拳揍下去,再好看也要难看了。
何春生至今记得那天中午的温度。
五月了,天气开始热起来,校服是长袖的,贴在身上很闷热。何春生没有别的衣服了,都小了,只能两套长袖校服换洗着穿。可是就连这校服都要小了,裤子已经吊在脚踝上方了。
何春生撸起袖管,挎上空荡荡的军绿书包,打算去食堂吃饭。他的书包里只有三毛钱饭票,书本没了,已经被他卖废品卖了。
“何春生!”那个男孩叫出他的名字。
何春生没有理会他,直接往后门方向去了。五月底,蝉已经开始叫了,窗外的树上一定住了一只孤独的蝉,从刚才就叫得人心烦。
何春生出了教室门,那个男孩一瞬间收拾好了所有的书,小跑着跟在何春生身后,叫着他:“何春生!”
何春生被他叫着心里烦,一胳膊抡了过去,也饶是离得远了些,只扫到了他的书包角。
他好像吓傻了。
何春生看着他眼中露出的恐惧,非常满意,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三毛钱,二两白饭,一个素菜,免费赠送的一点酸菜。对于正在发育期的何春生来说,根本吃不饱,如果不用钱,没有菜没有肉让他吃饭,他一餐可以吃下半斤。何春生把最后一粒米饭用筷子夹进肚子,怔怔地放下了筷子。
爸爸呢?他在家里吃什么?
想起爸爸的肚子似乎比之前鼓了一些,脸色似乎也更黄黑了,何春生一阵恐惧。他是不是该去医院了?
可是哪里有钱?上个星期的钱陈老大还没发下来。说不定,说不定不发了也有可能。何春生坐在那儿想着,食堂里吃饭的人也快走光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才两三年时间,他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面前忽然被放下了一碟红烧肉和大约二两左右的米饭。何春生抬起头,看见了刚才那个男孩,他涨红了脸,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对何春生说:“我叫多了,你吃吧。”
何春生也不和他客气,他实在饿太多餐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个男孩看起来已经吃饱了,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他看起来很有教养,至少别人吃饭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何春生吃饱了,把红烧肉的碟子都舔了一遍。那个男孩还在对面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找我什么事?”也许是吃饱了,心情好了些,也不好真的对送饭上门的人多不客气,何春生主动问他。
“你……经常没来,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吧?”男孩果然很有教养,他说,“我叫焦誓,是我们班的班长。林老师让我和你结个对子,平时多……”焦誓显然是把“照顾”两个字临时换了一下,“多和你互相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