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与夷大吃一惊,侧头看向蔡侯,蔡侯稳稳当当的坐着,而被指证的郑伯寤生瞬间火了,“嘭!!”狠狠拍了一下案几,怒喝说:“大胆贼子,你竟诬陷于孤?!来人……”
郑伯寤生做了这么多年的霸主,周平王都要供着他,给他道歉,如今他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霸主的包袱,想他郑伯寤生何等的傲气,何时受过这样的栽赃陷害?一听之下立刻怒火冲天,便想要将这满口放屁的贼子剁成肉泥,因着霸道惯了,竟在天子面前直接僭越。
祭仲皱了皱眉头,立刻拉住郑伯寤生,低声说:“君上!”他说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姬林的方向。
郑伯寤生心中的火气这才熄灭了一些,不是他不生气了,而是他有些恍然。虽如今郑国仍然强大,但已然被堪堪即位的年轻天子捏住了好几个把柄,因此他绝不能在天子面前僭越。
天子还没说话,郑伯寤生却自作主张的喊人,这不是僭越么?
郑伯寤生赶紧拱手说:“天子恕罪,寤生一时气愤不过,还请天子恕罪,这贼子口出狂言,陷害寤生,当真可恶,还请天子为郑国做主啊。”
那刺客却时候:“小人的确是郑国人,国君说了,痛恨太傅有宠于天子,动摇了国君的地位,因此国君想要除掉太傅,派小人出马,解决后顾之忧。”
刺客还对着郑伯寤生的方向磕头,说:“君上!小人无能,无法替君上铲除后顾!”
郑伯寤生听着那刺客“忠心耿耿”的话,气的头皮发麻,他本就是个暴脾性,只表面看起来很能沉稳,但熟悉郑伯寤生的人都知道,头脾性不算好,正是因着这暴脾性,才生出严重的头疾,平日不得生气,一生气便会发作。
郑伯寤生气的头疼欲裂,晃了一下,祭仲赶紧扶住他,说:“天子,我郑国忠心耿耿,绝不敢做这种大逆之事,天子英明,还请天子彻查。”
祁律一直没有说话,坐在席上,眼眸转了转,盯着那刺客的面相看了很久,祁律发现,他说起郑国的时候,分明口头上全都是为国君分忧的话语,但是眼神却不像。
那刺客看向郑伯的眼神,透露着一股狠意,仿佛和郑伯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蔡侯这个时候站起来,说:“你这大胆刺客,竟然诬陷郑公?谁不知道如今郑公有宠于天子,天子虽然信任太傅,但同样信任郑公,郑公乃我等诸侯习学之楷模,你竟大放厥词,实在可恨!令人愤毒!”
刺客还是很平静,头头是道地说:“小人之言字字属实,因着国君愤恨天子欲要削掉其卿士的头衔,所以才先下手为强。”
“一片胡言!”郑伯寤生头疼欲裂,却容不得他如此栽赃,气的脸色都青了。
祁律眯了眯眼目,突然说:“天子,想要知道这刺客所言是否属实,其实再容易也不过。”
姬林一直没说话,脸色十足阴沉,听到祁律开口,脸色瞬间便变了,亲和的说:“哦?太傅有法子,那便请太傅说一说罢。”
祁律想要从班位上站起来,不过他一动便感觉到头晕,稍微晃了一下,真的不是祁律矫揉造作,身为一个现代人,被砸后脑砸晕过去,祁律感觉自己说不定会落下什么后遗症,智商估摸着都要变低了。
他一晃,天子恨不能从席位上立刻冲过去,连忙说:“太傅不用站起来,坐着便好。”
虽然这年头不流行跪着,卿大夫们上朝也都是坐着,但说话的时候还是要出列的,姬林让祁律坐着说话,显然是对祁律的莫大恩宠,旁人看在眼中,都嫉妒在心里,但是也不敢言语一句。
祁律拱起手来,说:“律多谢天子。”
他恭敬的谢过之后,这才幽幽一笑,如今祁律受了伤,脸色还很苍白,若论起来,和公子冯的脸色当真差不多。人家公子冯好歹身材高大,但祁律连个高大的边儿都没沾上,再加上脸色惨白,便显得十足柔弱起来。
可祁律如此柔弱的笑容浮现在脸面上,众人均感觉到一股麻嗖嗖的凉意,简单来说便是——不怀好意。
祁律高深莫测的说:“天子,这刺客所言,自己乃是受到了郑公的指使,才来劫持律的,而郑公却否认指使过刺客,两面各执一词,这简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着实令人无法分别对错。不过并不打紧,敢问天子与三位国君,还有在场的卿大夫们,可曾听过……吐真水这种物什。”
“吐真水?”
