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开门,一阵熟悉的尸腐气扑面而来。公仪音来了几次早已习惯,因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却一时忘了提醒身后的阿灵和阿素。
她还未朝里走几步,就只听见身后阿灵和阿素一阵猛烈的咳嗽,显然是被义庄中混合着各种味道的难闻气体给呛到了。
公仪音转身一瞧,只见两人眼中都泛出了晶莹的泪花,两颊也咳得通红。阿灵更是“哇”的一声,差点要干呕出来。
看她两人这幅模样,公仪音略有歉疚,吩咐道,“你们两人去外面候着吧,我看完了就出来。”
“不用了。”阿素咽下心中的恶心之感,摇摇头拒绝道。殿下都还留在义庄里人忍受着这难闻的气味,她们做婢女的怎么能先行退出去呢?
阿灵亦是摇头,只是话还未说出来,又是“哇”的一声,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阿素忙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了顺气。
公仪音想了想,找了个好的借口,“好啦,你们快出去吧,你们在这里不能适应,反而分我们的心。”
明知公仪音是为她们好才找的这个借口,但不管怎样,她说的也是实情。阿灵阿素无奈地互相对视一眼,朝公仪音行了个礼,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目送着两人走了出去,公仪音这才得空看向屋内之人。秦默正淡淡的凝视着她,罗老头正站在尸体旁,见她看来,朝她笑一笑行了礼,又转回目光看向尸体仔细研究起来,荆彦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脸戏谑。
见公仪音望过来,荆彦不由打趣道,“无忧,你这两个女婢怎么比你这帝姬还要金贵?”
公仪音笑笑,也不放在心上,亦是开玩笑回道,“我重华帝姬府出来之人,自然比旁人要来得金贵一些。怎么,荆兄可有兴趣入我帝姬府门下?”
荆彦一听,翘了唇角道,“我倒是愿意,就是不知秦九郎放不放人啊?”
秦默淡淡一勾唇,“无忧想要的人,我自然会放的。”
荆彦抖了抖手臂,夸张地捂住耳朵哀嚎道,“你们好歹注意一下,不要再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了好吗?”
公仪音噗嗤一笑,看向秦默道,“九郎,你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发现?”
秦默点点头,走到放尸体的棺材旁冲她招招手道,“你过来看看。”
公仪音依言走上前,屏住呼吸瞄了一眼棺材中的宗云飞尸体,很快又收回目光看向秦默道,“尸体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么?”
秦默掏出袖中帕子递给公仪音,“先将口鼻捂上。”
公仪音依言将帕子覆在口鼻处系住,帕子沾染了秦默身上淡淡的寒竹香,将鼻端的异味冲淡不少,她顿时觉得心里舒服许多。
微微缓了身,弯了身子朝棺材中的尸体看去。目光在尸身上粗粗一扫,只见棺材中的宗云飞双目紧闭,口角处的鲜血已经凝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唇瓣和手脚处都已变成了青紫色。
“好像没什么不妥啊?”她仔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公仪音狐疑地看向秦默问道。
秦默抬眼看罗老头一眼,示意他将宗云飞的右手抬起来,然后指着宗云飞的右手大拇指处问道,“你看看这个地方。”
公仪音微眯了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秦默指出的地方,只见宗云飞的右手大拇指的皮肉比四处要苍白一些,指甲也是坑坑洼洼参差不齐。
她侧头看向秦默,不解道,“这……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秦默清幽似水的目光看着她,“你再仔细想想。”
公仪音紧紧盯着那指甲处苍白的皮肉,还有参差不齐的大拇指指甲,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抬头看向秦默道,“我知道了!这说明宗云飞经常吮手指和咬指甲是不是?”
秦默淡淡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公仪音却又是“啊”的一声,“我知道凶手是这么下毒的了!”
