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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292章 夫善妻恶〔12000+〕

鬼差轻叹一声:“判官说,天地间的灵魂,人人的福份都是一样的,自从东洲大陆出了《地府游记》,我们地府就照着上面所叙进行建造,就连石美玉也做了忘魂司的副掌司,谁让她命好,有个女儿给她争光。

判官说,所有的新生魂魄,会得天地赐福,先送六十分,若是作恶减分,若是为善则加分,增增减减,待得一世终了,而总分在八十分以上,下世平淡一世,依转世为人;若是越过一百二十分,就可出生在富贵人家。

可是冯芙,她与丈夫的九世情缘,不是靠修行积善而来,而是靠祈祷三生石求来的。九生九世里,她不是坏人,却也不是大善人。在享受富贵之时,也曾滥害他人性命,最后一世更是心狠手辣,而今的善恶簿上只剩下二十三分,照着这个分数,当打入畜道轮回。

她哀求了判官,说想再见一见她丈夫,就一眼,只要与他说说话,她就可以转入轮回。判官大人念她执意难消,便允她在此等待,谁曾想,他丈夫这世转世到东莱大陆,是个修仙道人,还有些天赋,虽修活了一百五十岁,只怕再用不了几年就要飞升仙界。”

凤九因认得他们,故而问道:“她丈夫有善缘?”

梁宗卿,她记得,这是她除帝川之外有好感,又爱上的一个男子。最终,她因梁宗卿与冯芙之间有三世姻缘而放手。

“有!他丈夫虽与她做了九世夫妻,第四世时,自小在寺庙长大,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第六世时,又在道观长大,这两世都是大善人,他们虽是夫妻,感觉却并不甚好。

第七世、第八世,他们二人生于世家,自小订亲,冯芙性子刁钻,然她丈夫倒是个好的,因她丈夫劝着,冯芙行事还算得体。到了第九世,她丈夫喜欢的是冯芙妹妹,可冯芙硬是抢了妹妹意中人,自己嫁给梁宗卿,为了不让丈夫爱上别人,她更是心肠狠毒,打死打杀了好几个年轻貌美的丫头,也至梁宗卿待她之心越来越远,最后郁郁而终,英年早逝。

上仙,你说怪不怪,她只剩二十三分,她丈夫却有二百零六分,这可是有大机缘之人……”

同样是夫妻,一个负分,不及格。

另一个,则是因为累世善缘,得了二百多个。

这样的评分标准,曾是凤九在沈容时编的《地府游记》里出来,她原是想劝世人向善,不想被东冥帝采讷,而且还做得像模像样,甚至更有一整套的加减分规则偿。

你无辜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扣两分,你救人一命加一分,这扣的比加的多,也难怪冯芙最后只剩二十三分。

凤九道:“她总在这里翘首以盼,不是个事,着人将她丈夫的魂魄在梦中引到此处一见。”

上仙的吩咐,鬼差很快应声。

凤九静静地立在一侧,过了一日,当阳间夜色降临时,一个白袍男子飘飘悠悠地过了忘川河,那眉眼之间,倒与她所见的梁宗卿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多了几分清绝漠然气质。

冯芙对着忘川河,切切喊道:“宗卿,宗卿……是你吗?我是芙儿,我是你的芙儿呀,我们做了九世的夫妻。”

男子飘到了岸畔,疑惑地道:“我这是……殒落了?”

冯芙一脸茫然。

凤九不语,静立鬼差身后。

鬼差道:“她是你前世的妻子,在这里等了你一百二十年,迟迟不肯转入轮回,知你有些仙缘,想了她心愿,召你过来一见。”

男子打量着冯芙,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模样,瞧得出来,生前的容貌应该不差,一袭华衣,作贵妇装扮,“你见我作何?”声音很冷。

冯芙道:“宗卿,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鬼差淡淡地道:“冯氏,长话短说,你们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得回去,往后再无相见之日。”

冯芙捂脸悲啼,“为什么?我们明明做了九世夫妻,只要再做一世,再多一世,我们就能去仙界,做一对神仙眷侣。”

十世夫妻,就该飞升仙界做一对眷侣,差一点,就一点啊。

鬼差冷哼道:“冯氏,你做什么白日梦,你是恶人,你怎么可能成仙?如果二十三分的人都能成仙,这地府之中岂不是人人可以飞升成仙。”

冯芙当然听说她有二十三分,因为她累世欠下的命太多,作的孽也太多,“我因何打杀丫头,还不是为了丈夫,他……他却嫌我恶毒,我做了恶人,他却成了善人……”

男人带着厌恶地看着冯芙,“是我让你杀人的?我可有告诉你,叫你不要随意害人、伤人?”