“那是甚么?”
“闻所未闻……”
士大夫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别说是士大夫们了,连见多识广的三位国君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做“吐真水”。
宋国、郑国和蔡国,都算是强国和小强国,见识广博,并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但是他们招呼刺客,审讯犯人用的都是刑法,从来没听说过吐真水是甚么东西。
姬林见到祁律一脸笑盈盈的表情,便知道他十拿九稳,干脆应和着祁律,轻笑说:“太傅,这吐真水,为何物啊?”
祁律拱手说:“回天子,这吐真水乃是用特殊药材凝练而成的药剂,只要让刺客饮下一口,别管这个刺客嘴巴到底有多严,嘴巴到底有多硬,刺客都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将所有的心里话全部吐出来,因此得名吐真水。”
众人一听,均是哗然,不知这吐真水是什么理论。很多人喝醉酒之后便会说真话,但是也有很多人酒量惊人,酒品很好,所以喝醉酒之后也不会说真话,条例依然清晰。按照祁太傅的意思来说,这吐真水竟如此神奇,能让所有的人说真话。
姬林眯了眯眼睛,说:“天下当真有如此神奇之水?”
宋公与夷和郑伯寤生一听,两个人均是松了口气,倘或真的有吐真水这种东西,宋公与郑伯二人什么都没做,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是清清白白的,大可以洗脱嫌疑,所以二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而蔡侯措父则是狠狠提了一口气,心脏猛跳,用探究的眼神盯着祁律打量,似乎想要知道祁律说的吐真水是不是真的,毕竟这种神奇之水闻所未闻,说不定是祁律为了诓骗刺客,所以想出来的“诡异”而已。
蔡侯措父镇定下来,一脸惊讶的说:“是啊,祁太傅,天下当真有如此神奇之水么?真是……真是奇事啊!”
祁律笑眯眯的,一脸诚恳,虽祁律平日里不做什么“偷鸡摸狗”之事的,但是骗人而已,祁太傅还是溜溜儿的,此时此刻脸面上都是真诚,说:“天子,三位国君与各位卿大夫们,各位有所不知,诸位都是名门出身,身份显赫,而律……唉。”
祁律故意叹了口气,自怨自艾的说:“不瞒各位,律身份卑微,本是一名小吏,在做亨人之前,也做过很多活计讨生活,都是为了讨一口果腹饭不是么?律曾到过南方的百濮,这百濮之人有一种巫术,便是吐真水!”
祁律说的像模像样,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百濮说的是就是楚国附近的濮人,因着濮人错综复杂,关系也很复杂,所以中原都管那些人叫做百濮,后世鼎鼎大名的汉武帝,也曾为了与濮人作战而苦恼。
百濮距离中原很远,比楚国还要靠边,加之当时交通实在不便利,百濮对于中原地带的国家来说非常陌生,活在“传说”中,人们总是喜欢给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杜撰一些特殊的色彩,尤其是在古代,因此祁律特意提起濮人的巫术,还把吐真水说成了巫术的一种,可信度瞬间提升了不只是一个档次,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祁律信誓旦旦的说着,众人听得入迷,蔡侯措父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真的有这种吐真水?倘或真的有这种东西,便就算刺客不愿意说出真相,想要栽赃给郑国,吃下了吐真水,一切不全都完蛋?
蔡侯措父后背都是冷汗,一旦刺客招认出了蔡国,日前蔡国又得罪了宋公,这次捎带上了郑国,又绑架了天子的宠臣太傅,岂不是一下连续得罪了在场所有人?
