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四周寂静无声,一条黑影疾疾奔来, 悄无声息地跃进了高墙。
浓黑的夜色中, 到处都只是深深浅浅的黑色,黑影却似很熟悉这里的门户,飞快地奔向正院书房, 在窗户上三长两短, 轻轻叩了五下。
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黑影闪身跳进去, 在黑暗中摸出锦盒, 双手奉上:“拿到了。”
屋里的人没说话, 只伸手接过锦盒, 摸索着去开盖子, 才发现还挂着一把锁。
那人把盒子塞回黑影手里, 低声道:“打开。”
声音苍老,年纪已然不小。
黑影接过锦盒,摸索着找到锁扣, 轻轻一扭, 铜锁应声而开。
屋里的人心中一凛, 立刻说道:“不好, 快走!”
话音未落, 四周围突然点亮了无数火把, 熊熊的火光中, 原本应该在淮水的叶淮神色冷峻,慢慢走向窗前,伸手拉开了窗户。
火把的光映出了房中人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叶淮淡淡说道:“薛老, 果然是你。”
屋里,薛宣和看着打开的锦盒里一卷黄纸,低声道:“老夫早就觉得王爷突然起事,太过蹊跷,果然是计。”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只道:“淮南不曾亏待过你,为何要投靠朝廷?”
薛宣和笑了下,沉声道:“老夫从来都是朝廷的人,何来投靠一说?”
铮一声,黑衣人拔出腰刀挡在薛宣和身前,急急说道:“我来应付,薛老快走!”
薛宣和伸手拨开他,道:“不必了,镇南王既然能算到老夫,自然已经做了万全的安排,这怕这时候,你的人都已经落网,况且老夫年迈,跑不动,也不想跑了。”
他上前打开书房的门,躬身做出邀请的姿势:“王爷,请。”
“父亲!”
“祖父!”
“曾祖!”
外面一叠声地哭叫起来,有中年人和年轻人的声音,还夹杂着稚嫩的童声,薛宣和眯着眼睛向庭中看去,红红的火光中,他的一家老小都被士兵驱赶着押在一处站着,满脸惶恐不解,最外面领兵的是裴勉,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他的那些子孙,最小的一个还不满周岁,乍然从睡梦中被带出来,这时候裹在襁褓里放声大哭,在一众害怕疑惑的哭闹声里,越发显得刺耳。
薛宣和心想,他活到古稀之年,四世同堂,原本是众人都羡慕的好福气,如今却正是一锅端。不过,这也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薛宣和心里有刹那的动摇,但很快又硬起心肠,转过脸不再看自己的家人,向叶淮说道:“王爷请进。”
叶淮傲然迈步进门,黑衣人立刻暴起,刀光一吐,向他面门上袭去,薛宣和摇头道:“这又是何苦?”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鲜血迅速从胸前涌出,染红了白石铺的地面,他两眼圆睁,至死也没看清楚,方才叶淮是如何出手的。
叶淮嫌弃了看了眼地上的血,没再迈步,薛宣和知道他是嫌脏,便道:“请王爷移步,去厅中说吧。”
叶淮当先走去正房的厅堂坐下,薛宣和摸了摸暖壶里的水还是热的,便给他斟了一杯清水,道:“深夜不便饮茶,王爷喝点水润润喉。”
“我没耐心绕弯子。”叶淮眼皮一撩,道,“我和大哥的毒是你下的?”
“不错。”薛宣和见他不接,便自己饮了一杯。
“大嫂跟你同谋?”叶淮又问道。
“我的确是借她之手下的毒,不过她并不知情,我的其他子孙也都不知情,”薛宣和笑了下,道,“做细作的,头一件要紧的是谨慎,第二件就是要心肠硬,自家人之间太容易走漏风声,也太容易心软坏事,所以我一直瞒着他们,如此才能做到最自然,不是吗?”
“怎么下的毒?”叶淮问道。
“我让她给先王送了些青团,只是没想到,王爷那天也吃了半个。”薛宣和笑道,“这也是意外之喜了,不过,王爷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想到老夫的吧?”
八年前的三月三,薛令仪送来了亲手做的青团,馅心有甜有咸,叶朔爱吃咸的蛋黄馅,林氏只吃莲蓉馅,叶淮嘴刁,极少吃这些东西,原本是算计好了的,只会让叶朔中毒,让人找不出毒物的来历,可是没想到,叶淮那天从演武场回来时正好饿了,叶朔顺手把自己吃的给他咬了一口。
叶淮道:“这点是让我有些疑心,不过,你做得太过头了,四十年前的旧臣家家都有破绽,唯有你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可疑之处,这就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他记性极好,从八年前的点滴一点点推算,陆续把仅有的几次与叶朔同时用饭的情形都回想了起来,那次吃的青团,恰好是叶朔吃得多他吃的极少,很是可疑。
不过最可疑的,还是这次调查以来,裴家、黄家、沈家,所有的老臣身上都有问题,唯独薛家毫无破绽,倒像是被谁刻意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反而更让他锁定了薛宣和。
薛宣和怔了一下,半晌点点头,叹道:“是老夫没想透,王爷果然技高一筹,佩服,佩服。”
叶淮冷冷说道:“大嫂那天也留在府里用饭,你就不怕大嫂中毒?”