说过,他前世活着时,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

可她看到那些妖娆的丫头,一个个觊觎他的俊美,她就吃醋,她就狠不得将她们一个个全弄死。

全是因为她爱他呀!

她爱他入骨,生生世世累积下来,爱得已不能放手。

男人道:“鬼差大人,我对这个女人无话可说,请送我回去。”

“宗卿……”

冯芙还在声声轻呼。

男人突地大怒:“闭嘴!”不掩嫌弃,掠过冯芙,他的目光停落在不远处静立的女子身上,这女子长得清绝美丽,出尘不染,一眼就能瞧出,她不是这凡尘的女子,瞧着好生眼熟,在哪里见过呢?此念一闪,电光火石间,久埋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愣愣地走向凤九。

凤九问道:“你有事?”

男子道:“我认识你,我认识你,我记起来了,我与她做第三世夫妻时,你曾出现过,原本你才是我爱的女子,只是因为她,是她自私地将我与她的名字刻在三生世上,锁住我与她的姻缘,害我与你错失。其实后来……”

梁宗卿在那时,大抵天下一统后,突然有一天,文筹、诸葛韫等人带着赵太祖皇帝赵硠飞升成仙,他忆起了凤九,想到了凤九的信,想到自己提着剑指着凤九,他真正喜欢的人是凤九,但当他恢复记忆时,凤九已悄然而去。

他曾想,如果有来世,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寻找凤九。

终于见到了!

在忘川河畔,凤九就俏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她比记忆里更美,是一个真正的仙子。

“你是上界的仙子?”

“是,与你分开后,我就修炼成仙了。”

凤九说得轻淡,淡得如风,没有悲喜,而是定定地望着忘川河。

男子问道:“你还叫阿九?”

“是。”

“待我飞升,可以找你吗?”

冯芙听到这儿,怒火燃烧,醋意横飞,怒骂道:“你这个狐\狸\精,当着我的面,就敢引\诱他,我……”她的男人,谁也不能觊觎,见神杀神,遇佛杀佛,谁敢抢,她就灭了谁。

不等她扑过去,男子一挥衣袖,冯芙被击落在地。

他忘了她!

她却在河畔等了一百二十年。

他突地转身,一怒指着她,厉声道:“都是你,明明知道,三世情缘,与你已是极限,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将我困在你的身边。第三世的最后,我所爱之人不是你!但为了丈夫的责任,我一直重你、疼你如初,甚至为了不让你伤心,并未告诉你,一直以为,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最初娶的妻子。

第二个三世,我已对你无法生出爱意,只是敬重你,可你却不顾我的感受,非将我与你捆到一起。

第三个三世,我对你连最后的敬重也没了,是厌恶,是深恶痛绝,我宁可在第九世早死,也不要看你以爱我的名义不停地伤人、害人、杀人。你总说我是你的,你就从你妹妹的手里抢走,将你妹妹逼得自尽身亡。

我再也不要被你束缚,从头到尾,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我不想再遇到你。所以我要早死,我要早些投胎,我甚至求了判官,不要再与你有任何的牵扯……”

她爱他入骨,可他却深恶痛绝。

他突地忆起了什么,看着熟悉的忘川河,他的记忆里涌过了一幕,那是一个女子,一个无助的灵魂,静静地立在河岸,有人说,她是地府的万世传说。

他一个回眸,看到她美丽的双眼,只一眼,他就许下诺言:如果来世再遇,他愿护她周全。可到底,他没能做到,他与她没有哪一世相遇过。

冯芙痛哭道:“梁宗卿,你有没有良心,我待你不够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只是生生世世都太爱你。”

“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我们生生世世就到此为止,不要再遇。”他果决转身,“鬼差,送我回去!”

阿九想到九音,亦想到自己,有些人已走过千山万水,而还的人还驻足原地等候,她如此,冯芙如此,可是她们深爱的人,却已经背着行囊远行,早已不是最初的他们。她们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困住了自己的心,苦了自己的人生。

情,便是如此,以前的九音没学会放手,而今的冯芙也深陷爱恨纠缠之中。

世间,还有多少人陷于爱情不能自拔。

鬼差带着男子离去了,他蓦地回眸,看向阿九,是她,他又看到他了,在他们分开之后,她就成了仙,而他却在俗世中轮回。

冯芙以为瞧的是他:“你还是爱着我的,为什么,为什么?”