秦默唇边笑意更甚,房间内光线幽暗,却掩不住他一生清冷幽微的气质。他看着公仪音,眉眼如新月,散发着皎皎光华,声音亦是温柔清和,“说说看。”
公仪音望着他凝神道,“我想,凶手大概是在宗云飞酒盏杯壁上下了毒。宗云飞端起酒盏时,大拇指蹭到了杯壁上的毒药。因为他有咬指甲和吮手指的习惯,大拇指沾上毒素后,被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送入嘴中,最终导致中毒身亡!寻常下毒都只会下在杯中和酒水中,所以衙役们在验毒时自然着重这两处,就忽略了检查杯壁之上是否沾了毒。”公仪音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出泠然的光芒。
秦默在发现宗云飞大拇指处的异常时就已推断出了这个下毒的方法,方才也不过想借机考考公仪音罢了,不想她如此聪颖,竟一点就透。
破案这事,自然有后天的努力,但其实更多看的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公仪音身上,就有这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秦默静静看了公仪音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也是这么推测的,所以叫人将昨夜席上宗云飞用的杯盏和酒壶都取了过来,我们去前厅看看吧。”
“好。”公仪音应了,拉开门走了出去,秦默和荆彦紧随其后。
见公仪音出来了,院中的阿灵阿素忙迎了上来。两人面色已恢复红润,想来也调整得差不多了。她们朝公仪音和秦默歉意一笑,自责道,“婢子们给殿下和九郎添麻烦了。”
公仪音摇摇头,示意她们别放在心上,“走吧,去前厅看看。”
一行人来到前厅,衙役已将昨夜宗云飞用的杯盏和酒壶取了过来,放置在席上,等着秦默的进一步吩咐。
“开始吧。”秦默走到上首的席位坐下,示意衙役可以开始验毒了。
荆彦和公仪音便也找了下首的位置自行坐下了。
衙役应一声是,从随身携带的木匣中取出一支小棉棒,然后用棉棒的一头在杯壁上四下小心蹭了蹭。这时,有另一名衙役捧着一个瓷碗进了正厅,朝秦默行过礼后,将瓷碗放在了先前那个衙役面前。
公仪音紧紧盯着那瓷碗中颜色微黄轻轻晃荡着的水,问一旁的荆彦道,“那是什么水?”
“那是蜈蚣草熬制出的汁水,鼠莽草和蜈蚣草相克,遇蜈蚣草之毒会变成黑色,衙役正是通过此法来检验杯壁上是否有毒。”
公仪音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一眨不眨地看着衙役放入水中的那根棉棒。
棉棒浸入水中,竹棒一头裹着的棉花吸了水舒展开来,突然,洁白的棉花上开始如水墨晕染一般,由灰转黑,最后呈现出一种浓重的墨色。
衙役将棉棒取出,甩了甩水珠递到秦默面前,“九郎,杯壁上的确下了鼠莽草之毒。”
秦默接过棉棒,定定地盯着上头的黑色印记,眸中一抹幽色。须臾,他抬头看向衙役,“再查查酒壶壁上。”
衙役得令,将酒壶壁也照这个方法检查了一遍,不过最后的棉棒上还是洁白如新,没有出现墨色的痕渍。看来,这毒只下在了酒盏壁上。
秦默挥挥手示意衙役先退下。
公仪音沉吟着看向他,“九郎,这么说……凶手应该是与宗云飞亲近之人。否则,陌生人不可能知道宗云飞喜欢咬指甲和吸手指这个习惯。”
秦默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看法。
“看来……凶手当真在北魏使团中?”荆彦惊诧道。
“虽不能完全肯定,那应该*不离十了。”秦默眼睫微垂,定定地看着凭几上方才衙役不小心留下的水渍,眼中神情光影明灭,有些看不真切。
“九郎,我们要不要去国宾邸再仔细问问?”公仪音提议道。
北魏使团虽然有重大嫌疑,但毕竟是他国来使,也不好扣在牢中,因此昨夜延尉寺盘查过后,便将人放回了国宾邸,只是派了人在府外守着,出入都有严格把守。
“我正有此打算。不过……”他抬目向公仪音望来,眼神凝重而沉静,“无忧就先不要去了,回府等着消息吧。”
