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地想去关门,然而心念转动,却到底没起身。
开着门,也算清楚明白,关了门……
薛放咳了声,没话找话似的:“咱们以前……没在哪儿见过吧。”
杨仪惊疑地看着他:“以前?”
“以前”这个词对杨仪而言,有两种可能,但对薛十七郎而言,自然只是一种。
“怎么会,”杨仪垂首,又问:“旅帅为何这么问?”
薛放却仿佛没在意这个,大概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就如同之前他开的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摆摆手,薛放望着地上的豆子:“刚才你有没有寨子里的犬吠。”
“是听见了。有事?”
“多半是永锡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赶来,只是他们不知这里情况如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看这情势,最迟卯时之初,他们必动手。”
杨仪站了起来。
薛放示意她坐下:“不用担心,有我在……何况事情没那么糟糕。”
杨仪却径直走到他身旁:“旅帅将如何?”
薛放转头看着她担忧的脸色:“看你,何必紧张,死了一个畜生,什么大不了。”
“旅帅不必如此,我知道此事后果严重,你何必跟我报喜不报忧,”杨仪本来是随遇而安,人家不说,她自然也不敢强求,可此刻她按捺不住:“你现在不说,难道我就一直都不知道了?”
薛放有点意外:“不跟你说,是因为不是大事,没有那个兴师动众的必要。”
“兴师动众?外头埋伏着准备攻进来的人,厮杀起来谁知如何,这还不算兴师动众。”杨仪往外一指。
薛放看着她略凶的逼问,却终于笑了,盯着她指着外头的手,很小、纤细,他握过,极软。
薛放想去握住,但却只是“想”而已。
他本来毫无避忌,如今却处处受了拘束。
“别恼,我告诉你行了吧?来坐。”
杨仪咬了咬唇,终于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薛放去取了她挂在床边的文士袍,一抖给她披在肩上:“原本我以为永锡的人会冲进来,那自然得有一番交涉,谁知他们胆小的很,只要等到天明,我料定这里没有大事。”
“天明又怎么样?”
“永锡那里既然知道了消息,那么自然也会有别人知道。永锡旁边,津口对岸,是笏山,此刻那里主事的人,是狄闻的心腹幕僚温英谋,因为春城距离此处颇远,所以事实上,温英谋算是狄闻在这里的分身,有些要紧来不及传递消息的事情,他会替狄闻料理,这么说你可明白?”
杨仪点头:“那么这位温先生,会不会替旅帅着想?”
“我只能告诉你,”薛放笑道:“狄闻怎么想的,他就会怎么想。”
狄将军当然是偏向薛放的,那么温英谋自然也同样。
杨仪觉着,薛放是这个意思。
但她还是不放心:“那旅帅可能猜到,这位温先生将如何处置?”
“大概……最大的可能是他会紧急调隋子云带兵过来。”
杨仪听了这句,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薛放道:“怎么一提到嬷嬷,你就这般舒心,哦不对,那是你的子云哥哥。”
杨仪一笑,她悬了半宿的心,此刻稍微安了几分。
薛放不由多看了两眼,目光从她的面上下滑,在颈间暂时停留。
室内只一盏油灯,光线有限,薛放望着她莹白纤细的脖颈,微微地眯起眼睛,总觉着好像……是她的喉结太小了不显呢,还是光线,还是……
脑中却突然又出现在马帮宅子里那一场迷乱,他赶忙收住心猿意马,猛地转开头去。
平定了心绪,薛放开口:“杨易。”
“旅帅。”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一直没得开口的机会。”
杨仪突然有点紧张:“是什么?”
薛放道:“先前在泸江大佛堂那边,狄将军对你赏识有加,背地里多番称赞。”
杨仪微笑:“也没什么。”
薛放垂眸望着自己桌上的手,手背上的伤口是她亲自处理过的:“在回春城之后,他也曾问过我几次,能不能叫你跟着他。”
杨仪这才察觉一丝异常:“是吗?狄大人一片厚爱,可惜我担不起。”
“你哪里担不起了?你比那个胡什么的不强上百倍?正因为知道你是金子,后来咱们离开了,狄将军还派人来问我呢,只是咱们一直在忙,我就没好告诉你。”
明明看似是夸奖的话,杨仪却听得心惊肉跳:“旅帅到底想说什么?”
薛放沉吟:“我想,我想现在大概是时候……”
杨仪耳畔又响起那种蜂鸣似的嗡嗡声:“你想叫我跟着狄将军?”
