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冰雪可人的小男孩,正是许久未见的顾晞遇。
他行完礼,也不看公仪音,只一双玲珑大眼亮晶晶地盯着秦默,眼中神色颇有几分复杂,又是崇拜激动,又有几分扼腕叹息之色。
公仪音一见他这神情,顿时乐了。
是了,她怎么忘了,顾晞遇对秦默可是崇拜得紧呢。只是,这激动和崇拜都好理解,只那扼腕叹息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公仪音盯着顾晞遇看了片刻,试图找出一些端倪来。可她这般盯着顾晞遇看,似乎将他看得起了几分恼意,不由涨红了脸瞪了公仪音一眼。
她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忽而脑中灵光一闪。
顾晞遇这叹息的神情,该不会是慨叹秦默居然娶了自己吧?
这么一想,顿时哭笑不得,也没好气地看了顾晞遇一眼。这孩子,什么心思,难道自己还配不上秦默不成?
而且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这种傲娇的性子到底从而而来?该不会还在为上次自己弄掉了他的酥饼生气吧?可顾家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会这般小肚鸡肠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顾晞遇也不看他,只看着秦默展颜笑道,“九郎,原来你今日会来呀,阿兄也不同我说清楚。”
秦默看一眼一旁气呼呼的公仪音,唇角勾了勾,将公仪音方才的话问了一遍,“阿遇可也是去前厅的?”
顾晞遇忙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见他对自己和对秦默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公仪音从鼻缝中“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屁孩太不可爱了。
秦默颇有些忍俊不禁,唇角笑意微漾,通身似琉璃般闪着透亮的微光,落在顾晞遇眼中,崇拜之情更甚了。
“既然如此,阿遇同我们一起过去吧。”
既是秦默相邀,顾晞遇哪里会说不,忙不迭应了,主动走到了秦默的另一侧,双手紧紧攥着腰间的玉佩,似有些高兴地手足无措。
三人走了一会,公仪音见他压根不理自己,逗弄之心又起,清了清嗓子道,“阿遇,上次我同你姊夫大婚,你可去帝姬府了呀?”
顾晞遇看她一眼,薄唇微启道,“没去。”
公仪音刚要问为什么,却听得秦默先她问了出来,“怎么没去呢?”
一听秦默问话,顾晞遇面上神情立马变得委屈起来,攥着腰间的玉佩道,“我……我本来是想去的,可父亲和祖父说我年纪尚小,婚宴上人太多,去了照看不到我,就让我在家里头待着了。”
“没关系,改日你得了空,再让你阿姊请你去帝姬府玩一遭便是。”对上顾晞遇,秦默难得的显出几分在外人面前不常有的温柔来,神情中带着一种春风袭人的明净。
听了秦默的话,顾晞遇面上神情纠结了一瞬,终究还是半试探半犹豫地看了公仪音一眼。
公仪音微微弯了腰,一双明眸直视着他的眼睛,秀眉一挑,笑眯眯道,“阿遇想去帝姬府玩吗?”
顾晞遇眼中神情有些闪烁,看得出来他对秦默的提议有些心动,可又不想顺着公仪音的意,所以一时没有出声。
公仪音也不气馁,接着道,“到时候我带你去阿默的书房看看,如何?”
顾晞遇眸中神情猛地一亮,跟沁在池水中的黑葡萄似的,滴溜溜看得人心中软乎乎的。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应一声“好”。
公仪音得意地扬了扬唇,心想,她可算是拿捏到顾晞遇的软肋了。虽不知这小屁孩为何见着自己总装清高,但有了秦默这个“发光体”在,就不怕他不妥协。
这么一想,瞧着顾晞遇纠结的神情愈发觉得可爱起来。
“你方才打哪儿来?那么气喘吁吁的。”公仪音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又问。
顾晞遇瞟她一眼,本不想回答,只是瞧见公仪音眼中灼灼亮色,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一句。
“今日本是我的马术课时间,我早上忘了你要过来,一大早就去城郊了。方才父亲派了人叫我回来。”
“马术课?”公仪音微奇,不解道,“学骑马的?”
顾晞遇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反问,“不然呢?”
