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聃第二次沙哑的开口,说:“你那日殷勤款留于我,都是为了符传么?”
公孙滑依然缄口不言。
祝聃第三次开口,声音一次比一次沙哑,说:“你对我所说的救命之恩,也是为了博取信任,信口欺骗么?”
公孙滑眼眸一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欺骗?不,那不是骗你的。祝聃,当年郑伯寤生发兵京城,你就是那个领兵的人!你还记得么?!”
祝聃被他这么一喝问,猛地记起来了,是了,当年共叔段作乱,祝聃奉命领兵攻入京城,共叔段因为不敌而逃窜,因此祝聃对公孙滑根本没有什么恩情,反而是有仇才对……
公孙滑笑着看向祝聃,沙哑的说:“祝将军,你现在明白了么?”
祝聃望着公孙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以为一切都是公孙滑利用自己的欺骗,而如今听起来,欺骗反而更善良一些,因为过往要比欺骗更加锋利……
郑伯寤生搂着祭仲摔在地,眼看到祭仲背上一片血水,脑袋里“嗡”的一声,立刻大吼着:“医官!!医官何在?!”
祭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说:“君上,仲无事,只是一些擦伤。”
郑伯寤生这才看清楚了祭仲后背的伤口,狠狠松了一口气,眯着眼睛盯着公孙滑,嗓音中夹杂着风雨欲来的愤怒,说:“郑滑,你的父亲叔段在京城作乱,孤没有杀他,已然仁至义尽,后来又在梅山,勾结鄋瞒戎人,险些连天子也一并谋害,实属罪大恶极!如今你郑滑却不知悔改,来人!将郑滑扣起来,暂时关押圄犴。”
祝聃押解着公孙滑,喉结艰涩的滚动了两下,说:“卑将……敬诺。”
郑国的虎贲军都冲了进来,公孙滑根本跑不掉,大势已去,一切功败垂成,被祝聃押解着,也没有反抗,一张美艳的面容仿佛褪色一般,轻笑着就被带出了燕饮殿,向圄犴而去。
郑伯寤生小心翼翼的扶着祭仲,祭仲背上虽是擦伤,但伤口很大,仍然十分疼痛,强自忍着疼痛,低声对郑伯说:“君上,仲的伤口不碍事,君上还是快些去向天子请罪,才是正经。”
郑伯寤生眼眸一动,立刻走过去,跪在地上,叩了两次头,行了大礼,说:“寤生有罪,惊扰了天子,还请天子降罪!”
随即又说:“祁太傅睿智多谋,此次我郑国能擒拿共叔段之余孽,还有赖祁太傅出手相助,寤生谢过。”
祁律淡淡的说:“郑公,谢便不必了,毕竟您的大门还被四国联军堵着呢。”
祁律的话虽然“刻薄”了一点,但实在是大实话。
祁律与祝聃那日虽然发现了滑甘就是细作,但是他们却不知滑甘到底是什么细作,而且时间非常紧迫,只来得及破坏了滑甘燕饮的计谋,四国联军已然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祁律听说了四国联军的事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东门之战。
姬林说:“如今四国军队就在城门之下,郑公打算如何?”
郑伯寤生脸色阴沉下来,他身为强国的国君,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眯着眼睛沉吟了一声。
就在此时,祝聃去而复返,非常匆忙,大步冲入殿中,几乎没有作礼,急促的说:“君上,宋卫陈蔡四国军队已经包围了老郑城东门,还请君上示下!”
“真的打来了!”
“这如何是好?宋国和卫国都是大国啊!”
“是啊是啊,宋国兵强马壮,听说刚刚即位的宋公善于兵法谋略,这可如何是好啊!”
“打到家门口了,君上,快示下罢!”
