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树上的芒果已经落尽,只剩几片青黄相间的大叶子还挂在树梢。
早晚都有些凉意了。
利雅说,凡岛的冬天来了。
在密洞中又待了七天,赵榛适才转危为安。浮肿消去,脸形复原。项下和耳后的那道细细的疤痕,倘若不仔细去看,是绝难察觉的。
赵榛日渐习惯了那张陌生的脸。不管之前是谁的,但目今长在自己身体上,愿意与否,都是自己的了。
这一回,真个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利雅脸上有了笑意,赵榛小心不去提返回大宋国的事。
夜饭后,利雅和赵榛坐在山坡上。野菊花开始凋谢,山风瑟瑟有一股秋意。
涛声隐隐。两人望着天上的星星,久久无语。
“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很想。”利雅忽然说道。
“回哪里去?”
“大宋国,你知道的。”
赵榛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好不语。
“回去吧!”
利雅望着高高的苍穹,眼眸湿润。
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落,坠入沉沉的夜幕之中。
“倘若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定然也是要去找寻他们的。”利雅的声音飘渺,有些远。
“这条命是你给的,我无以为报......”
利雅打断了赵榛的话:“不必说这些。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惠,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若是不情愿,任谁也求不来。”
“可......”
“你走吧,我不会怪你。你不像我,你本就不是岛上的人。你正青春年少,有国,有家,有父母,有亲人,不该一辈子待在这里。”利雅侧过头,望着赵榛。
“那片水湾的礁石洞里,还藏有一艘航海的船。再有几天,就是满月夜了。你要在月圆之夜,三更时分,渡过黑水洋去。那是黑水洋潮汐最缓,无风微浪,最平静的时刻。”
利雅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大海,半轮明月正从海平面慢慢升起。
“你走吧,我真的不怪你。”
利雅说完,站起身径直朝石屋走去。
阿黄冲赵榛叫了两声,还是摇着尾巴,随在利雅身后去了。
赵榛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此后,利雅愈加沉默了。面对赵榛时,笑容都显得有些牵强。
赵榛不知如何是好。想走,又想留,心中一团乱麻,没了个主张。
利雅不再和赵榛闲坐。天一黑,便躲进石屋,再不出门。赵榛在门外徘徊半天,终究没去打搅。
月亮升起的越来越早了。
赵榛坐在岩洞前。月色如水,虫声唧唧。草稞里窸窸窣窣,不知什么东西在爬行。
直到月落星稀,夜风清寒,赵榛才回到岩洞。思前想后,辗转难眠。等到合上眼睡去,洞外已微微发亮了。
次日一睁眼,明晃晃的阳光早落满了半个岩洞。赵榛暗叫不妙,这一觉睡得真是沉,已然到了这个时候。
他爬起来,慌张张跑上土坡。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阿黄的影子也不见。看看石屋的房门,紧紧关着。
赵榛顾不上许多,几步跨到门前,伸手推开屋门。
阳光落在门槛上,屋内静静的。片刻的昏暗之后,赵榛看清了屋里的光景。
屋内空无一人。赵榛跑出屋去,在屋前屋后找了半天。
屋后溪水静流,水光粼粼。满山的绿树在风中摇摆,哪里有利雅的影子。
赵榛登上石墙,向四处探看。大山莽莽,海浪翻卷,满山满野,竟是无从见到人迹。
他一下坐在石墙上,忽觉说不出的慌张。心中隐隐有些恐惧,却又说不出害怕什么。
许久,赵榛才站起身,慢慢踱回石屋。他又细细察看一遍,看到石桌上有一块白木板,像是新刮成,上面有些痕迹。
他急忙抓起来一看,见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我走了,你也走吧。”
赵榛心中大震,拿着木板冲出屋去。
他奔向那片水湾。远远的,看到一艘船正泊在岸边,却不是先前的那一只,要大得多。
赵榛心中一喜,稍稍心安。他疾跑几步,一边大喊:“利雅,利雅!”
无人应答。
到了船边,登上船去。船上无人,船舱中空空如也。
赵榛颓然坐在船板上,当真沮丧到极点。
海风吹拂,海水不断从狭窄的入口涌入水湾。水流冲击着礁石,发出空空的轰响。
密洞!
赵榛脑中蓦然一闪,身上又有了气力。
他站起身来,解开船缆,摇着橹,驾船出了水湾,顺着岸边的水流,穿过一片丛林。
小半个时辰之后,进了那片狭窄的水道,赵榛的心开始跳起来。
到了尽头,却是满心失望,那艘小船并没有停在那里。
赵榛将船系在水边,顺着上次的路,登上平台。密洞赫然就在眼前,洞门紧闭。
赵榛上前推了推,纹丝不动。他想了想上次来利雅开门时的情景,试着去启动门边的机关。虽则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试了好几回,依然毫无动静。
他心中焦躁,猛地拍打石门,大声喊着:“利雅,利雅!”
