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杂树丛生的小山坳,里面荆棘密布、乱草横生。
粘罕帖木儿亲自扶着图鲁博罗特靠着一棵树坐下,外面用爬犁围成一圈儿搭成个遮棚样儿,只留了前脸儿小半人高的空隙透气。
两下里残余的溃兵合在一处,现在也不过五百之数,但却也将这个小山坳占的满满当当的。
再加上各自的马匹,这份子拥挤就不用说了。几乎是人挨人、人挤人,好在马匹都赶往后面归拢在一起,不然的话怕是掉个头都要撞上马屁股了。
这逼仄的环境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可以将抵挡的面积缩到最小的范围。只不过活动之间,被密布的荆棘扎伤划伤的,又是不知凡几。
临近山坳口处,还有围着众人一圈儿,此刻都已点燃了数个火堆,浓浓的烟雾腾腾而起,使得零散的几只剩余的大黄蚊也不敢落下。
只不过这蚊子是挡住了,可这大烟也呛得人和马够受的。没法子,所有人都扯下身上的衣裳撕成布条蒙在脸上。山坳里没有水,但好在这是初春,大量的残雪化开,倒也足够敷用。
这一通的折腾,好歹总算是勉强捱过去了。只是山坳里烟雾实在太过浓重,外面大黄蚊群大多已经随着金甲离开了的情况,他们反倒是没有察觉,还只当是自己的抵抗有效了。
恐怖的蚊群挡住了,众人都长长吐出口气来。粘罕帖木儿和他手下还算好一些,虽然也在不停的逃,但终归还曾有过片刻的休息;
可是图鲁博罗特这边就不行了,这帮人可是直直跑了几天几夜,几乎是片刻都不曾停下过。如今终于得了这空挡,包括图鲁博罗特在内的所有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倒地睡了过去。
粘罕帖木儿无奈,指挥着人将睡过去的都一一抬到爬犁上,又将所有的毡毯集中起来给他们盖上。这冰天雪地的,一旦受了寒就等于是一只脚迈进了地狱了。
而即便有了这番措施,怕是这些睡过去的人,也得有大半永远醒不过来了。他们的体力和精气神早已透支的太过了,骤然从高度的紧张中放松下来,等若完全放开了身体自身的抵抗。本该平日里能靠着自身体质抵挡寒气的,这会儿也完全没了屏障,结果不问而知。
粘罕帖木儿披着两层毡毯,看着躺在身边呼噜声山响的图鲁博罗特,但见这位昔日生的甚是粗壮的汉子,此刻却是脸颊塌陷,消瘦憔悴的快要不成人样了。
发须蓬乱邋遢,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嗖味儿。领口、后背处,盐渍一圈套一圈的,那是不知出了多少汗才落下的。能在这种天气中,还出了这么多汗,他们的经历也就可见一斑了。
叹了口气,命人去取雪融开烧起热水。这个时候,哪怕多一丝热量的摄入,也能大大提高存活的几率。
“咱们的损失情况如何?”他依着树干,轻声向身旁的亲卫问道。
亲卫低下头,黯然道:“连大台吉那边的,总共不到五百人。马匹尚有四百余,但也多数带伤,怕是跑不得远路了。仅余的辎重也大都丢了,连一天都……”他说到这儿,话头戛然而止。
粘罕帖木儿没说话,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他已经麻木了,甚至连愤怒都愤怒不起来了。
“杀马吧,把那些伤的略重的都杀了。”稍倾,他淡淡的吩咐道,眼中有着难言的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蒙古人最是爱惜战马,往往将战马视若兄弟亲人一般。如今竟要杀马取肉,实在是悲痛至极。
亲卫低低的应了。粘罕帖木儿想了想又道:“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寻个隐蔽的地方探查下外面的情况。我估摸着,后面的追兵应该也不远了。不过有这群怪异的大黄蚊在,或许也是咱们脱身的契机。”
亲卫一愣,随即猛省,拍手喜道:“那颜说的有理,倒要让那些明狗也尝尝大黄蚊的厉害,那是长生天的意志。让他们知道知道,这草原终是咱们蒙古人的,却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踏入的。”
粘罕帖木儿微微摇头,脸上露出几分苦涩。那些大黄蚊叮起人来可没区分什么蒙古人又或中原人,否则大伙儿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了。
不过所谓士气可鼓不可泄,下面人若能有这个精神寄托,总是一件好事儿,却是不必去点破。
他要是知道,亲卫口中代表长生天意志的大黄蚊头领,此刻正卖力的向主子讨好谄媚后,会不会就此吐血而亡。
摆摆手,让亲卫下去。粘罕帖木儿仰起头来,眯着眼透过上方密布的枝桠看出去,但见天空似乎被割裂成一方一方的,细碎如网,哪还有平日看惯了的那种寥廓高阔?