卿大夫们几乎乱成一团,毕竟谁也没有被打到老窝门口的经验,郑伯寤生还算镇定,但是脸色也相当难看。
祁律蹙了蹙眉,如今四国联军包围郑国的首都,天子恰好在老郑城之内,因此不得不说,天子就算和郑国再不对盘,他们现在也被迫变成了一个阵营的盟友。
祁律仔细想了想东门之役的事情,这东门之役是郑国的奇耻大辱,后来还是经过齐国的调停,大家才达成了共识。这之后郑国和卫国、宋国又打了好几次,全都是为了报当年东门之役的耻辱。
因此东门之役也演变成了旧仇的意思。
祁律眼眸微微转动,他记得东门之役这场战役其实没有打起来,四国联军虽然包围了郑国的大门,但是因为这是第一次联军,也算是“实验项目”所以说都没有把握,再加之宋国“醉翁之意不在酒”,宋公的目的是抓住公子冯,并不想和郑国拼个鱼死网破。
在整个东门之役中,宋国和郑国才是对抗的老大,如果要出力攻打郑国,宋国必须出大头。出兵是需要财力和人力的,宋国没道理为了抓一个公子冯,费这么大的力气,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因此这一仗打没打起来,关键就在宋公,历史上宋公临时退兵,东门之役就此告终。
祁律想到这里,便对姬林说:“天子,如今情势不明,律敢情天子亲上城门,观察一番情势。”
四国联军就在门外,祁律却让天子上城门观战,简直太危险了,卿大夫们一听,纷纷阻止,说:“不可啊!”
“天子,万万不可!”
“天子乃万乘之躯,切不可登上城门,万分危险,万分危险啊!”
祁律微微一笑,不急不忙的说:“四国军队之所以能围攻东门,不正是因着边邑回报不及时,欺上瞒下,堵住了眼目耳朵的结果么?四国军队已然在城门之下了,律窃以为,天子在城中,还是在城门之上,都是一样的危险,难道睡在城中,便能高枕无忧么?”
卿大夫们有些哑口无言,的确如此,如今四国只差一点点便打入了老郑城,城门上面和城门里面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祁律又拱手说:“天子登上城门,律倒是有一计策,或可退兵。”
“太傅有计策退兵?!”
“都打到城门口了,怎么退兵?”
“就是啊,难道要打出去么?”
卿大夫们嘈杂的交头接耳,姬林听了却只是一笑,并没有一点子的担心,似乎对祁律的话深信不疑,半丝也不怀疑,说:“好,即使如此,有谁愿意随寡人登上城门?”
天子的话一落,众人面面相觑起来,卿大夫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抻头,虽大家都知道,如果联军打进来,大家只能一起死,但是如果让他们登上城楼,很多人又是不敢的。
郑伯寤生眯了眯眼眸,立刻拱手说:“天子,寤生请命同往!”
郑国本就是寤生的,他去城楼是必须的,郑伯寤生这个时候站出来,便是要做出一个大无畏的榜样来。
郑伯一开口,祭仲立刻说:“天子,仲亦请命同往。”
郑伯寤生看向祭仲,不等天子发话,立刻说:“不可,祭卿受了重伤,该当好生歇息,决不可上城楼。”
他说着,立刻招手唤来医官,说:“快些,还不扶太宰去医看?”
