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一角处那低声商讨着的两人,不正是方才才讨论过的秦五郎和薛静仪?
公仪音下意识朝身侧的萧染望去。
萧染果然也一眼就见到了铺子一角处的那两人,目光微怔,狭长而明媚的凤眼中闪着点点微光。
看了一瞬,她有些不自在地转了目光,正撞上公仪音打量她的眼神,不由心一虚,朝公仪音讪讪笑了笑,脚步却是顿住了。
“不进去?”公仪音朝里间呶了呶嘴。
“我……”萧染似有些犹豫,手里的帕子都快被攥烂了。虽方才同公仪音说得豪情万丈,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有些迈不开脚步了。
公仪音看出了她的迟疑,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萧染,调笑道,“阿染,你方才可不是这么扭扭捏捏的模样啊?这都见到了,难不成还想打退堂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阿染啊!”
被公仪音这么一激,萧染砰砰乱跳的心反倒平静了些许,深吸一口气道,“谁想打退堂鼓了?走……陪我挑两件珠宝首饰去。”
说着,率先迈过了门槛。
铺子里的小二见两人进门,忙不迭迎了上来,脸上挂着笑,嘴里也殷勤得紧,“两位女郎,里边请,小店各色珠宝玉石应有尽有,两位随便挑。”
公仪音笑着应一声,余光却瞟到那店内的掌柜匆匆从柜台后走出朝她这边而来,不由一急,转眼望去,却见掌柜巴巴地就要上前行礼。公仪音是这凝碧阁的常客了,小二可能是新招的,不大认得她,掌柜的却是眼尖得很。
公仪音一见这店里头还有其他的顾客,也不想引人注意,趁着掌柜还没出声,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一面又看身后的阿素一眼,示意她去跟掌柜说说。
阿素会意,行到掌柜跟前低语了几句,掌柜连连应是,再不敢看公仪音,依旧回柜台后去了,只偷偷招了方才那小二过来,言公仪音乃贵客,让他好生招呼着些。
这边萧染定了定心神,刚欲上前,却见秦肃似听到什么动静似的,正正好往她这边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见是萧染,秦肃微讶,眸中神色闪了一闪。
萧染展颜一笑,行上前去,朝秦肃福了福身道,“秦五郎,好巧!”又望向秦肃一旁的薛静仪,“静仪也在呢?好些日子不见了,你可还好?”
她今日穿了身松香色绣白梨花曳地长裙,头上只簪一支羊脂玉点珍珠花钗,另在鬓边簪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衬得鬓发鸦青柔顺,耳边垂一对同色水滴状耳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配饰,比之素日的明丽,今日倒显出几分弱柳扶风般的雅致来。
因着萧染今日的装扮与素日不大相同,秦肃的目光在她面上便多留了一瞬。
后头跟着的公仪音也笑意盈盈上前,同两人打了招呼,“秦五郎,静仪,这么巧。”
秦肃便也难得的略略勾了唇,点点头算是回了礼。
唯独薛静仪的面色略有些不大好看。
方才她和秦肃说话间,眉角眼梢俱是明媚之色,现今忽然见萧染和公仪音过来,面上笑意不由淡了淡,只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仍维持着薄薄的两分笑意,声音清清冷冷道,“无忧和阿染也来购置首饰呢?”