公仪音沉了眉眼,眼中有一丝浅淡的不快。她知道秦默是在避免她和宇文渊碰面的机会,只是,自己不能因噎废食。宇文渊既已对自己生了不轨之心,就轻易不会歇下这心思。既然结果并不因此而改变,自己就没什么需要避让的,免得白白在宇文渊面前露了怯。
长风从厅外吹入,在她身边缓缓流过,吹动她鬓边垂下的散发。阳光照射进来,她面上神情通透而清晰。
秦默定定地望着她,敏感地捕捉到她眼中流露的情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中已然妥协,罢了,阿音既然想去,那便去吧,宇文渊那边,自己再多派人手看着些便是。
想到这,刚要开口答应,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他眉微挑,暂时闭上了嘴,目光朝门口看去。
却见一衙役脚步匆匆而来,进了正厅行到秦默面前行了个礼开口道,“寺卿,北魏睿王在府衙外求见。”
公仪音面色一沉。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她下意识看向秦默,却正好撞见秦默也朝她望过来,眼中是一种无奈的神色。公仪音不由失笑,方才心中小小的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朝秦默展颜露出一个灿然的微笑。
两人对视着点了点头,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让对方安心的神情。
秦默凝视了她一瞬,转头看向报信的衙役道,“带过来吧。”
“诺。”衙役应声退去。
片刻,宇文渊俊朗的身姿出现在门口。一袭银白色窄袖长衫,腰系镂空白玉带,垂下第一次见他时所佩戴的那块古朴墨玉,玉上刻着的那头对月引吭的银狼在阳光下散发出幽微的光芒,一如宇文渊目中的神情。
他神思莫测的目光在厅中一扫,很快定格在公仪音身上,带着未达眼底的笑意道,“这么巧,重华帝姬也在。看来……是我来晚了。”
公仪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一下,神色清冷如霜,“此案兹事体大,重华不敢怠慢,所以早早便过来延尉寺向秦寺卿询问案件的进展了。”
秦默示意引宇文渊进来的衙役带他入席。
宇文渊在公仪音对面的席位上坐下,神色幽暗地看着公仪音,听完她这话,唇边勾起一丝不达眼底的笑意,“重华帝姬有心了。”
公仪音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宇文渊这才将目光转向秦默,“不知秦寺卿这里,可有什么进一步的线索?”
秦默应了一声,淡淡道,“下毒的方式已经查明。”说着,将他和公仪音方才的推测给宇文渊说了一遍。
宇文渊一怔。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一听这话,立马想到能知道宗云飞这个习惯的人,一定是与他熟悉的人。这里是南齐,这么说来,与宗云飞熟悉的人定然在北魏使团中了。
想到这,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起来。
昨晚他对北魏使团所说的话其实更多的是说给秦默和公仪音听的,不想,这凶手当真出自北魏使团当中!这让他登时有一种被“啪啪”打脸的感觉。
更何况,他本还想借此事逼安帝就范,将公仪音嫁给他,不想此时竟是内鬼所为,这让他顿时失了筹码。
公仪音不动声色地看着宇文渊眼中神情的变化,垂眸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叫你猖狂,这下猖狂不起来了吧?
秦默淡然似水的声音接着又响了起来,“看来睿王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干系纠葛。你来得正好,我和重华帝姬方才正要去国宾邸走一趟,有睿王带着,想来贵国的使者会配合许多。”
听秦默这般说,宇文渊的神色愈发不郁起来,黑沉着一张脸,眉头紧蹙。不过,这情绪的流露也只有一瞬,他很快收起面上阴鸷的神色,看向秦默彬彬有礼道,“这是自然,若凶手当真是我的人,请秦寺卿放心,我一定严惩不贷!”