曾经的九音,也以为帝川爱她,自欺欺人地以为帝川会来接她,将她带回仙界。

凤九轻叹一声,“冯芙,放手罢!你得了不属于自己的良缘,用的是你累世的善念,接下来的数世,你都要为自己前几世作下的恶赎罪。”

“善念、恶行?那万世仙呢,她受了那么多苦,最终又如何?你这个仙人说得轻巧,我不求你,我求万世仙,我要把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再刻到一处。”

凤九淡淡的道:“没用的,他已经不姓梁亦不叫宗卿,你若强行刻下,只会是你与另一个同姓同名的人落入畜道,而这人是恶人,你真要刻我不拦你,但我会告诉你,从今往后,这里求姻缘的人,每一百世只能求一次,想得第二次机会,就得积攒善缘,否则不行。”

梁宗卿都说了不爱她,她还要苦苦纠缠。

九音等候过,却没有这样纠缠过帝川,这一点,还是让阿九骄傲的。她突地回眸,“冯芙,我还是觉得你在华夏国时的样子最可爱,那时的你骄傲、自信、善良。现在的你都变成什么样了。”她的手指一伸,想唤醒冯芙的记忆,却到底是忍住了。

冯芙一转身,飞快地奔向石河,才陡然发现,除了无字的石头,只剩刻着一对男女名字的石头,没有只有“帝川”二字的石头。

一块不是,再寻一块,依旧不是。

她寻遍所有的石头,依旧没找到一块她需要的。

她与梁宗卿到底是走到了尽头。

不远处,过来了一对鬼差,手里拿着锁链,“冯氏,该你转世入轮回,走,判官有令,打你入畜道,先做六世畜牲,再做三世奴婢,快走!”

冯芙被锁链套住,挣扎几下,拖上忘川河的船上,一起的还有另几个男女,个个都套着锁链,心有不甘。

凤九在三生石下立了许久,突地伸手,快速掐诀,一个个金色的符印落到了九音的神像上,整个石河又布满了石头,只是其间真真假假,有的只是幻象,有的却是真的石头。

凤九将挑好的上等三生石递给了冥帝,叮嘱他往后每过百年就拿几百块出来,混到无字的三生石里,谁寻到就算谁的。

凤九带着欠缺灵性的三生石离开了,这一次她要将这些石头全部换给帝川。

*

东极仙境天王宫大殿。

东极仙臣们乐了。

西极仙臣们哀伤了。

西天王败家啊,拿着这么多的仙玉与人家换三生石,还照单全收,太不正常了,他已经分不出贵贱,辩不出是非。

“禀东极仙君、凤九仙君,我们一共有三生石九万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万六千三百二十七斤三两。”

凤九道:“零头就抹了,二万六千多少都去掉,九万万六千五百八十万斤上品仙玉,外加一千万块西冥界的无字三生石。”

帝川干脆地抛过乾坤袋:“一千万块三生石!”

凤九接过,扫了一眼,有了这些石头,就可以放到东冥界去,朗声道:“众位仙友各自清点自己的东西,我先行告退。”

凤九取了一万枚仙玉,再入得冥界,将仙玉给了冥帝,又将新得的一千万块西冥界的三生石抛入石河内,有了这一千万块,倒不如早前那般单调。

东冥帝问起建四方冥城的事,阿九道:“正与你们建冥城,光是器材都要些材料,先建个大致的轮廓,往后你们自己可以再往细里建造。”

将以前炼废的材料送入炼炉里重新融化,要求不高,下界的东西,过得去就行,冥界之物也不用金碧辉煌,用没了仙元力的仙玉再添上一些下品仙器的器材、寒铁等物,建出来不算雄伟,只一瞧就知是冥城,却比东冥界的丰都还要体面许多。

接下来几日,仙都的仙娥偶有到访,多是求取三生石的,阿九亦不为难,没让她们入圣殿,却可以进入建有传送仙阵的房间里,可从这里直入东冥界。

仙界里都在传说,说东冥界地府的三生石很灵验,比月老宫的还灵验,于是这几日王都城几乎人来人往,就连东极王城亦有不少的仙人前往求取。

看守传送仙阵的仙仆大喝:“此次需两枚仙币开启仙阵,哪位仙人放两枚仙币?”

