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生没有再想过去见焦誓,焦誓和他的父亲母亲一样,连同那件被烧掉的血衣一起,在他的记忆里,被封存在了“过去的人”那里。在开始谋生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可笑,也意识到了他和焦誓有多么的不同。他们如同云与泥,一个飘在天空,一个被人踏在脚下。焦誓想必读了好多书,考了大学,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有着被人羡慕的前途。他有时觉得,倘若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焦誓,恐怕他也提不起勇气与他说话吧。
大徒弟叶青青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摊子前是十一年前。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她着迷地看着他的蓝布白花围巾,一下子买走了十条。
以后只要何春生摆摊,就能遇见她,她有时来看布,有时来买围巾,有时只是和何春生闲聊,多数时候,她说着,他只是听着。最后她说要拜他为师,向他学习这一门手艺。
何春生告诉她,他根本没空带徒弟,周一到周六的白天他要在幼儿园当保安,晚上要来摆摊子,只有到了周日,他才有空回乡下去制靛、作画、雕版以及染布。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叶青青问他。
“保安八百,卖围巾挣三五百吧。”
“我给你一个月一千五的学费,你回去教我染布吧?”
何春生不愿意,因为一个月他就能教会叶青青,难道他要为了这一千五百块,他得失去好不容易找到的有一天周末休息的工作吗?
叶青青说:“我可以投资你做这个。你一天没走上正轨,我一天养着你。”
何春生二十一岁了,已经自力更生七年多,他对于一个女孩子说“养着他”的感觉并不好受。也许搞艺术的人都是那么奔放的,叶青青说完这话之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我不需要女人养着。”何春生说,他的脸年轻而又英俊,还带着些不符年龄的沉着。这两三年,有女孩对他进行过追求,可他从没放在心上。
叶青青大笑起来:“小何,你会错意了!”
隔天,叶青青带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起出现在何春生的摊子前,对何春生介绍道:“这是林静,我老婆。”
这是何春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同性也可以在一起生活。
何春生仍然没有答应叶青青,他只是同意到了周日,他可以带叶青青回乡下去,让她看一看他的工艺。至于她说要给他钱,他不愿意收。
叶青青没有办法说服何春生——在何春生的观念里,做生意需要本钱,风险大,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曾经把蓝染手艺当作生意,最后却过成了那样。何春生固执地制作蓝染,只是以此思念父母,抚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叶青青再三纠缠之下,何春生同意了她提出画些复杂的花纹、染些大块些、可以用于给她做裙子的布的提议。
在几个月之后,叶青青说她帮何春生找到了买家,他们喜欢何春生充满民族味道,却又独树一帜的蓝染布料,希望能建立稳定的供货关系。
笑吟吟的叶青青告诉何春生,她说的客户是指外商,一些有名的私人制衣工坊看中了何春生的布料。至于叶青青哪里来的渠道,她并没有透露给何春生,何春生觉得自己就算听了也是弄不明白的。
“这下你可以收我做徒弟了吧?我一个月交给你一千五学费,再给你打下手,还帮你销售,不过你得分我五成的利润,咱们先签一年合同,好吗?”
何春生没办法理解叶青青的想法,她对“美”有超乎常人的追求,虽然何春生认为这个“美”毫不值钱。她是个有钱人,而且还挺闲的。当然何春生并没有问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他知道城市里面,有些人只因为投胎有技巧,收租都可以暴富。
他小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家的蓝布那么漂亮,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了?可是他又随即想明白,他读初中时,即使没有衣服穿,让他穿上那样的花布走在路上惹人侧目,他也是不愿意的。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这种不合时宜的漂亮——过时。
叶青青让他看一些国外的模特儿走秀的视频,有一个系列的衣裙就是以蓝布为主题的,如同何春生想象的那样,这些布经由合适的裁剪设计,穿在女孩身上简直美丽极了。可何春生仔细看了看,觉得那些布的花纹不够漂亮,染的颜色既没有层次,也不够灵动。
可是叶青青告诉何春生,这些成衣的染料并非靛蓝,而是化工染料,那些花色也是模仿民族服饰染出的。这几年有些设计师开始在染色上找民族的、环保的植物染料染出来的纯手工布料,如果在纹样上有特点,会更受青睐。叶青青在这之前把她买的何春生染色的布料托人给带了出去,并且和对方联系上了,对方下了订单。
“这是第一步。”叶青青神采奕奕地说,“我和林静打算在国内也建一个工作室,我就不信,民族元素不能在国内再燃,现在的人也许是缺乏时尚眼光的,但过十年,你等着!肯定不一样,大街上但凡爱美的女孩都不能忍受和别人穿得一模一样!”