公仪音愈发奇了起来。
南齐的马匹十分金贵,除去军营当中,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马的影子。便是士族和皇族外出,也是以牛车代步。可顾晞遇居然还上了马术课?
“哪里来的马?”公仪音眼中波光熠熠,看着顾晞遇问道。她的目光如星辰一般明亮,灼灼地盯着他,倒让顾晞遇为自己生硬的态度生了几分赧意,原本有些不耐的神情渐渐软了下来,低了头回道:
“家中养了一匹马。祖父替我请了个教骑马的师父,每隔五天便会请师父在城郊教我马术。”
他回答得老老实实,公仪音感到他态度的变化,眼角眉梢的笑意愈发深了。只心里头仍有些疑惑,好端端的,顾家干嘛让顾晞遇学骑马?
正纳闷间,前厅已经到了,引路的女婢停下脚步,请了几人进去。
上首正坐着顾氏宗主和祝氏,左侧下首的席上则坐着顾琛、周氏和顾晞朝。
见秦默公仪音和顾晞遇一起走了进来,几人站起身,眉目含笑地看着走进来的几人。
顾晞朝从脱席而出,走到几人面前行了个礼,“无忧,九郎。”
公仪音和秦默也回了礼,又朝上首几人见了礼,方在女婢的指引下在右侧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顾晞遇本是要坐到顾晞朝旁侧席位上去的,公仪音见他眼巴巴望着秦默的模样,不由一哂,笑意盈盈开口道,“祖父,舅父,不如让阿遇坐阿默旁边吧。”
听得那这么一说,顾晞遇眼眸一亮,忙巴巴地看向秦氏宗主,一脸切切的神色,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滚圆滚圆地瞧着,生怕他不同意。
见顾晞遇这幅模样,秦氏宗主不由失笑,道,“既如此,阿遇你就好生在驸马旁边坐着吧,可别淘气。”
顾晞遇忙不迭应了,行礼后挨着秦默坐了下来。
顾氏宗主唤女婢进来上了茶,这才慈祥地看向公仪音和秦默二人,道,“无忧和驸马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公仪音笑盈盈地点点头,“托外祖父的福,一切都安好。过几日我们要去一趟天水郡,所以想在出发之前来看看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外祖父也别驸马驸马地叫了,显得生分,便随着我叫阿默便是。”说着,看一眼秦默。
秦默点点头附和道,“是呀,几位长辈唤我阿默便是。”
几人也不推脱看,笑着应了下来。祝氏眉梢一扬,看着公仪音道,“去天水郡?可是去秦氏的老宅?”
“正是呢。”
祝氏意味深长的目光在秦默面上一顿,似轻轻舒了口气,“大概去多久?”
公仪音看向秦默。
秦默朝祝氏行了个礼,口中恭恭敬敬道,“回外祖母的话,时间还未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半个月左右便回来了。”
听到秦默这一声“外祖母”,祝氏脸上都笑开了话,看着秦默的神情愈发慈爱起来。只是想了想,仍有些不放心,“已经知会过秦氏宗主了?”
这是怕秦默背着秦氏宗主行事了。因为万一真是如此,到时闹将出来吃亏的还是公仪音,由不得祝氏不多想。
公仪音失笑,看向祝氏道,“外祖母放心吧,若不是秦氏宗主同意,无忧也不会去不是?”
秦默亦点点头,看着祝氏神情郑重道,“外祖母请放心,我不会让阿音受一丁点委屈的。”他的神情明朗,满目认真之色,看在祝氏眼里,原本有几分悬着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当初相宜不顾家里的劝阻,一意要嫁给主上,最后落得个凄凉的下场。这件事一直是祝氏心中的痛,她不想公仪音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只是现在看来,这个秦九郎比主上要强上许多,也让她安了几分心。
因方才祝氏话语中带着一两分质问之意,顾晞朝怕引起误会,忙笑着打圆场道,“九郎可别放在心上,祖母也是对无忧关心则乱,并非怀疑你的意思。”
秦默浅浅一笑,看向顾晞朝,行止间带了几分流雪回风般的明澈,“郎君多虑了,外祖母也是为阿音好,我如何听不出来?”他微微一顿,笑意加深了几分,“我同郎君年岁相仿,郎君可以表字熙之称呼于我。”
顾晞朝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熙之唤我恒远便是。”
顾晞遇在一旁微叹,“原来九郎……表姊夫字熙之啊,熙者,光也,表姊夫这字起得可真贴切。”
瞧见他一脸崇拜之意,公仪音颇有些冷峻不禁。
若说秦默像光,不如说他像冰来得更贴切吧。就他人前那冷冰冰的模样,顾晞遇怎么能将这话说得如此情真意切的?