一枚仙币是启开阵法所需的仙元力,另一枚则是给东冥界,人家不开接收机关,你就到不了那里,男仙人们见一起的还几位仙娥,争着往中央的小凹槽里丢了仙币,仙阵一启,摇了两下,待他们再睁眼时,已经在三生石下的一处小黑屋子里,这小黑屋子内设有传送仙阵,两个冥仙正乐呵呵地收仙币,这次有五枚,除掉仙阵消耗的一枚,还得了四枚。

外头,早有嘴巧的冥仙候在一侧,“各位上仙,可要听我们这里的故事,话说……”

这是导游,地府向导!讲解者不止一个,还有些瞧着很伶俐的小鬼,热心地自我介绍要求当向导,会讲万世仙的故事,还讲如何挑三生石。

讲故事的水平很高,不比俗事中的说书人差,能讲得抑扬顿挫,能讲得让人黯然神伤。

“下界俗世的凡人能求得三世姻缘。因你们来自上界,三生石的神通打了折,只能求来‘爱情’。所谓爱情,就是可以与你们意中人谈谈恋爱、说说心里话,拉拉小手,不一定全都能结为夫妻,能否结为夫妻,端看各人如何经营、各自造化。凡尘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三生石只能给你们彼此敞开心扉的机会,却不能保证你们有夫妻之缘……”

这套说辞,是阿九教的,不能把话说满,但只能说能求情,而非一定能求婚。

仙界有天条,私下幽会说说话是允许的,只要不太明显,结为夫妻的机率不大,所以大多数仙人求的就是谈恋爱,还真没想过要结为夫妻。仙人也是人,也有感情需要,也需要爱情滋润。

这些仙人多是求爱情的,让他们结婚?纳尼,会不会有太多人认为恐怖,这可是触及天条,私下求求爱情还是不错。

仙娥听到这向导女冥仙流利的说辞,小脸微红。

男仙倒是一脸坦然,挺不错,人家说得很实在,没白来。

各有各的心思,仙娥多是求天长地久,男仙们多求曾经拥有,男女所思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但对爱情的向往却是一样的真挚、真诚。

仙娥们的心更诚,男仙们则将爱情看作一种修行。

凤九忙着赚仙玉,在东冥界搞了个地府一日(下界三年)游,着实是仙人到了那儿,不能用仙力磨掉上面的字,必须得用自己的体力来磨,还得真心祈祷,方才能求得意中人动心谈一场恋爱,拥有一段“爱情”。

*

帝川坐在西冥界的三生石畔,即便刻下的字会消失,可他还是刻下了“九音”二字,一块,又一块,字刻罢之后,放在地上,再从乾坤袋(仙界的储物袋,比修仙界的储物袋品阶高,属是仙品)摸一块出来,寻了缝隙,再刻上“九音”二字。

时间流转,他忘了自己,忘了地点,心中满满的都只是九音。

失去的,总是最好的。

再没有人可以跨越九音在他心头的高度。

冥界里一年又一年,一载又一载,累了,他闭目养神,饿了,他从仙宝空间里取几枚仙果、一盏琼浆,吃过后继续。

“走!快走!”

忘川河上,两名勾魂使押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妇人,她的身上沾染着鲜血,血迹斑驳,五官眉眼之中,依稀与火雅有七分相似,只不过年岁比火雅大出许多。仙界的火雅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而这位贵妇依然是四十岁上下,神情萎蘼,待她看到河畔石堆里坐着的男子,往事浮光掠影般涌上心头,是了,她不是下界的凡人,她是火雅,她是被贬下界轮回的火雅。

勾魂使拽拉锁链,将火雅拖到帝川面前:“禀天王,夏文雅带到!”

火雅一过忘川河,所有的记忆都恢复过来,她提高嗓子:“帝川,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帝川……”是激动,他还是喜欢着她,否则不会在这里相见。

她现在被贬凡尘,要承受百世轮回之苦。

她难掩激动,痴痴地望着帝川。

他,却没有看她一眼,自她过来时,闻到她一身的血腥,这不是她的血,而是别人的血,“她是怎么死的?”

“天华国太子登基,彻查夏家,夏老丞相贪墨巨大,其贪墨银钱可抵天华国二十年的全国税赋。天下已有童谣‘夏家倒,新帝饱’,夏文雅乃夏老丞相嫡幼女,夏家倒了,婆家将她送到庵堂。她身染寒疾,不治而终。”

火雅轮回第一世,投胎东原大陆三大天朝上邦的天华国夏家,父亲位高权重,曾是吏部尚书、官拜宰相,而她是夏丞相的嫡幼女,她上头有两个胞兄、一个胞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出生到出阁,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

二八之龄,得嫁夏丞相最得意的学生杨滔为妻,杨滔也因夏丞相的提携步步高升,最终丈夫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官至从一品大都督,而她更是一品诰命夫人。

第292章相思

一年多前,天华国太子登基,彻查夏家大案,竟从夏家查出金银若干、珠宝无数,夏丞相更以十八条大罪被打入大牢。夏家子孙尽数被斩,嫁出门的两个夏家嫡女,婆家生恐受到连累,夏家嫡长女被休弃,她不甘受辱,在接到休书之前,在婆家悬梁自尽,倒亦保全了名节尊严。

杨滔生恐受到岳父、恩师连累,将夏文雅送到庵堂避祸。夏文雅前脚去了庵堂静修,丈夫第二日就同纳了两位美妾入府,这还不算,没到三月,杨滔又娶了新君跟前的宠臣之妹为平妻,接掌夏文雅当年出嫁的丰厚嫁妆(田庄、店铺、陪奁)等。

帝川冷冷地问道:“育有几子几女?”