看在公仪音眼里,不由心生喟叹。
看来她们和薛静仪之间,确是回不到从前了。罢罢罢,只当她们没有缘分吧。
萧染只作未见薛静仪面色的变幻,依旧浅笑着回话道,“是呀,许久没出来逛过街了,今儿正好无忧有空,便拉着她一道出来了。早知道你府中无事,便派人去请你了。只是你这些日子都请不动,我怕你府中事多,也不敢贸然去打搅你了。”萧染如是说道。
虽则方才从公仪音口中知晓了薛静仪前些日子避着她的原因,但到底不愿撕破脸,便随意找了个借口。
薛静仪却有些慌乱地垂了眼睫,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秦肃,略有些支吾道,“其实也没有太多事,只是前些日子身上不知怎的有些懒怠,怕你多心,便让人回了府中有事。”
公仪音笑意盈盈接口道,“原是这样。我说呢,如今年也过了,你那府里头该不会有太多事了才是。我只当你不知何故恼了静仪,正寻思着带她去你府上陪个不是呢。”
公仪音这话带了几分试探。
不管如何,她们三人也算是曾经相知相识的好姐妹了,走到如今这个田地并不是公仪音乐意见到的,若是薛静仪顺着她的话打趣几句,想来心中已没了芥蒂,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若还是方才那般支支吾吾语意不明,她便死了这条心了。
薛静仪礼节性地勾了勾唇,目光在公仪音面上流离片刻,只道,“无忧多心了,我哪里敢恼阿染呢。”说着,看一眼身侧没有说话的秦肃,微微行了个礼道,“无忧和阿染慢慢挑选,我同义兄已经选好,便就此告辞了。”
公仪音的眸色几不可见的暗了暗。
薛静仪这般急着走,是不想秦肃和萧染同处一室么?见她这般作为,公仪音的心也有些冷了,面上只笑得愈发明灿,眼波一转看向秦肃道,“五兄,难得见你来这凝碧阁啊?该不会是……”她的目光在他和薛静仪面上逡巡了一番,“该不会是替静仪挑礼物来了吧?”说罢,又似有些迷糊道,“可我记得静仪的生辰还有好些日子啊。”
听公仪音这般“打趣”,薛静仪的脸红了红,却不否认,只怯生生地垂了眼睫。
秦肃先是因她那一声“五兄”而有些许怔忡,后又听她这么说,清冷一笑,“殿下误会了,我同静仪今日来凝碧阁,是请她来帮忙的。”
见秦肃这般急着否认,薛静仪脸上的红潮退去,只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
公仪音秀眉一挑,看着秦肃似笑非笑道,“五兄,我既随阿默叫你五兄,你这声殿下叫得……似乎不大妥当吧?”她本就是活泼灿然的性子,语声娇娇脆脆,说起这玩笑话来也不让人觉得生厌。
萧染笑着附和道,眼中光芒闪烁,“可不是,秦五郎唤无忧殿下可是生分了去,倒不如随着我和静仪,唤她无忧便是。”
秦肃性子虽冷,却不是那等迂腐刻板之人,再者整个秦府,他也就同秦默的关系还不错了,见公仪音和萧染都这般说,也不推脱,微微扬了唇角,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仪音愈加笑得明灿起来,看一眼一旁柜台上搁着的盒子道,“五兄今日来是要买什么呢?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叫静仪帮你相看相看送人的珠宝首饰?”
她今日出门之时,见府中白玉兰开得正好,便叫人搭了梯子摘了两朵小的下来,一朵插在了萧染发上,另一朵别在了自己鬓边,另簪一支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簪,小小白玉兰与袖口绣着的花团锦簇的垂丝海棠红白二色交相呼应,比之萧染的清丽,又另有一番明艳的韵味。
他几人俱是姿容不俗,虽不曾泄露身份,亦引得店内其他人纷纷侧目,倒有些让人不自在起来。
方才那小二得了掌柜的吩咐,一直密切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呢,见公仪音略略皱了皱眉,心里头顿时明白过来,忙颠颠儿跑过来鞠了个躬,“几位客官均是美玉明珠莹然生光,着实令小店蓬荜生辉啊,这……其他客人也没有恶意频频,还请不要放在心上。几位若是觉得不大自在,旁边就有帘子隔出的雅间,几位可要入内详谈?”
公仪音瞧着这小二年纪不大,却是口齿伶俐,说出的话也是一套套的,并不显得粗鄙,心中倒乐了,是以笑着开了口。
薛静仪心中有些不快,刚待出声谢绝了这小二的好意,却听得公仪音清泠的声音应了下来,“好啊。”
她无奈,只得不甘地闭上了嘴。
见公仪音爽快应承下来,萧染看向秦肃,似有几分难为情,“秦五郎若是有事的话,今日就……”也不理公仪音在一旁急得给她使眼色,只道,“今日就不打扰了。”
秦肃看着公仪音瞟向萧染急得不行的模样,虽不知两人这般“挤眉弄眼”是为何,却不知怎的就生了几分兴致,薄唇一张,“好啊,无忧和萧家女郎来得正巧,也正好替我出出主意吧。”
一旁的小二见几人说定,忙引着众人往一侧的雅间去了。
打起竹制的帘子,又绕过一道梨花木雕花鸟纹落屏风,那小二所说的雅间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虽不大,布置得却颇有几分意趣。
房中摆着一张长几,可容五六人坐下。长几一角有掐丝缠枝莲纹胆瓶,插一支花开正好的白玉兰,除此之外并无熏香,只有淡淡的花香在房中飘荡。
小二请了几人坐下,上了茶进来,又将方才秦肃看中的那只簪子连锦盒一并送了进来。尔后行了礼,恭谨退下。
萧染好奇的目光落在雕花锦盒之上,出声问道,“这里头可是支簪子?”