医官们也不敢违逆,立刻扶着祭仲,要将他带下去。祭仲后背的伤口还没有包扎,虽只是皮外伤,但面积很大,他心里惦记着郑国的事情,哪里能安心去医治,要知道,只有郑国强盛,他这个太宰才能享福,如果连郑国都没了,他这个作威作福的太宰恐怕会被其他国家的人手撕掉。
祁律对祭仲说:“太宰不必太过担忧,这一仗是打不起来的。”
祁律为何这般笃定,当然是因着在场众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历史,而且祁律还有另外一个制胜法宝,只要他祭出撒手锏,不信这一场仗还能打得起来。
因此祁律十分的镇定自若,祭仲眼看着祁律如此镇定,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稍稍放心一些,郑伯寤生的态度很强势,祭仲只好被医官扶着去医看伤势了。
郑伯寤生要跟着天子登上城门,卿大夫们也没有旁的路可以选,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干脆伸着头,也能显得自己大义一些。
在场众人中,其实除了祁律,一个都没有安心的,包括姬林在内,都觉得四国联军势如破竹,都打到老巢门口来了,而老郑城中,除了护卫郑宫的虎贲军,和天子带来的虎贲军,再无其他军队,就连日前郑伯寤生炫耀的精锐军队,也在老郑城之外,想要调配精锐军队便必须出城,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
就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情况下,祁律却如此自信。姬林是知道祁律为人的,因为祁律很怕麻烦,所以他从来不做没准备的事情。姬林看到祁律这般自信,就算心里没有多少底子,但是也宽心起来,就是这般无条件的信任祁律。
众人立刻簇拥着天子,从燕饮殿出来,经过公孙滑这么一闹,天色已然黑的透彻,众人来到老郑城的城门口,守城的将军吃了一惊,没成想天子和君上亲自来了,赶紧请着众人登上了城门。
这一登上城门,立刻看的清楚,老郑城的东门之外,本该是禁夜的光景,而如今灿若白昼,火光冲天,火把的光芒竟然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照亮了半边天。
四面大旗迎风招展,每一面旗帜颜色不一,图案不一,就连旗帜上面的旒也不一样。
世人常知周天子有九鼎,其实除了九鼎,还有九旗,《周礼》记载“日月为常,交龙为旂,通帛为旜,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全羽为旞,析羽为旌”。
每一种旗帜的花纹不一样,代表的地位也不一样,甚至每一面旗帜的旒带数量不一样,代表的地位也不一样。礼制记载“上公九旒,侯伯七旒,子男五旒”。
每个国家都有区别于其他诸侯国的旌旗,例如郑国的旌旗,代表最高权威的,便是郑伯寤生亲自授予的蝥弧,而齐国的交龙旂则是名唤灵姑鉟的旌旗。
祁律来到春秋也有一些日子了,身为天子太傅,总要习学一些知识,以免出门露怯,如今看到这四面大旗,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面最为“招摇”的大旗,大旗上面飘荡着九条旒带!
九条旒带乃是上公标志,除了爵位尊贵的公爵,就连齐国这样的侯爵,郑国这样的伯爵都无法使用,更别说子爵和男爵了。
九条旒带,而且还是代表着国君地位的交龙旂,祁律眯了眯眼目,不做他想,原来宋公与夷竟然亲自来了!
果不其然,仔细一看,这四个队伍之中,宋国的队伍异常庞大,宋公与夷站立在华美的轺车之上,一手搭着车子的伞杆,一手搭在腰间象征着宋公地位的佩剑上,头戴冕旒,身披国君朝袍,纵使是黑夜,宋公与夷这副模样一站,也仿佛是一颗明星一般扎眼。
姬林也看到了宋公与夷,除了宋公与夷之外,其他国家都不是交龙旂,说明其他国家都没有国君出战,最多也只是将军。
姬林低声说:“看来宋公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祁律心中轻笑一声,宋公是这次东门之战最大的投资爸爸,虽看起来来势汹汹,但是一旦最大的投资撤资,那么四国联军便会不堪一击。
卿大夫们眼看着城门之下一片火海汪洋,四国联军来势汹汹,兵马铿锵而列,果然已经打到了老家门口,不止如此,这四国的兵马之中,竟然还有一面交龙旂!
郑国的卿大夫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交龙旂出现在老家门口,这场面未免太大了一些。
但凡是打到了老家门口,那便是灭国的节奏,试想看,郑国前一刻还不可一世,就连周平王都要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人质送到郑国来求和,后一刻兵马已经堵在都城门口,这转变也太大了,不赖郑国的卿大夫们一时反应不过来。
卿大夫看到宋公与夷,立刻慌乱起来,互相交头接耳:“如何是好啊,宋公竟然亲自来了。”
“正是啊,与夷竟然亲自来了……”
“这么多兵马,我宫中虎贲不过一千来人,这……这怎么抵挡得过几万兵马!”