勾魂使答道:“两子一女,皆已嫁娶成亲。”

火雅声声唤道:“帝川,我不想的……俗世都讲‘父母命,媒妁言’,我不得已才嫁的。你不要怪我,那个世界没有你,我……”

帝川轻喝一声“闭嘴!”

心下暗道:声声说他是唯一,一入轮回,还不是改与他人,照样生儿育女,享受她的幸福快乐,哪像九音,即便是转世,都不愿让男人碰,哪怕是死,她也不会去,即便受尽了折磨,也不愿向命运屈服。

即便她受尽磨难,初心不改,对他的心始终如一。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让他觉得火雅是如此不堪。声声说爱他,还为她自己嫁别人而寻来藉口。

不屑!

这样的女子,竟被他宠了数百年,她不配!他爱的是九音。

想到九音,帝川道:“带她去轮回转世!”

火雅唤声“大殿下!”她挣扎着想你走近帝川。

帝川满眸嫌弃,看着她一身的血污,“你在第一世轮回中杀了多少人?二十二个还是二十三个?”

一身血污,这都是她这一世的罪孽。

为他杀的?许多女子杀人后,都爱把责任推到丈夫的身上,可他帝川与她没有半点干系,为利益、为权势,甚至为了女人的嫉妒,这些死的人里,有寻常百姓家的无辜百姓,她为了争夺别人的传家宝,不惜将那一家无辜的五口人灭杀,只为替她父亲抢到宝贝,当成贺寿礼物讨父亲欢心。

因她的丈夫多瞧了一眼她的陪嫁丫头,她就以莫须有的“盗窃主子心爱饰物”的罪名,下令将人活活杖毙,那是一个相伴她近十年的丫头,她尚且如此绝情狠辣,可见待旁人如何。

一个官家奶奶,因看不惯夏文雅行事张狂,便讥讽了两句,她竟派人在这奶奶敬香途中,埋伏劫持,让下三滥的乞丐玷污年轻奶奶,害得对方不堪受辱,自尽当场。

又有一个沦落风尘的清官人、卖艺不卖身的艺伎,她长子迷恋此人,求而不得,误了学业,她带着下人冲上青楼,将这女子剥得精光,并将人绑在楼前示众,害得此女咬舌而亡。

点点滴滴,火雅轮回中的张狂、狠辣、自私、目中无人张显无疑,她身上的二十几条人命,除了其中有一个管事侵吞了银钱,其他人全都是无辜的,硬是被她生生害死。

火雅哀求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殿下,你带我离开这儿吧,我受够了,我……不要去俗世……”

眼睁睁看着父兄被斩头,看着长子因名伎之死与她生出两心,看着次子因为她不同意他娶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与她母子情浅,唯一贴心的女儿却远嫁京城,而今父兄之祸,也让女儿在婆家失宠,她心力交瘁,在担惊生怕中,看丈夫纳妾娶新人。

好累!好累!

她要不再轮回转世。

帝川冷声道:“你一身罪孽,满身血污,岂能重返仙界,像你这样,以一己之私,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不配为仙。”他顿了一下,“此妇罪孽累累,照规矩当如何?”

勾魂使扫了眼火雅,“判官手中的生死善恶簿自有公断。”

另一个道:“她手里死了这么多人,下一世必要赎罪。”

“送她去轮回罢!”帝川重复了一句,“告诉冥帝,为让她赎罪,有多惨就安排多惨,这一世就让她做俗世中最卑贱的伎人,官家伎人,她不是害死她儿子的初恋女子么,也让她尝尝身为伎人的无奈!本王倒想瞧瞧,她能否做得比那女子更好。”