他这话说得虽然义愤填膺,但却透露出一个信息,若凶手当真是北魏人,他会全权处置,而南齐是没有这个资格处罚凶手的。
秦默淡淡勾了勾唇,并未就这个话题多说。
他的工作只是负责找出凶手,至于最后这个凶手受怎样的刑罚,就看主上的意思了,实在轮不到他来操心。
“那,睿王请吧。”秦默站起身来,对着宇文渊拱手一让。
宇文渊点了点头,率先大步走了出去。秦默跟在他身后也出了前厅。公仪音和荆彦亦是紧随其后。
三人坐上各自的车撵到了国宾邸。
下了车,门口守卫的衙役见秦默和宇文渊一同过来,自然不会阻拦,请了几人进去。
北魏使团的人虽然被看管住,但在国宾邸中还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宇文渊招手唤来一名朝这边走过来的北魏人,吩咐他将昨日去参加了寿宴的人集中到前厅去。
那人狐疑地打量了宇文渊身后的公仪音和秦默一眼,应一声是,小跑着叫人去了。
“帝姬,秦寺卿,这边请。”
宇文渊朝二人笑笑,前头引起路来。
没走多远,对面迎面走来一名身姿窈窕的女郎,远远望去,眉目亦是清雅。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名女郎竟是碧舒。公仪音看着低垂着头走来的碧舒,她似乎并未发现他们几人,头微垂,面上神色似有些忧心忡忡,眉眼间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不知怎的,公仪音心中蓦地生了一丝狐疑。
碧舒越走越近,许是想心事想的太入神了,隔了几步之遥才发现迎面走来的宇文渊几人。她抬了头,眉眼间闪过一丝慌乱,慌慌张张行礼道,“碧舒见过殿下,见过重华帝姬,见过秦寺卿。”
宇文渊淡淡“嗯”了一声,伸手将让她起身,只是神色间有一丝不悦,显然对碧舒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不满。
公仪音眸色一转,清泠开口道,“你看起来面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
碧舒抬头看她一眼,忙不迭摇头道,“多谢重华帝姬关心,婢子无碍,许是昨夜睡晚了些这才有些疲色。”说完,又飞快地垂了眼睫,眼中一抹琢磨不透的神色。
公仪音紧紧凝视着她一瞬。
碧舒既然喜欢宇文渊,对宇文渊想要求娶的自己还能表现得如此淡然自持,看来她的心性比一般女子要强不少。既然如此,又是何事能让她如此魂不守舍呢?
公仪音越想心中越狐疑,不知为何,看着面前垂首恭敬而立的碧舒,忽然觉得她亦有些可疑起来。毕竟,昨夜她也出现在了寿宴上。
想到这里,她有心一试,凝视着碧舒开口道,“睡晚了些?可是因为宗云飞中毒身亡一事?”
碧舒身子猛地一颤,长长的睫羽抖动得厉害,过了一会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慌乱,抬头勉强笑笑道,“是啊,婢子没想到云飞居然……”说到后面,语声似有些哽咽。
公仪音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你同宗云飞很熟?”
碧舒点了点头,“婢子与云飞都是很小的时候便到了殿下身边,云飞待我如兄长,此次他遭此毒手,希望重华帝姬和秦寺卿能早日还他一个公道。”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已蓄满盈盈泪花,微仰着头看着公仪音,露出衣领下精致惑人的锁骨。
若公仪音没有发现碧舒对宇文渊有意,也许她会被她这番做派给蒙骗了过去,只是,她既已知道碧舒的心思,心里自然存了几分警惕,仔细一瞧,便观察到碧舒虽然看上去似对着自己这边,实则楚楚可怜的目光却是时不时往宇文渊那侧飞几眼。
她心中失笑,心中对这个心思深沉的碧舒更为不喜了。
就是不知,她口中说着的她和宗云飞情同兄妹的话到底是借口还是实情?