秦肃点点头,主动将锦盒打开推至萧染面前。
锦盒中铺着的大红丝绒上是一支点翠卷荷雕花银簪,素雅通透,阳光下流光溢彩。
萧染一笑,将簪子取出拿在手中看了看,叹道,“真漂亮!”、
秦肃也难得露出一点笑意,“看来静仪的目光果然没错。”他不过随口一说,听在薛静仪的耳中却颇有些不是滋味。难道自己的品味……还需要通过萧染来确认不成?
薛静仪如今心中已有了妄念,自然不比从前,一句无心之语她也能衍生出许多胡乱猜想来。
公仪音瞟一眼那支点翠卷荷雕花银簪,微微侧头一笑,看向秦肃问道,“不知五兄这簪子,是要送给何人的?”
“过几日是北军中尉姚唯夫人的生辰,他邀了我去参加。姚中尉素日带我不薄,既是去参加她夫人的寿宴,我想着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去吧,便想送支簪子给姚夫人,可我一个大男人向来不懂这些,便请了静仪来帮我挑挑。”秦肃向公仪音解释道。
公仪音笑着道,“原是这样。我说五兄怎的突然想起上凝碧阁挑簪子来了,还真当五兄要找五嫂了呢。”
秦肃淡淡一笑,却也并未着恼。
公仪音拿起那装着点翠卷荷雕花银簪,细细打量了一刻,又问,“不知那姚夫人多大年纪了?”
“四十有余。”
听得秦肃的回答,公仪音和萧染对视一眼,将手中锦盒放下,微垂了眼睫。
见两人的神色似有些欲言又止,秦肃出声问道,“这簪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公仪音也不说话,只看着萧染笑。
萧染晓得公仪音想多给自己创造同秦肃交谈的机会,虽略有羞涩,但眼下也避不过,遂大大方方开了口,“秦五郎有所不知,不同年纪的女子,这喜欢的簪子样式、材质等自然也有所不同。若秦五郎这簪子是送给年轻女郎的,倒也妥当,素雅精巧,这造型有别具匠心,年轻女郎多半喜欢。可……”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似在斟酌着语句一般,须臾方又道,“可若是送给四十来岁的夫人的话,这簪子,却显得素淡了些。以姚夫人的年纪,我想……应当是更喜欢金银宝石这些富贵一些的首饰吧。当然了,因我与姚夫人并不熟识,许她的性子格外清雅些也说不定。”
秦肃面露两分沉思之色。
公仪音只在一旁笑吟吟的,并不添话,端等着秦肃的反应。
一旁默然不语的薛静仪脸色却愈加地沉了,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眼中有一抹极为浅淡的戾气。
秦肃点点头,看向萧染淡淡一笑,“这般想来,女郎说得颇有些道理。我见过姚夫人几次,似乎也是喜热闹之人,如你所说,该是更喜欢金银宝石一些。”
见秦肃同意了自己的话,萧染微微红了耳根,抿唇浅浅一笑。
秦肃便又唤了小二进来,让他拣那富贵华丽些的簪子来给自己挑。小二应知晓几人是大主顾,也不敢怠慢,很快端着托盘进来了,盘中正放了各色金银宝石制成的簪子,流光溢彩,富贵非常。
秦肃看向公仪音和萧染,面露诚恳之色,“我于这些上半分不同,还请无忧和萧家女郎帮忙挑选支合适的出来。”
公仪音和萧染相视一笑,也不推脱,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秦肃见薛静仪自打进来便一直一言不发,虽有些奇怪,但到底心思较粗,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招呼了一句,“静仪也帮忙看看吧。”
薛静仪瞥一眼笑意盈盈的公仪音和萧染,带了一股子冷意道,“义兄已经有了无忧和阿染帮忙了,想来已不需要我了。”
见她神情有些不大对劲,秦肃刚待细问,却听得公仪音和萧染异口同声道,“就这支吧!”