那女子为全名节,不惜咬舌而死。

就如九音,曾有百世女昌/妓的命数,可她一直坚强而善良,从来不曾失去过本性,就算最后被逼迫,也是在尽量保全自己,在万般无奈时,方才选择以死全名节。

即便是死,她也是最纯洁善良的灵魂。

帝川说完,重新从乾坤袋里取了一块石头,反复瞧看后,在文字缝隙中刻上“九音”的名字,一个又一个,他已经忘了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这一次,没刻多久,魔毒发作,他捧住胸口,强行压下了痛楚,不知是因冥界属阴之故,还是因为,他除了刻“九音”,再无别的念想,这么久以来,魔毒只发作这一次,还是因为他突见火雅,牵动了情绪方才发作。

“九音,天地间,唯有你才是最好的。”

“九音,火雅如何伤害你,如何让你苦,我便让她都尝一遍。这一世,她是最卑贱的风尘女子,我要让她被旁人算计,明明有成为贵妇从良的机会,却被最好的姐妹算计利用……”

他笑,火雅的命都已经被他给算计好了,他要看火雅在俗世里沉沦,要比九音陷得更深。他们用最痛苦的世世将九音折磨得疯癫,他岂会放过火雅?

九音的苦,都应该让火雅尝尝。

这一世,火雅名唤夏秀梅,是奸相夏伯达之后,夏伯达贪墨巨大,其女眷被贬为女昌/妓,夏秀梅的母亲,是夏伯达的孙媳妇,在她母亲怀着她不到六月时,夏家遭变,她是在青楼里出生,亦是在青楼里长大。

五岁这年,她的母亲因病而逝,从此,小小的她便开始干沉重的活计,给厨房里提水,给姑娘们浆洗衣衫。待到八岁时,鸨儿见她生得不错,让她去学习读书识字、唱歌跳舞。

十四岁这年,她们一起长大的五个姐妹到城外春游,回城后,几大青楼的姑娘举办盒子会,将上联、诗词上半段放在盒子里,从楼上用篮子掉下,求征下联,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李秀菊写不出诗,请夏秀梅代笔,这一来二去,这位姐妹竟与王秀才生了情愫。

又两年后,王生得中进士,要迎娶这个姐妹为平妻,听闻他的原配体弱多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所有姐妹羡煞她的好运气。一时间,传出姐妹与秀才结缘,竟是缘起对联、诗词,秀才欣赏她的才情。

可一直以来,代笔写联作诗的人是夏秀梅。

她妒火中烧,想道破真相,不想楼里的鸨儿妈妈却偏着秀菊,要胁她不得破坏秀菊的亲事。夏秀梅忍气吞声,只得隐下这个秘密。

李秀菊如愿以偿地嫁给新晋进士为平妻,过门不到一年,就生下一个儿子,原配嫡妻原出生山野乡村,心地善良,易与人相处,再加上大字不识,掌理内宅的都是李秀菊,姐妹们都在传说李秀菊的好运。

夏秀梅嫉妒非常,觉得这一切本来是该属于她的。

终于,她编排出李秀菊许多的秘密,还杜撰出李秀菊有无数恩客,甚至细到恩客们送了她什么东西,事不巨细,统统告诉给交好的恩客们知晓,其间也包括李秀菊虽识字,却不会接对子、吟诗作词之事说出去。

终于,这事传得太广,王生的母亲早前只当李秀菊是小户人家的清白姑娘,家道中落,没想听亲戚家的后生说了,才知她来自风尘,坚持要送李秀菊去庵堂,即便王生的结发原配求情,她亦不许再留李秀菊。

王生迫于母亲的压力,将李秀菊休弃,李秀菊不愿与丈夫、儿子分开,当天夜里悬梁自尽。临死前,说她一生只王生一人,早前虽沉沦风尘,却坚守贞节,又道破她在文才上确实不会作对吟诗填词。

李秀菊死后,王母重新给王生娶了一个平妻,这个女子出自商贾之家,过门不到三月,就给结发原配下毒。结发原配一死,她就被立为继室,却又薄待早前原配、李秀菊所生的儿女,王母被蒙在鼓里,只当她是好的。

继室过门多年一直无所出,王母又给王生抬了两个姨娘,依旧无所出,终于王母发现继室狠毒,给姨娘们下了药。

这一年,夏秀梅自赎己身,流落民间,想与王生再续前缘,与城中恶霸勾结,查出继室以前与人苟且落胎,也至不能再孕之事,并闹得满城风雨。

夏秀梅逼王生娶她为平妻,还说自己才是当年那个与他续对、填词的知音人。然而,王生却查出害死李秀菊的始作俑者正是夏秀梅,不愿迎娶。

王母得晓继室丑闻,逼儿子再度休妻。

王生却拿定主意不再娶,王母以死相逼,终于又相中一个九品小吏之女。

王生成亲当日,夏秀梅冲进王府,以死相逼,王生却果决地将她赶出门去,最后以她无端抵毁官家夫人之罪打入大牢,几经辗转,将夏秀梅投入军营。

她,亦再次走完生不如死的人生。

依旧是忘川河畔,依旧是下了船就看到帝川,只是他身旁的石头比第一次瞧见时多了三倍不止,他一直在刻字,刻的是“九音”,每放下一块石,她的名字就会消失,而他却乐此不疲,刻了一块又一块,刻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他想,这样永不停息地刻下去,有一日他亦会忘记自己的名,最终记得的只有“九音”,在九音万世的轮回里,她就是这样忘掉了自己的名,却独记得他的名字。