“聪明。”
杨仪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这种眼神让薛放极为不适,就好像有人在掐着他的心,拼命要挤出点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起早就想好的一车话:
“这是高升,你该清楚,你看他身边那个庸医连你一半儿都比不上……你跟着狄闻,比跟我可受用多了,更且风光,吃穿或住的都好。还记得上次在大佛堂那里吃的饭么?何等精致难得,总比你这会儿有一顿没一顿的强,你的身子本就弱的很,再这样如何了得,我早也觉着你该找个能认认真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他仿佛怕说的慢了点,就忘了该说什么一样,一股脑把这些话都倒了出来。
太过意外。
杨仪觉着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让她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薛放道:“怎么样?想来你是愿意的吧?你要不愿意,我可要当你是个傻子了。”
杨仪站起身来,走开了几步。
“为什么……偏是这时侯叫我走。”
薛放啧了声:“不是叫你走,好吧……就算是走,那也是人往高处走,对吧?”
“为什么偏是这时侯。”杨仪不看他,低着头重新问了一遍。
薛放停了停:“这不是正好赶上了么?施武的这件事大概得撕撸一段儿时候,我得专心应付,必然就没空管你了。正好这个机会……”
杨仪抬头:“那若是我不愿意去呢。”
薛放愣怔。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留下来做什么?只会添乱。”
隋子云跟狄小玉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真切切。
薛放对杨仪说这话,却是言不由衷。
又或者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接下来的场面在他预计,应该会非常的混乱甚至难看,如果他无法保证杨仪无碍,他会禁不住牵肠挂肚,那可太难过了。
薛放停了会儿,又笑着说:“杨易,你就听我的话去春城吧,我在那的人缘还算好,没有人敢欺负你,何况还有狄将军当你的靠山……明儿我想温英谋必会露面,他是可信任之人,到时候我跟他说一声,他肯定巴不得赶紧把你送过去。”
“我不要什么靠山。”
“少胡说啊,这种好事儿,别人想得还得不到呢,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锦绣大道,你敢不领情,小心我跟你翻脸。”
他也算是有所改观,不再只说小心我揍你。
薛放没听见杨仪回答,回头,却见她正捂着嘴,踉跄后退。
急忙闪身掠过去,薛放一把将她揽住。
杨仪垂着眼,只是咳嗽。
薛放听的惊心动魄,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别咳了!你要吓死我!”
杨仪喘了几口气,慢慢地推开他:“旅帅既然已经定了,那就不必说了……不如且先去歇息,我也乏了。”
“你这样怎么成,有药没有?”
“不用,”杨仪道:“老毛病,待一会儿就好了。”
薛放迟疑:“杨易……”
杨仪却转开头:“旅帅放心,真没事,我自己清楚。既然你决定叫我跟狄将军……我也答应便是。你且回吧。”她的声音低而轻,听得薛放心里酸酸的。
“我……”他望着杨仪,手悄悄攥紧了些,却又放下:“好好安歇。”
薛放去后,杨仪靠在床边,望着他临去关上的门扇,再也没动过。
豆子似乎嗅到了什么,跑到杨仪身边,仰头望着她,喉咙里发出唧唧的声音。
直到窗纸上泛出淡淡的蓝色,安静了一整夜的寨子,忽地热闹起来,犬吠马嘶,人声喊叫。
杨仪仍没动,她知道,那是薛放预计之中的永锡巡检司的人冲进来了。
永锡这边的人熬了半宿,到底没敢轻举妄动,本来派了两个探子想进寨子摸摸情形,但一则寨子里也有巡逻的人,二则探子还没靠近,那些狗子就开始狂吠。
于是正如薛放所料,他们在卯时的时候才开始动作。
因为施武已经死了,领头的是一名副队正,姓陆,他深知薛放之能,心里设想了无数两队人马殊死搏斗的情形。
不料这边如猛虎下山似的冲进寨子,对方却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人外出,就仿佛没听见他们的马嘶人声,或者这只是一座空寨子。
陆队正人在马上环顾四周,焦急惶恐,又不能叫士兵挨个踹门找人,他忍不住放声喊道:“薛旅帅!你可还在?”
叫了几声,就见路口上慢慢地有个人走了过来,陆队正大惊,急忙戒备。
走出来的确是薛放。
他只身一人,抱臂止步:“这是干什么?跑这儿打猎来了?太早了点儿吧。”
陆队正不知所措:“薛旅帅,有人告你昨夜杀害我们施旅帅,此事可真!”
薛放抓了抓耳朵:“施武昨夜突然带人闯入寨内,为非作歹,自己不小心撞在石头上一头碰死了,我还好心给他收拾呢,是什么人诬告?”
陆队正赶忙叫人把那逃回去的士兵带上来:“现有人证,薛旅帅,你还敢当面否认?还有,随着施旅帅一同前来的巡检司众人何在?”
原来陆队正听薛放竟不认杀人,心惊胆战,几乎以为他真的魔性大发,把巡检司的那些人都杀了灭口了。
一时之间握刀的手冷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