嗡嗡的回声震荡着山谷,和着水声拍岸,乱人耳鼓,却久久无人回应。
赵榛扶着石门,慢慢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白花花的太阳直直地照在赵榛身上。近午的阳光,热得像夏天。
赵榛默默地站起来,顺着原路慢慢地走回到水边。上了船,木木的摇着橹,重又回到水湾。
他系好船,去礁石里查找一番。那只小船不见踪迹,不知去了哪里。
他望向大海。
空阔的海面,几只海鸥飞翔,没有船迹,没有人影。
赵榛在一块伸向水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两手托腮,静静地凝视着海面。
在他心底,自然是十分渴望离开。然而利雅的突然不见,却又让他心里纷乱如麻,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太阳移过了中天。
赵榛的影子映在石头上,孤单的也像一块石头。
他就这样坐着,等着。直到夕阳下山,月色浮出海面,才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接连三天,赵榛都去水边等。不吃不喝,一等就是一天。
终于在第三天黄昏时分,赵榛从石头上跌了下来,昏迷不醒。
次日清晨醒来,头痛欲裂,脸上的血已经凝固。浑身无力,软的像一堆棉花。
夜间的露水打得身上湿湿的。赵榛嘴唇干裂,饥饿难忍,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露珠。一丝凉意浸入口中,而腹中却又火辣辣的烧起来,针扎般的痛。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晕目眩,脚下的地似乎也在晃动。
他闭上眼睛。许久,才觉得清醒些。
赵榛一步步挪着,汗珠一滴滴从脸上滚下来。
山道崎岖,路面满是石子。赵榛拖着两脚,吃力前行,忽的一滑,猛然倒了下来。
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已磕碰的鲜血淋漓。赵榛费力地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对这痛却浑然不觉。
腹中依然灼热的痛。他踉跄着扶住路边的一棵小树,伸手将枝头的嫩叶扯了下来,一下就塞入口中。
他使劲嚼着,苦涩的汁水一点点流入腹中。好一会,那烧痛才减轻。
赵榛将口中的树叶吞了进去,又扯下几片嫩叶,塞入口中。
身上觉得有了些力气,赵榛离开小树,慢慢向前走去。
早晨的阳光升起来了,山野间清风习习,鸟儿欢叫。
赵榛望向山坡。坡上人影晃动,耳中似听到犬吠。
他心中一喜,脚下似乎有了力气。紧跑几步,定定神,再看过去。
山坡上,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那狗叫也遍寻不到。
原来这些都是幻觉。
赵榛不知怎样爬上了山坡。他在岩洞前倒了下来,又挣扎着爬进洞里,一头卧在沙床上,死一般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月影在地,星河灿烂。
赵榛感觉好了很多。他去地里拔出几个番薯,溪水里洗净,坐在屋后吃了起来。
几个番薯吃罢,感觉精神又回到了身上。他带着些许期待,忐忑地推开屋门。
没有奇迹。石屋内依旧空无人迹,只有一地月光,满屋的阴影。
他在石床上坐了下来。屋内似乎还有利雅的气息。利雅的几件衣裳还放在床边,好像主人随时都会回来。
恍惚中,他听到了屋外狗的叫声。赵榛一阵惊喜,忙起身跑到外面。
院子里,一地的白月光。空荡荡的,何曾有狗,哪来的叫声?
又过了两天。
有生以来,赵榛过的最漫长、最难熬的两天。
两天里,赵榛跑遍了岛上的每座山,每条溪谷。他盼望着在某个地方,比如山路的转弯处,流水的岸边,岩石的背后,稀疏的树林间,利雅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每一次都是失望,像泡沫一个个破碎。
赵榛终于泄了气,不再寻找。他回到岩洞,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烂,两只脚都起了泡,还被荆棘扎的出了血。
月色分外亮,照如白昼。
在岩洞前坐了许久,直到明月西斜,石头的影子将赵榛完全遮在一片黑暗里。
赵榛知道,是自己离开的的时候了。
又一个黎明来临。
赵榛登上了那艘船。船舱中,堆满了番薯和椰子,还有装满溪水的陶罐。
赵榛解开缆绳。初升的太阳,正将阳光洒在身上。细细的海风,仍如来时的清凉。
他回头望了一眼山坡上的石屋,慢慢摇起橹。
船缓缓出了水湾,进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赵榛站起身,凝望着凡岛。
泪,终于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