公仪音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宇文渊,却见他皱着眉头定定打量着碧舒,眸中似笼了一层浓重黑雾,瞧不出心中所想。看来从宇文渊这里,是听不到什么真话的。
公仪音收回目光继续看回碧舒,“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歇着吧。”
听到公仪音这话,宇文渊若有所思地觑了公仪音一眼,似乎试图弄清她突然之间对碧舒这般嘘寒问暖所为何故。
不过公仪音自然不会叫他看出自己心中所想,回目看着他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走吧,其他人怕是快到正厅了。”
“嗯。”宇文渊应一声,最后意味深长看碧舒一眼,带头转身离去。
三人到了正厅坐下,未等片刻,门外就有纷繁熙攘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昨夜参加了寿宴的北魏使团之人纷纷涌入厅中,场面纷杂无序,有些乱哄哄的。
见他们这般无秩序,宇文渊的目光沉了沉,一拍几案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方才还吵闹不堪的厅里立马安静下来,见宇文渊发怒,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出声。在秦默和公仪音面前出了丑,哪怕这会已经安静下来了,宇文渊的面色犹自不好,阴沉着脸道,“都给我站好了,秦寺卿有话要问。”
在场的二十来人便排成排站好,神色各异的目光往秦默面上看去。
秦默淡淡扫视了他们一眼,开口道,“你们当中,谁同宗云飞的关系较好?”
北魏使团面面相觑,不明白秦默为何问这个问题。众人心思各异,心中都打着小鼓,一时无人回话。
见就无人回答他的问题,秦默也不急,只优哉游哉地看向宇文渊。
不卖他的面子可以,有宇文渊出马,其他人自然不敢说谎。虽然,也许宇文渊并不想他们回答这个问题,但有秦默和公仪音两双眼睛看着,宇文渊就算再不愿,也得做出一副配合的模样来。
“都哑巴了吗?谁平日里跟云飞关系好的,站出来,秦寺卿有话要问。”宇文渊怒气沉沉扫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厉声喝道。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过了一会,果然从列队中走出来几人。
公仪音一一望去,果然都是有几分熟悉的面孔,而且那日,正好都坐在宗云飞身侧。
秦默清皎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滑过,淡淡开口道,“都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于是,从左到右,大家纷纷报上名字来。
“在下黄波。”
“在下毛一竣”
“在下潘梓涵。”
“在下史广平。”
四人一一将名字说了出来,尔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秦默,似乎在猜测他会问什么话。
“嗯。”秦默微微颔首,尔后清澈开口道,“你们可知宗云飞生前有什么小习惯吗?”他端坐在客座,姿容仪态无可挑剔,面容散发着清朗的微光,澄澈的目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几人,看得几人心中一阵打鼓,仿佛所有的心思都暴露在他那双明眸之中,无处遁形。
四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其中一人犹疑着开口道,“寺卿,云飞他生前十分喜欢吃面,这个习惯算么?”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公仪音还是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秦默面上神情未变,眸中神色清澈淡然,并无什么起伏。他鼓励地点点头,视线在几人面上一扫,“还有么?”
四人又是一阵绞尽脑汁。
这时,方才那个叫史广平的人眉头一挑,迟疑着开口道,“寺卿,云飞还有一个小习惯,不知道算不算?”
“无妨,说说看。”
“云飞他……他有个颇为小孩子气的毛病,就是喜欢咬指甲和吮手指。”史广平沉吟着道。
公仪音和秦默眼睫同时一动。
秦默不动声色问道,“他这个习惯,有些什么人知道?”
史广平挠了挠脑袋,面上神情似乎有些为难,“这个……云飞这个坏毛病还挺严重的,经常当着许多人的面就把手指伸进嘴里了。”说到这,抬头看了上首的秦默一眼,“就连殿下也说过他好几次,可他就是改不了。我想,应该挺多人知道的吧。”
公仪音皱了眉头。
挺多人知道的?这么说,只要是昨天去过寿宴的北魏使团之人,都有嫌疑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宗云飞所用的那个杯盏是什么时候被人涂上毒药的,因此并不能将嫌疑人就锁定在当时坐在他身边之人的身上。
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泄气。
本以为能通过这个线索将嫌犯范围锁定,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白忙活一场。
秦默沉吟片刻,目光在场中众人面上又淡淡扫了一遍,这才开口道,“昨夜宗云飞的死亡原因是中鼠莽草而亡。那毒药,就涂在宗云飞所用的酒盏壁上。”
“涂在杯壁上?”有人不解出声问道。“那云飞是如何中毒的?”公仪音循声看去,出声的正是方才那四人之一,刚刚自报家门叫潘梓涵的。
史广平面上神情亦是狐疑,忽而眼神一亮,抚掌大声道,“我知道了!”