秦默看着顾晞遇笑笑,“再过几年,待阿遇行冠礼之际,可以起一个更好听的。”
顾晞遇重重“嗯”了一声,道,“到时候我再来请教表姊夫。”
“好。”秦默浅笑着应了。
公仪音将含笑的目光从秦默和顾晞遇身上转回,看向上首几人开口道,“外祖父,外祖母,阿音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已经叫仆从再卸了,都是无忧精挑细选的,有些名贵的药材,也有些精致的布帛,算是无忧的一片孝心,外祖父和外祖母可不要推辞才是。”
祝氏眼中似有水光漫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点点头道,“诶,无忧有心了。你人到了外祖母就很高兴了,下次不用再费心了。”一旁的顾氏宗主跟着附和。
公仪音清泠一笑,又看向顾琛和周氏,“无忧也给舅父舅母带了些东西,已经命人送到你们院中了。其中有两套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是上等之物,是给表兄和阿遇的。”
几人又是好一番道谢。
顾晞遇难得的看了公仪音许久,眼中是亮晶晶的神色,素来清傲的神色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又聊了一会,祝氏频频看向公仪音,似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态。
公仪音微有不解,刚待出声发问,却听得秦默清朗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外祖父,舅父,我还有些事想向二位请教,不知可否移步一谈?”
祝氏一喜,笑吟吟看一眼秦默,见他如此上道,心中对他的喜爱又增了几分。转头又看顾氏宗主一眼,爽朗道,“这感情好,你们去书房聊吧,我和阿媛也正好同无忧说几句体己话。”
顾氏宗主应了,于是,三人往其书房走去。
顾晞朝看向顾晞遇,笑道,“走吧,外祖母和母亲同无忧有话要说,我们去你书房吧,阿兄看看你最近的课业如何了。”
“好吧。”顾晞遇不情愿应一声,同顾晞朝去了。
祝氏从席上起来,公仪音忙站起身,同周氏一道,一左一右在她身侧搀扶着。祝氏拍了拍公仪音的手,笑呵呵道,“走,我们娘仨去我院子里谈。”
公仪音笑着应了,同祝氏和周氏一道,往后院她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女婢,都纷纷停下脚步,朝公仪音恭恭敬敬行礼。
祝氏笑着道,“今儿我特意嘱咐了府里的仆从和女婢,说是你和九郎要来,让他们都打起些精神来,别让你们看了笑话去。看来还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啊。”
公仪音抿嘴一笑,“外祖母的话,他们哪敢不听。不过外祖母下次可别这么劳师动众了,无忧还想有事没事过来玩玩呢,若外祖母每次都这般郑重,无忧哪里还好意思?”
祝氏一听,忙孩子气般眼眸一瞪,看向她道,“要多来!当然要多来了!如今你母妃不在了,顾府就是你的娘家了,有空就多来走走,外祖母和你外祖父心里头也高兴……”许是说到了顾相宜,祝氏的情绪稍有些低落。
“当年若不是你外祖父顽固……我何至于等相宜去了才能见到她一面……?”说着说着,祝氏的语声也哽咽起来。
公仪音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瞧外祖母的神情,看来舅父并未将母妃中毒身亡的可能性告诉她。想想也是,当时舅父叮嘱自己暂时不要走漏了风声,想来就是怕外祖父和外祖母知道后受不了,这才先瞒了下来。
公仪音也明白这个道理,遂不提。日后若当真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再作打算也不迟。只忙着柔声劝道,“外祖母节哀,母妃虽然去了,还有无忧陪着您呢。”
周氏也忙跟着劝慰道,“是啊母亲,如今无忧也大了,又嫁了个好夫君,若相宜在天有灵,定然也会很高兴的。”说着,轻缓地抚着祝氏的背替她顺气。
两人柔声劝了一会,祝氏的情绪才好了些,语带感慨道,“是啊,好在那老头子没有再冥顽不灵。看着无忧如今这么懂事,我也欣慰了。”说着,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滚落的泪珠。
说话间,祝氏的院子已经到了,女婢推开院门请了几人进去。
三人说说笑笑,齐齐入了院子。
因祝氏想同公仪音说些体己话,便谴了房中女婢出去,只留了一贴身女婢在门外守着。又唤了公仪音坐到她身边去。
祝氏拉着公仪音的手,眉目微弯,凝视着她的面容慈祥道,“无忧,你同外祖母说老实话,秦九郎他对你……如何?”