“师父,你们家的东西一定能重建天日,我走遍了全省,只有你一个年轻人还在做浆防和蜡防蓝染,其他的家族不是传承人已经很老了,就是早就出去打工,没有人在做,这个技艺已经快失传了。”叶青青握着何春生的手,说,“你要做下去,还得带徒弟,要不然过个几十年,世界上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么漂亮的蓝染了。其他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和林静会搞定的!”
何春生终于答应了叶青青,他想:如果真的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去打工,反正他还年轻,而他打的那些工实在也是无关紧要的,除了挣一点钱,不能带来任何价值和满足,只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像条滩涂上挣扎的鱼。
从今后至少有一年时间,他可以专心地整理爸爸留下的那些花版,也能像爸爸那样自由地创作些新的花样。他想编纂成一本书,把父母的经验和他的创意全都记在里边,这样,即使没有徒弟和后人,他老了、死了,这技艺总不会失传。
何春生是个爱读书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成为乡里那一届唯一一个考入一中的学生。只是当时的家庭与生活,让他实在不能安心享受学校里虚假的宁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当他静下心来,想起焦誓回答的那句词,反复地在心中吟诵,“蓝草本身是绿色的,但是做出来的染料是蓝色的。”他想着那时焦誓露在领子外的白色的颈脖,想着他的每一个样子——人类的记忆要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逝,可是焦誓的样子却像刻在了他的脑中,无论多久都没有减淡。
第15章
何春生在夜市摆摊子的最后一天,那个曾经追求过何春生的女孩找到了他的摊子。她是幼师专业的学生,最后一年在幼儿园里实习,刚好到了何春生当保安的那个幼儿园。
其实幼儿园里的老师并不太搭理何春生,保安在任何地方的地位都不太高,这么年轻当保安,意味着学历低下,能力也有限,简直就是在脸上写着“贫穷”或者“走投无路”,稍微有点想法的女孩都不会想多。
何春生虽然长得英俊,个子高,身材也好,可过去没有读过书的女孩追求过他。这个女孩来实习后,有一次加班得太晚,不敢回家,是何春生刚好遇见,送了她一程。
大概是从那以后,她时常拿些小零食给何春生,在前一段时间还写了一封信给他。
信上含蓄而热烈地表达了对何春生的好感,并希望能够和他发展一段感情。
何春生回了她一封信,表示自己现在没有谈感情的想法。
那之后不久就是暑假了,何春生接到叶青青的邀请,辞职了。
小姑娘不死心,不知怎么的打听到了何春生在夜市摆摊,那天晚上就追到了摊子前边。
小姑娘陈洁坐到摊子里来,和何春生并排坐着,帮他一起卖东西。她感觉他们还是不同的,何春生虽然拒绝过她,但她并非没有希望,他也许只是因为经济不稳定,所以才没有谈感情的想法。
陈洁皮肤白,个子高,长得也很漂亮。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她,何春生就想起焦誓以前谈过的那个小女朋友。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产生过正常男人应该有的感觉,他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问题。
当晚陈洁没有直接把话说出口,何春生觉得不能这样耽误别人时间。在收摊之后,陈洁提出太晚了,希望何春生送她回家。
何春生踩着单车,先把剩余的一些围巾放回他在城里的出租屋里,然后就把陈洁送回家。
陈洁的手圈上何春生的腰时,何春生刹车,把车停下了。
“不要碰我。”
成年之后,他无法忍受来自年轻女性的触碰,那会让他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陈洁默默地把手移开,过了一会儿,后座上传来细小的啜泣声。
何春生没有说话,他的心里非常冷静。即便有女孩在单车后面哭,他依然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愧疚,没有怜惜,甚至厌烦都没有。
“你不必哭,我对你这样,对别人也是这样的。我不习惯别人碰我。”何春生把陈洁送到她家门口,在路灯下对着还在擦眼泪的陈洁说,“我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我喜欢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