见众人目光纷纷朝他看来,史广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颊边浮上一丝红晕。
见有人猜了出来,秦默便不急着解惑,凉声道,“你说说看。”
史广平这才抬了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着道,“寺卿,凶手是不是正是利用了云飞的这个习惯?”
秦默点点头,眉眼间一抹淡淡的笑意,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得了秦默的鼓励,史广平又看一眼宇文渊,见他面上神色沉沉,却并无明显不悦神情,这才定了神,继续说道,“凶手将毒药涂在杯壁上,云飞端起酒盏饮酒时,大拇指就会蹭上杯壁上的毒药。等他下意识将大拇指含入嘴中时,却不知自己正是将毒药送入了嘴里。于是……”
他没有说下去,低头沉沉叹口气,又看向秦默道,“秦寺卿,不知小的推测得可有道理?”
秦默颔首肯定了他方才的分析,开口道,“正是如此。宗云飞的这个习惯只有诸位才了解,因此昨日参加寿宴之人暂时都摆脱不了嫌疑。”他转向宇文渊道,“请睿王允许衙役搜房。”他虽然用的是请求的语句,但语气中却带了一丝不容置疑。
事已至此,宇文渊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沉着脸点了点头。
秦默笑笑谢过,看一眼荆彦,示意他下去安排。
荆彦起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既然要搜房,厅中这些人自然不能回去,不过,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再留在此处也无益。宇文渊似乎还有话要同秦默和宇文渊说,自然不想这些人继续待在这里。征得秦默同意后,让他们自行去了偏厅等着,为了避嫌,又让几名衙役在偏厅门口把守着。
秦默唇角一直挂着浅淡的微笑,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人终于走干净了,熙攘的厅中安静了下来。
国宾邸是招待他国来使的住处,布置自然别有一番韵味。廊下悬挂着精致风灯和清脆金玲,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目光透过前厅敞开的大门朝院中看去。
院子里假山流水,嶙峋山石,又遍植草木,郁郁葱葱,自有一股清雅明朗的气韵。
微风穿堂而入,三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终于,宇文渊先开了口,却是说的与案子无关的事,“南齐的庭院布置,还真是雅致。皇宫里头的景致也是,小桥流水,十分精巧。”
公仪音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秦默倒不好让气氛冷场,语声清淡接口道,“想来北魏的风格应是大有不同吧。”
宇文渊朗声一笑,“确实如此。上次重华帝姬也说过了,南齐是清风细柳,小桥流水,北魏却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庭院的布置上嘛,自然也大有不同。”
公仪音轻笑一声,懒洋洋开口道,“这么说来,我还是喜欢南齐的精巧一些。”这是变相地像宇文渊表达自己不想去北魏的心思了。
只是宇文渊又岂会理会她的心思?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此番来齐,若能将颇得帝心的重华帝姬娶回北魏,他在北魏的地位,自然会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宇文澈和皇后那边,气焰定然会打击不少。
说实话,他和母妃虽然是守旧派的代表人物,但其实他自己并不排斥汉文化,这次来南齐,见识了南齐的风土人情以及博大精深的文化之后,对汉文化更是多了几分喜欢。
只是,政治上的立场并不会因各人喜好而改变。
也许,若他日后能坐上那个位子,再在北魏推行汉文化也不迟。
想到这,宇文渊收回心神,看向公仪音浅浅一笑,“北魏南齐之景,自然各有各的美,重华帝姬若是去过北魏,自然会喜欢上北魏风光的。”
公仪音一听,眸色愈发沉了下来,想了想还是抑制住自己内心翻涌不止的怒火,耐着性子道,“重华蒙睿王错爱,实在愧不敢当。睿王若当真想同北魏联姻,倒不如选我阿姊昭华帝姬更好。她是皇后之女,于睿王在北魏的地位自然更有裨益。”公仪音索性将话挑明了讲,又随便推了个公仪楚出来做挡箭牌。
宇文渊嗤笑一声,似有不屑,“昭华帝姬性子太过天真烂漫,我想,她才是不适合和亲的人选罢。不过……”他话锋一转,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公仪音道,“重华帝姬最后一句话可说错了,我求娶你,并非因为看中你的身份,而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
猝不及防被宇文渊这么一表白,还是当着秦默的面,公仪音非但不觉感动,反而只觉心中一阵恶心。
真心实意喜欢自己?