“帝川……”火雅轻声呼唤。

而她,满身污渍。

那一世,她想:这一次,我不再害人命。

可到底又害了人。

李秀菊死了、王生的结发死了,甚至于王生的第二位继室也因休弃不被娘家所容在庵堂早逝……

流转军营,她也是害过人的,害与她争宠、争花魁之名的营伎。

这一世,是如此的不堪。

她想过死,却更想活。

她沉陷在争夺官夫人的位置,无数次地想,如果当年她不替李秀菊捉笔与王生续联赠诗,是否坐上官夫人位置的就是她。

然而,没有如果。

她只是不甘,凭什么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帝川闻其音,而知是谁,“这一世又结束了么?三十二岁而亡,比上一世早了十年。火雅,你体会到为人作嫁衣裳的滋味,你不甘心,害了更多的人。九音才是真正吹奏出《逍遥曲》的人,你一早就知道我动心的原因,是你冒充了她,若非因她,本王怎会看你一眼……”

火雅心头悲怆,“你让我转世为伎,就为了让我尝尝九音的苦?”

“被最好姐妹利用算计的滋味不好受吧?可九音从来没有算计过你。火雅,如果九音算计你……”

“我是你最终会爱上的那个人。”

“哈哈……”帝川笑,“知道王生最后为何爱上李秀菊?那是因为她虽无才学,却良善,能善待嫡母,能敬孝公婆,可你……连良善都丢了。王生就算最初欣赏你、爱慕你,在看到你的狠辣、自私后,也会远离你。相反的,李秀菊是没有才华,可她善良、识规矩,王生方能敬重她、爱慕她。”

爱,有时候不仅是才华就够了,男人更喜欢善良的女子,而不是狠辣的。

帝川对着阎罗殿方向,“火雅现下多少分?”

“回天王,这一世,她间接害人者达六人,直接害死者五人,还剩五十三。”

“要做乞丐了?”

“一世的乞丐,一世都吃不饱饭。”

人,只有在绝境中,才能彰显本性。

帝川想瞧见火雅的本性,想看看她与九音之间最真实的差别,忘却了她来自仙界,忘却了她曾是仙娥,忘却了所有,只让她生下来就记得:她是一个乞丐,必须去乞讨吃饭。

九音亦有百世乞丐的命运,每一次都未活过二十,她也曾饥饿过,也曾寒迫过,可她却一直坚守本真,不偷、不抢、不夺、不害人,她曾有三十几世被道观、寺庙所收留做了出家弟子,这让她的宿世善恶里给加了分。她虽是乞丐,却用自己的善良,感动了出家人收她为弟子,得已改变宿命。

九音又因得了他人赏赐,一饭之恩、一衣之恩、一句话之恩,她皆以性命相报,为恩人所死:救一个随手赏了她一身寒衣的落水官家小姐,自己被淹丧命;赏她食物的太太,在遇上贼匪时,她挺身而出,救了太太一命,虽死无憾;为赏她食物的名门公子,她以身挡剑,用肉身死死缠住刺客,自己被扎成了刺猬……她虽是乞丐,却知恩报恩,得人赞赏。

如此惨死种种,却因他人感念救命恩,得以荣耀厚葬,甚至于有好几世,还被她救的恩人收为义妹、义女,拥有一个体面光鲜的身份,挣脱乞丐的宿命。

同样是乞丐,九音做得那样的好,可是火雅才五岁为了半个馒头,就能把她的弟弟打得半死,一边打一边怒骂:“臭小子,敢抢我的馒头,敢不听我的,我揍死你……”