他转头一瞧,见两人竟看上了同一只簪子。
公仪音“嘻嘻”一笑,看着萧染眨了眨眼睛,面上一缕戏谑的笑意。
萧染被她看着红了红脸,垂眸掩下眼中的心虚,方抬头看向秦肃道,“秦五郎,我同无忧都看上了这一支,你看如何?”说着,将那簪子拿起,递到了秦五郎跟前。
萧染手中拿着的是一支红珊瑚镶南珠鎏金凤头钗,簪头镶嵌着一颗浑圆的红珊瑚,成色极好,便是周围缀着的南珠亦是颗颗圆润饱满,一见便是上品。
她拿着簪尾处,保养得宜的手指修长而莹白,金光闪闪的簪身反倒衬得她的肤色愈发白皙起来。
不知为何,秦肃竟觉自己有一刻的晃神。
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接过萧染手中的簪子看了几眼,点头道,“瞧着是不错。既然你们二人同是看上了这支簪子,那定然是上品,便定了这支罢。”说着,出声又唤了小二进来。
小二应声而入,朝几人行了礼。
秦肃指了指那支一支红珊瑚镶南珠鎏金凤头钗道,“还是换成这支罢。”
因他说的是换,小二只当先前那支点翠卷荷雕花银簪他不要了,便拿手来取。不想公仪音突然唤住了他。
“女郎有何吩咐?”小二忙收回手,恭恭敬敬问道。
公仪音拿起那簪子,往萧染头上一簪,端详片刻道,“阿染,我瞧着这簪子与你今日的装扮倒是配得紧,我看啊,你便将这簪子买了回去罢?”
萧染微有错愕之色,下意识地看乐薛静仪一眼。
薛静仪此时正目色沉沉地看着两人,不妨萧染突然忘了,面上不快的神情一时没收住,倒被萧染全数看到了眼里去。
她眼中的不喜之色写得分分明明,倒教薛静仪又给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薛静仪对她的态度竟已至了这般恶劣的田地。
原本心中还有几分不安而愧疚之心忽而就淡了。
左右她和薛静仪再也回不到从前,与其这么小心翼翼费尽心力还要去考虑薛静仪的感受,不如顺心而为便是。
这么一想,朝秦肃露出一抹笑意,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道,“这簪子原是秦五郎看上的,如今他还没说不要呢,无忧你倒巴巴插到我头上来了,叫我怎么好意思?”说着,抬手就要去拔头上那支点翠卷荷雕花银簪。
“无妨。”秦肃一摆手,制止了薛静仪的动作,嘴里道,“今日多亏了女郎替我挑到合适的簪子,这卷荷雕花银簪女郎就收下吧,权当我给女郎的谢礼便是。”说着,吩咐小二将这支簪子也一并算上。
听到这话,公仪音倒对秦肃高看了几分。
原以为他这般冷冰冰的人,又常年在军营里长大,本不晓得如何经营人情世故。不想……这哄女孩子的办法倒是一套一套的。
想到这里,不由偷笑,若萧染最后当真攻下了秦肃,恐怕这秦五郎,日后也是个护妻狂魔吧。
她在这边浮想联翩,一旁薛静仪的脸色却愈发不大好看起来。原本还能忍下来,如今见得秦肃将自己辛辛苦苦挑出来的簪子二话不说便送给了萧染,心中一阵憋屈。当下也沉不住气了,“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只道,“义兄既然已经挑到了合适的簪子,那静仪便告辞了。”
说罢,草草一礼,竟不待三人反应,径直带着女婢出了雅间。
公仪音心知薛静仪怕是吃醋了,微叹一声,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秦肃虽也有几分疑色,但他素来不是那种费尽心力去猜女子心思之人,也没大放在心上,只唤了门口候着的亲随去送一送。
见时辰不早了,三人又客套了几句秦肃亦起身告辞。
公仪音和萧染知他公务繁忙,也不敢留,行礼后目送着秦肃出了门。
待秦肃去了,公仪音挂上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看着萧染打趣道,“阿染,你今儿这一趟,可出来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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