若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女郎,宇文渊还会这么煞费苦心想要娶自己吗?
政治上的联姻,从来就没有单纯二字可言!
她心中冷笑,面上终于露出几丝不耐烦来,语声冰冷道,“若睿王不谈政治只谈情,那我就跟你明白说吧,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相信睿王也知道,在感情上,强扭的瓜不甜。睿王若是真心喜欢我,倒不如放手才是。”说罢,一双凝动水眸紧紧盯着宇文渊的面上神情。
被公仪音用自己说的话来堵自己,宇文渊堆满笑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丝丝龟裂,眼中一抹幽深飞快闪过,半晌,他才抬头讪笑一声,看一眼秦默道,“秦寺卿还在这里呢,倒让寺卿看笑话了。”
言下之意竟将公仪音当成自己人一般。
秦默冷冷勾唇一笑,“无妨,我看的笑话够多了,不会将睿王这个放在心上的。”神情冷冽,嘴角一抹讥讽的笑意。
宇文渊语声又是一滞,没想到看上去如清风濯柳般和煦淡然的秦默也会说出这么锋利的话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耷拉了眉眼,掩下眸中飞闪而过的嗜血的狠厉。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好在此时,荆彦恰好进来,本能地觉得厅中氛围有些不对劲。不过他心系案情,倒也没多想,匆匆行了一礼道,“九郎,都已经查完了。”
“如何?”看着荆彦沉重的眉眼,秦默便知道他此行怕是没有收获。
果然,荆彦眉眼一垂,悻悻地摇了摇头道,“没有搜出鼠莽草之毒,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之物。”
公仪音收回心思,不由凝了目色。没有搜出鼠莽草之毒,看来,凶手已经提前处理掉了?因为杯壁上的鼠莽草剂量很少,但凶手购买时一定是当药材买的,必然还剩下一些。如今找不到这些剩余的鼠莽草,只能说明凶手销毁掉或者藏了起来。只是国宾邸人来人往,事情又过去不到一天,他如何找到机会的?
宇文渊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启唇道,“没有搜到毒药,秦寺卿,该不会……这凶手并不是在我的人当中吧?”
秦默淡淡回望过去,面容又恢复素来的皎洁清朗,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凌厉只是宇文渊的错觉。然而宇文渊却知道,眼前这个气质淡然如竹的男子,并非他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除了北魏使团之人,我南齐人并不知道宗云飞的这个习惯,自然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神不知鬼不觉下毒的法子来。”
“那若是有人无意中见过呢?比如这国宾邸中当值的仆从和衙役。”宇文渊方才被秦默呛到,这会自然想呛回去,步步逼问。
“睿王说笑了,这些人并没有机会接触到寿宴上宗云飞所用的酒盏。”
“若是他们见到了云飞咬手指一幕,再报告给有机会入宫宴之人,进而布下这么一个局呢?”宇文渊仍然不死心,目光紧紧定在秦默面上。
秦默突然眸光一冷,直直朝宇文渊射去,“听睿王这口气,是怀疑我南齐里外串通,故意杀害你北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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