蔡侯心里哆嗦着,面子上努力保持着平静,依旧试探着祁律,说:“如此神奇之水,不知太傅手中可有?倘或是有,也拿出来,让我等见识一二。”
祁律一笑,说:“还真是令蔡公您说着了,律这里就有一瓶吐真水。”
姬林听祁律越说越玄乎,吐真水?他是不信的,尤其看到祁律那抹坏笑,就更是不信了,估摸着祁律是想到了什么整人的法子。天子是极其信任祁律的,毕竟这么多坎儿,他们都一起迈了过来,虽姬林即位没有多久,但是他们遇到的麻烦,可真不比任何一个老国君遇到的麻烦少。
姬林便说:“既然如此,便请太傅将这神奇之水拿出来,也好还郑公一个清白。”
“这……”祁律稍微迟疑了一下。
郑伯寤生眼看着祁律迟疑,心中便思量起来,他本就是个多疑的人,如今更要多想,怕是如此神奇的浆液太过金贵,所以祁律不想拿出来给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用。
郑伯寤生立刻站起身来,对祁律说:“祁太傅若真有这吐真水,寤生也不好腆着脸管祁太傅讨要,寤生可以出财币,太傅尽管开价便是。”
祁律搓着手掌,笑了笑,说:“这怎么好意思让郑公破费呢。”
他虽嘴里说着不好意思,面子上却摆出贪婪的笑容,郑伯寤生一看,他是个明白人,人家说不好意思,肯定是觉得自己没有诚意,便说:“太傅尽管开口,郑国虽不大,但财币还是有的,倘或能抓住这个陷害寤生的小人,这点子财币算甚么?”
祁律“嘿嘿”一笑,他其实就是想坐地开价,漫天要价,谁不知道郑国有钱?但钱总是有个数目的,所以祁律这么贪婪的人,自然不是要钱了,而是……
祁律笑着说:“嗨,律出身郑国,幸蒙祭相不弃,收为亨人,如今郑国面临大难,律自然要助一臂之力,谈钱多伤感情?律自认为不是谈钱的俗人……”
郑伯寤生一听,不谈钱?不要财币?
对于财大气粗的郑国来说,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那都不是事情,如今祁律却不要钱,说明祁律的要求,比钱更贪婪。
果不其然,就听祁律说:“律只需要郑公一个人情便是,君子协议,口头人情。”
什么君子协议?什么口头人情?
宋公与蔡侯也谈过君子协议,但是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因此蔡侯说翻脸就翻脸,宋公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而现在呢?在场之人如此众多,上到天子,下到士大夫们,不止如此,还有郑国的死对头蔡国和宋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在这种情况下,君子协议比立下盟书更加管用。
国家做的大了,便更注重那层脸面儿了,春秋还是个讲究礼仪的时代,这里若是几百年后的战国,或许可能今日协议明日翻脸,但不巧,这才是春秋时代的开启,距离战国还有好几百年的光景。
祁律吃准了这一套,所以才打算敲郑伯一次竹杠,倘或现在不趁火打劫,过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郑伯寤生眼皮直跳,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当然听懂了祁律的意思,祁律狮子大开口,让自己许诺他一个人情,但是眼下郑伯寤生又没有法子。
他从未在旁人手里吃亏过,今日却栽在了祁律的手里。不过让祁律占点小便宜,总比被人背后捅一刀要强,郑伯权衡利弊之后,便说:“好,祁太傅,寤生应允了祁太傅这个人情,往后若有用得到寤生的地方,祁太傅尽管开口便是了!”
祁律一笑,占了郑伯便宜就是不一样,头疼都好转了不少,拱手说:“那律便承情了,多谢郑公。”
姬林一直笑眯眯的看着祁律占便宜,那眼神很不能温柔似水,自从姬林发现自己的感情之后,他越发的觉得太傅做什么事儿都莫名的可人,连欺负人亦是如此。
祁律占了便宜,一回头,突然感受到天子“肉麻又黏糊”的眼神,莫名心头一跳,天子的眼神好像食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
祁律咳嗽了一声,说:“天子,这吐真水如今就在营中,只要派人取来便可。”
“哦?”姬林沉吟一声,笑着说:“如此便宜?那好,拍派去取,太傅可有指定?”
祁律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随即对旁边的人招了招手,公子冯坐在祁律身后,突然见到祁律对自己招手,立刻对天子拱手示意,然后走了过去。
祁律还是对他招手,似乎要说悄悄话,公子冯立刻半跪下来,单膝点地附身来到祁律身边,附耳过去。
公子冯的颜值不低,祁律还夸赞过他是个美男子,日前吃过祁律亲手开的小灶儿,虽只是一碗清汤面,天子却十足的吃味儿。
那会子姬林还不是很了解自己的感情,如今完全了解了,更是吃味儿,眼看着公子冯附身在祁律身边,祁律凑近公子冯,抬起手来扶着他的肩膀,微微欠身在公子冯的耳畔,笑眯眯的说了一些什么,说到起劲儿的时候,还伸手比划了两下,姬林越看越是吃味儿,倘或他现在是小土狗,可能直接蹦上去咬人了。
宋公与夷坐在班位上,他就在旁边,宋国的班位和祁律挨得很近,他眼看着公子冯和祁律如此亲近,眯了眯眼睛,也想凑过去听一听,毕竟吐真水这种东西,听起来十足玄乎,不像是真的,但祁太傅又说的头头是道儿。
宋公与夷稍微靠近一些,但公子冯非常近警戒,立刻看了一眼宋公与夷,宋公也只好又坐回去,冷冷的盯着公子冯的背影,眯了眯眼目,心中有些不解,这祁律到底是什么人物儿,竟然能将犹如野狼的公子冯都给收了去?看公子冯对祁律的态度,似那么回事儿一般。
难不成……
宋公与夷眯了眯眼目,难不成不只是天子,连公子冯也被祁律给迷了魂儿去?