四国兵马齐聚在老郑城的门口,一眼根本看不到头,乌泱泱的一直蔓延到天边,将整个黑夜打成了白昼。
宋公与夷站在轺车之上,扶着宝剑,在黑暗中挑起一抹笑意,他不在乎城楼上的人能不能看到他的笑容,但是宋公与夷此时笑的欢心,因为他知道,他日夜忌惮的公子冯,就在老郑城之中内,只和他只隔着一堵城门。
宋公与夷朗声说:“与夷拜见天子。”
姬林站在城楼上,淡淡的说:“宋公,你还知寡人是天子?寡人倒以为宋公忘了寡人这个天子呢。”
宋公与夷的态度十分嚣张,完全没有了在恶曹会盟的乖顺,笑眯眯的说:“天子明鉴,与夷怎会忘记天子呢?与夷忠心耿耿,一心为我大周,不像有些人……郑伯寤生软禁天子,与夷听闻之后心中担忧,立刻马不停蹄赶来营救天子,还请天子打开城门,让与夷进城,除去郑伯这个目无礼数的祸端,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祁律听罢,“啧啧”两声,拢着手对着城门下高声说:“宋公您这小嘴儿怎么突然如此能说会道起来了?不是恶曹会盟之时,求在天子身后,一心想要正式册封公爵的模样了?”
宋公与夷端着公爵的架子,突听祁律这么大声的吼出来,脸色登时变了好几下,还甚么“小嘴儿”,长耳朵的人都知道,祁律这分明便是消遣自己。
旁边陈国的将军连忙安抚宋公,说:“宋公您切勿被那些闲言碎语所干扰,今日我等图谋大计,绝不能毁于一旦,已然没有了任何退路!”
宋公与夷也深知今日的重要性,因此忍耐着怒火。
祁律一看,立刻回头对身后的獳羊肩说些什么,獳羊肩没有多话,点点头,对石厚招了一下手,很快的,两个人退下了城门,不知去什么地方了。
祁律吩咐完,又拢着手朝城门下喊,说:“刚才说话的,可是陈国的将军啊?”
祁律站在城门楼上,因为城门很高,祁律喊的时候拢着手,还往下低头,姬林眼皮直跳,连忙抓住祁律的衣带,以免他从城楼上翻下去。
祁律脸上一点子也没有担忧,反而像是在逛菜市场一样,刚才挑选了一颗叫做宋公与夷的小白菜,对这颗小白菜评头论足,随即又开始对陈国这颗大白萝卜下手了。
陈国的将军虽没见过祁律,但是素来听说过祁律的名头,祁太傅这个人是个无赖,坊间都如是传说,并非因着祁律长得像是无赖,也并非因着祁律真的是个无赖流氓,而是因着祁律的手段总是如此无赖。
谁不知道祁律是怎么将新天子捧上位的?祁律用了两千三百名膳夫,硬生生将当时处于劣势的姬林捧上了天子席位,这种无赖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但凡是个人听了,都会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陈国素来知道祁律的无赖,陈国将军听祁律点自己名字的时候,根本没开口,便当做没听见。
祁律满不在乎,兴致高昂的冲下继续喊:“嘿!陈国将军!叫你呢!”
陈国将军眼皮一跳,忍不住抬手压了压自己的额角。
祁律拢着手继续说:“陈国的,你知道郑国在各位国君眼里是什么吗?”
不等陈国将军回话,祁律已经自问自答说:“是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红烧起来肉欲十足,皮香肉厚。倘或烤制一番,刷上个脆皮水,那就是秘制烤五花肉,外焦里嫩,回味无穷……”
姬林抓着祁律的腰带,唯恐他顽的太欢心掉下去,哪知道一转眼,祁律突然说起了吃食,方才的燕饮被打断了,大家伙没吃多少东西,如今一听祁律叙说红烧肉和蜜汁五花肉,一个个腹中饥饿,天子的肚子差点叫起来,那滋味浑厚的五花肉味道,还有外焦里嫩的烤肉味道,似乎飘到姬林嘴边来了,立刻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陈国将军知道祁太傅素来爱吃,而且是个喜欢理膳的怪人,但不知为何突然在两军对垒,兵马堵在东门之下的时候,说起这些吃食。
祁律果然还有后话,幽幽的说:“这样的五花肉谁不喜欢?恨不能早点扒拉到嘴里……而你们陈国呢?啧啧啧,陈国那点地盘子,也就是个……是个鸡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