公仪音先是一怔,很快抿了唇一笑,眸光轻漾间透出十分的美丽来,“外祖母不用担心,阿默她待我极好。”
祝氏点点头,面有欣慰之意。可又仍似有些不放心,拍了拍她的手,微微压低了声音道,“无忧,我听说按规矩,驸马和帝姬是要分房而睡的?非诏不得入帝姬房中?”
公仪音失笑,笑着看一眼周氏打趣道,“舅母,您看看,外祖母这是从哪听来的这些风言风语呀,什么分房而睡?从来没有这样的事。阿默每日自然是同我宿在一起的。”
周氏也陪着笑,道,“无忧也别笑你外祖母,实则从前是有这样的事的,许是到了本朝废除了罢。”
公仪音秀眉一挑,颇有些惊奇,“当真?”
周氏点点头,“不过那已经是前朝之事了,我祖母的母亲曾做过宫中女官,我也是听祖母曾经提过一两句。”
公仪音不好意思朝祝氏笑笑,“原是无忧孤陋寡闻了,倒教外祖母看笑话了。”
祝氏亦是笑得和气,“有什么打紧的?在外祖母面前也没有什么丢脸不丢脸一说。只要你和九郎感情好啊,外祖母就放心吧。”
公仪音很能理解祝氏的心思。毕竟,母妃已经算得上是遇人不淑了,若自己再如她那般,祝氏心里哪里能安得下心来?
她概念祝氏一片关怀,便捡了几件秦默素日待她如何好的事情来说。
祝氏一听,这才真真放下了心,连连点头道,“我瞧着九郎也不像是那等寡恩薄性之人。你比你母亲看人要准。”
公仪音恐祝氏提到母妃又心有戚戚,忙岔开话题道,“方才同阿遇一同过来,听说今日他本该上马术课的,又听说家里还养了匹马?果真有此事?”
祝氏和周氏对视一眼,笑着道,“确有此事。这马啊,还是你祖父花大价钱从一个北魏商人手中买下来的。说是技多不压身,学了这骑马之术,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便是没派上用场,也能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于是又找了个从前在军中待过的武师,叫他每隔五日来教阿朝和阿遇。阿朝已经会了,阿遇虽才开始学,倒也有模有样了。”
“竟是如此?”公仪音颇有几分好奇,“若有机会,我倒也想试试骑马。可惜父皇怕我摔着碰着,总不许。”她悻悻道,随手把玩着玉佩上坠下来的穗子。
祝氏笑道,“这有何难?若无忧想学,等明儿你从天水郡回来了,我同你我祖父说一声,让你同阿遇一起学去。”
公仪音眼神一亮,灼灼地看向祝氏,“当真?”
“自然是真的了。”祝氏拉着她的手摩挲着,祝氏的手保养得当,倒也看不出多少风霜之色,只是在公仪音肤如凝脂的柔荑面前,到底显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祝氏看着她纤细秀美的手道,“当年相宜在闺中之时,我总想着她是个女孩子,要端庄要淑远,拘着她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谁曾想反倒拘坏了她的身子。若她当日在家中能多走走动动,又何至于一入宫身子便垮了下去?还差点在生你之前便去了。”
许是公仪音同顾贵嫔长得太过相似,许是祝氏满腔的心事从前并无人诉说,这会子她的话总是说着说着便绕到了死去的顾贵嫔身上。
公仪音这次却没有岔开话题,因为她敏感地听到祝氏的话中有她不曾知晓的信息,诧异地抬眼看向祝氏道,“外祖母,你说母妃差点在生我之前便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