姬林深吸了两口气,就在他吃味儿到醋心的时候,公子冯终于站直身体,拱手说:“天子,各位,恕冯失礼,先告退了,这就去取吐真水来。”
公子冯大步走出幕府大帐,很快消失在众人眼中。
蔡侯措父看到公子冯离开,他也想要离开去看看那吐真水,顺藤摸瓜,最好让吐真水不能现世,然而他找不到这个机会。姬林不让众人离开,说:“劳烦各位,在此等一等了。”
公子冯离开没有一会子,很快便回来了,一身素袍,行动如风,从幕府营帐外面大步走进来,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他走进来,拜在地上,说:“天子,吐真水已取来。”
众人听到他这句话,立刻全都抻着头往前看,想要看看吐真水到底是什么物什,竟如此神奇,难不成真的是什么巫水?
姬林眯了眯眼目,说:“太傅,既然吐真水已然取来,便给诸位说说这吐真水到底如何使用。”
祁律恭敬的说:“是,天子。”
他说完,从公子冯手中接过吐真水,动作非常小心仔细,异常宝贝的模样,口中还碎碎念着:“小心小心,就这么一瓶儿,千万别摔坏了,摔坏了再难觅得,这吐真水远在百濮之地,而且就算是濮人,也难觅如此珍贵的吐真水,只有最高深的巫人才能练造神水。”
祁律成功的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随即又说:“天子,这吐真水虽效果惊人,但有一个弊端,那便是发作很慢,倘或没有说谎之人饮了吐真水,便像是饮了普通浆饮一般无二,没甚么特别的反应,至多只觉得口舌发麻,那便是巫水的力量了。而这个撒谎之人一旦引用吐真水,便会喷嚏咳嗽不止,吐真水发作足足需要一夜时间,第二日一早,等吐真水发作完全,才可以进行提审,如此一来,天子想要问什么,饮过此水之人,便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祁律说的甚是邪乎,众人一听,都有些惊讶,没成想这水当真如此神奇。
祁律见各位脸色精彩纷呈,但大多数人都持观望态度,便说:“倘或各位不信,这吐真水刚好二人用量,除了给刺客饮用之外,还可余一人饮用,可有愿意以身试水之人?”
众人立刻面面相觑,谁这辈子没说过甚么谎话?倘或饮下吐真水,在天子面前失仪可如何是好?
祁律笑眯眯的说:“蔡公,您可想饮用?”
蔡侯措父连连摆手,说:“这……老夫年纪大了,不知能不能经受住这吐真水,还是……还是请太傅另请高明罢。”
众人议论纷纷,姬林将祁律顽的很是欢心,便说:“诸位,可有愿意以身试水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相信吐真水的威力,又不敢真的以身试水,最后就听“天子,与夷愿一试!”
公子冯吃了一惊,转头去看,果然见到宋公与夷已然从班位上站了起来,长身拱手而立。
宋公与夷脸上挂着一抹讥笑,说:“各位都不敢以身试水,那正好,与夷蒙受不白之冤,险些被冤枉成了挟持太傅之人,心中当真是不平的很,愿以身试水。”
祁律看了一眼姬林,姬林便点头说:“好,既然宋公如此有胆有识,那太傅便圆了宋公的忠心罢。”
立刻有寺人捧上两只羽觞耳杯,祁律当即将瓶中的吐真水倒出来,一个耳杯一半,对宋公与夷说:“宋公,饮水之前,律便斗胆发问了。”
宋公与夷眯眼说:“太傅请问便是。”
祁律笑眯眯的说:“宋公可是指使刺客,劫持于律的主使之人?”
宋公与夷长身而立,他身材虽不高大,相反腰身还挺精瘦,一身国君黑袍,腰配四指宽玉带,站在幕府大帐之内,脸色一点也没变,底气很足,正色说:“与夷从未指使任何人,谋害祁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