一样的宿命,不一样的灵魂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火雅是自私、丑陋的。

九音却是美好、善良的。

看得越多,帝川对火雅的失望越深,对九音的思念逾浓。

他就在这条石河,看火雅轮回,看火雅在九音轮回的生生世世里兜转,看火雅又演绎出怎样的人生。越是比对,越是发觉九音的不同。

他想:他错失的,是天地间最好的女子。

再拾一块石头,在有缝隙的地方刻下“九音”的名字,其间会有名字少的,他就在自己的名字上,并列刻上自己的,刻得很是认真,他无法想像,当年的九音是如何刻下了一条石河。

她想他时,他不知。

她漫长的相思之路,是她独自遍尝苦楚。

他念她时,她已亡。

他回以的情意,她再难知道,他的痴心亦得不到回应。

相见之时,不相爱;相思之时,互不知。

难道这就是他与她的宿命,就如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叶发不见花,花叶不相见,生生世世,世世生生,一错再错。

仙仆神色匆匆,近了跟前,深深一揖,“西天王殿下,雪妃娘娘来探你了,小的禀报说,你在闭关疗毒,你快去见见雪妃娘娘。”

“待我刻完这块石头上的名字就去。”

帝川握着石头,手里划动着刻字,一笔一画,刻得很是认真、用力,他已经忘了,这些年是多少块石头,看到石堆,他又忆起自己在东冥界看到的石河,与九音刻下的相比,他这些又算得什么。

“西天王,雪妃娘娘很担心你身上中的毒,娘娘已经求得天帝恩赐,第五批到域外寻找醉莲的天将即要出发。”

帝川沉声道:“已经要派第五批天将去寻醉莲了?”

曾经,他身中魔毒,是九音只身前往域外妖魔,一声不吭,九死一生替他寻来了醉莲,可火雅居然说是她寻来的,而他从未怀疑过火雅的用心。

帝川的心又一阵刺痛,他捧住了胸口,这疼痛之中,有愧疚,有懊悔,有怜惜,甚至有对火雅的怨恨,却独独在东冥界的几十年里,明明仙界过去一月时间,他却伴着追忆,走过了九音的两世。

他想着九音成为乞丐,想着九音被迫成为妓人,在俗世中挣扎、无助,却尽力想活出不一样的人生,那样卑微地、那样用心地改变着自己的宿命。

她能感动六界苍生,除了她的善良,还有她对感情的一份执著。

九音……

他终于爱上她时,她却不知他的情;就如她深恋他时,他不晓珍惜。

这莫不是上苍对他的惩罚。

没有了九音,他还活着作甚。

可是,他想在九音刻字的石头上,刻下关于她的名字。

生生世世,世世生生,都让他们相随相依,让他的名字旁边出现她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她所刻;她的名字,也当由他而镌刻。

一笔一划,皆是他充满讷义的文字。

侍茶催促道:“西天王殿下……”

帝川终于刻完了文字缝隙里最后一个名字,搁下了石头,起身道:“走罢!”

侍茶看着那小山似的石头,“殿下不会想着刻完所有的石头罢?”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刻完所有的石头,所有的……”如果这样,是否能偿还他亏欠九音的情意。

他刻的名字,到底不如九音刻的多,每一块石头上,更多的是他的名。

*

西极天王宫,帝川的寝宫。

一袭白色仙裳的雪妃慵懒而不失典雅高贵的半躺在仙榻上,许是因她原是青丘雪狐,与生俱来带着一股媚态,光是一个眼神,就足让人心神失去平衡,反是她身边的服侍仙娥,大气不敢出,垂首侍立在两侧。

雪妃一来,先是打量、游览帝川的天王宫,再是四下里转了一圈,这大半日都快过了,还不见帝川露面,神色里有些不耐烦,看着一侧静立的文丞、武将,“你们都是本宫亲自挑选送给殿下的,殿下糊涂,拿上品仙玉换东冥界的三生石,还一斤换一斤,你们怎不拦着,此事传出去,你们当好听?”

她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干出这种荒唐事,指不定被蓉妃、天后如何笑话。

早前的龙妃失宠了。

雪妃后来细细一琢磨,隐约品出了一些味儿,也猜到了一些原因,只不点破。

“下仙等劝阻过,可殿下说是为了造福整个西极仙境。”

“造福苍生,自有旁的法子,那是多少仙玉,他不眨眼睛就全换了三生石。东冥界的三生石都卖他了,听说那三生石可求姻缘,南极仙境没有,南极天王不是说要用上品仙玉买上一百万斤么?他们想要,给本宫提价儿,早前我们买来是一斤换一斤,这次再卖出去,一斤半的上品仙玉只能买一斤三生石。还有北仙境、东仙境想要,也得这个价儿,一斤半上品仙玉买一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雪妃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现在只有她儿子这里有,旁人要,就得花高价买。

仙玉有价,良缘无价,这真是一笔好买卖。

雪妃哪里知道帝川买入三生石不是为了赚仙玉,根本就是为了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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