“我决定跟先王来淮南时,早就把一家人的性命都舍了出去,又何惜一个孙女?”薛宣和平静地说道,“先帝以国士之礼恩遇老夫,老夫万死也不能报答,就算籍没全家,又有何妨?”
叶淮面无表情说道:“交出解药,本王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没有解药,”薛宣和笑起来,“本来就是想要你们的命,怎么会有解药?”
“毒物有哪些?”叶淮道。
“老夫收到后直接烧了药方,根本没看。”薛宣和笑得和煦,“王爷,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老夫虽然自问心如磐石,但还是害怕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被王爷找到解毒的法子,所以就不如不看,连我也不知道的话,那才是万无一失。”
叶淮眸中蓦地掠过一丝狠戾,饶是薛宣和心硬如铁,也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就听叶淮慢慢道:“但愿你的嘴,也像你的心一样硬。”
薛宣和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了下去,低声道:“老夫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了王爷的拷问……”
最后一个问字刚说出口,他嘴角流出一缕黑血,扑倒在桌子上。
“王爷!”守在门外的裴勉急急冲进来,“出了什么事?”
叶淮瞥了眼桌上的茶杯,冷冷道:“怕是水里有毒。”
裴勉忙道:“属下去找大夫!”
“他一直备在茶壶里的,怎么会是能救回来的毒?”叶淮道,“其他几处都收网吧,把薛家人都押下去审问,一个也不要放过。”
裴勉迟疑着问道:“大夫人那里……”
“我去问她。”叶淮身形一闪,瞬间便没了踪影。
夜色更深,薛令仪在朦胧的睡意中,突然感觉得一阵彻骨的冷意,努力睁开了眼睛。
嚓一声,火折子点亮了,照出帐外叶淮的身影,他背朝她说道:“我有话问你。”
薛令仪心惊胆战,连忙躲在帐中穿好衣服,急急挽了头发下来,低声道:“二弟有什么事?”
叶淮回身看着她,目光锐利:“八年前大嫂送来了三月三日吃的青团,蛋黄馅的青团里,就是让大哥丧命的毒物。”
薛令仪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头脑中一片空白,眼泪不由自主涌出来,许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薛宣和已经畏罪自尽。”叶淮眸中戾气渐浓,“你究竟,知不知情?”
“我……”薛令仪怔怔地看着他,一刹那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镇南王府防备得像铁桶一般,除了她,还有谁能这般轻易地送进毒物?除了她,还有谁能让叶朔和叶淮毫无防备地吃下毒物?好狠心的祖父,居然这样利用她,害了她青梅竹马、相伴了二十几载的夫君。
叶朔温润的脸庞瞬间划过眼前,薛令仪闭上眼睛,低低叫了声大哥,一头向床柱上撞过去。
额头撞到了一只微凉的手掌,叶淮脸色苍白,目光亮得像有火在烧:“大嫂,我信你。”
他能信她,但她却不能原谅自己。薛令仪闭着眼睛,泪水滚滚落下:“二弟,镇南王府的儿媳妇,不能是细作。”
“家中的事情,如今是我说了算。”叶淮扶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薛令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的抖,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模样,低声道:“薛家的人我已经扣押起来了,大嫂这些日子不要出门,等我回来再做安排。”
薛家的事瞒不住,薛家其他的人,也未必无辜,若她留在王府,只会让淮南的官员心中不安。薛令仪摇摇头,断然说道:“不了,我去无相庵,我想陪着大哥。”
无相庵是镇南王府的家庙,房舍就在叶家陵园附近,庵中有五六个尼姑常住,虽然清净,却也寂寞荒凉。叶淮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
“多谢二弟。”薛令仪擦干眼泪,向着他郑重一礼。
文晚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还没睁开眼睛,叶淮已经拥住了她。
他微凉的身体紧紧贴着她,气息沉重,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忧伤,文晚晚闭着眼睛,伸出手臂抱住他,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问道:“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惺忪的睡意,她的怀抱又暖又软,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慰藉,叶淮有点想哭,到底并没有哭,只向她怀里又挤了挤,喑哑着声音说道:“想你了。”
“我也想你。”文晚晚摸索着亲了下他的嘴唇,柔声道,“很晚了,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轻轻拍着他,像母亲安抚着婴儿,叶淮觉得心里的伤痛一点点被她抚平,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大的事情,也等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