细碎如网?他想到了这个词儿,忽然不由的一阵心悸。似乎是某种预示,让他突兀的升起一股极重的不祥之感。
也就在此时,头顶上忽然扑簌簌落下一蓬细雪,那雪顺着衣领的缝隙处钻入,霎时间化为冰凉的雪水,让他激灵灵打个冷颤,猛然间豁然色变。
他伸手扯开毡毯,四肢匍匐在地,将耳朵贴到地上。片刻后,眼中闪过一抹震惊和愤怒之意,蹭的站了起来。
树上积雪的掉落、地上隐隐传来的震动,无不意味着一件事儿:骑兵!有骑兵在靠近!而且还是为数不少的骑兵。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能有如此规模的骑兵还会是什么人?那个大明钦差苏默!他,终于还是追上来了。
“那颜,那颜,有情况!”就在他准备喝令众人上马备战之际,先前下去传令的那个亲卫已先大喊着冲了过来。
“可是明人来了?外面的大黄蚊呢?是不是还在?”不等亲卫开口,粘罕帖木儿便抢先沉声问道。
亲卫一窒,随即猛点头道:“尚不确定是不是明人,但显然是有大队骑兵在快速靠近,以其行进速度和方向看,绝非善意。还有,外面的大黄蚊已然退了,若是要走,正是时候,再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粘罕帖木儿脸颊狠狠的抽了抽,只略一犹疑便当即果断的道:“全部上马,准备冲出去。生死便在眼前,片刻耽误不得!速去!”
亲卫大声应诺,但转即又看向地上睡着的图鲁博罗特,低声道:“那颜,大台吉他们……”
粘罕帖木儿眼眶子微微跳了跳,眼底闪过一抹狠戾,冷声道:“吩咐人将大台吉绑到马上,你和我亲自护着。其他人……能叫醒的给他们马一起走,叫不醒的,便不用费事了。”
亲卫一惊,但随即重重点头,捶胸一礼转身去了。不多时,山坳中一阵马嘶惊鸣,众蒙古兵挑开阻住去路的火堆,拼命的抽打着战马狂奔而出。
队伍的最先处,粘罕帖木儿一马当先,身边亲卫后面背负着仍在呼呼大睡的图鲁博罗特紧紧相随,头也不回的往东而去。而在目光可及的南方,一线黑影如潮水般涌现,毫不停顿的往这边追来。
“走走,不要回头!不要停!”粘罕帖木儿大声喊着,再次猛挥马鞭,在战马后臀上抽了一记。战马痛嘶一声,将仅剩的一丝体力挤出,再次提高了几分速度。
众蒙古兵纷纷应和,呵斥声和战马的嘶鸣混在一起,如同奏响了一曲逃亡之乐章。
只是他们并没有发觉,就在那身后追来的骑队之前,一团氤氲的雾霭忽然划过一道弧形,以极快的速度往他们前方绕去。
死神,再次睁开双眸,发出无声的狞笑。
天空下,显得斑驳的草原上,两队骑士相距不过三里,各自狂奔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间距越来越短、越来越小。
“那颜,这样不行。我们的战马体力尚未恢复,怕是甩不脱他们的。不如留一队人断后,阻挡一下他们。”奔在粘罕帖木儿身边的亲卫,迎着风大声喊道。
粘罕帖木儿面色如铁,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追兵,目中隐现血色。此刻他总共不过五百人,能战的士卒连一半都没有。以区区两百余人,想要拦住对方千多人,简直跟送死没什么两样。
但是此时此刻,要不就是大伙儿一起死,要么就只能牺牲部分人去换取那一线生机,由不得他选择了。
暗暗咬了咬牙,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满是冷酷坚定之色。举手在半空画个半圈,立时就有一队百余人的骑士分了出来,个个在马上冲粘罕帖木儿重重的捶胸一礼,随后拨转马头,狂呼大吼的向后冲了出去。
粘罕帖木儿脸颊上急剧的抽搐着,握着马缰的手捏的指节发白。这些勇敢而忠诚的士卒,每一个都是跟了他十年以上的心腹。十年间,无数次的征战都不曾折损半个。
然而今天,他们注定了再也回转不来,却不曾有哪怕一个人有所犹豫。
“啊——!”狂奔中,他不由的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中满溢着悲愤和无尽的痛苦,如同那传说中苍狼的嚎叫。
吼——
如同回应一般,身后随即一声野兽的怒吼同时响起。这一声吼,使得奔驰的队伍猛的有了那么一霎那的停顿,同时伴随而起的,还有后面接连不绝的惨叫哀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