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千华宗的请柬,您看看。”
司马宣将一块竹牌交到卫卿手上,他的语气很淡然,似乎完全不把第一大宗放在眼里。不管这是否出于故意,卫卿的注意力更多都集中在请柬本身上:他不是没有帮仲灏发过请柬,因此千华宗的请柬长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按规格来说这已经是最高礼节的邀请,也就是说它本应该被交到卫鞘的手中。
他接过竹牌,视线在触及其上文字的瞬间狠狠一颤!
…诚邀陛下莅临仲灏副宗主之丧葬……
“这…不可能,师父明明在太傅您的府上安置妥当…”他立刻抬起头看向一旁冷静的司马宣,脸上写满了迫切,“这一定是千华宗的阴谋,他们或许是想挑拨离间你我——”
“陛下稍安勿躁。”司马宣微笑着抬起手,卫卿马上安静下来,事情涉及到他最亲的人,不可能强求这样一个尚且稚嫩的皇帝保持理性,所以他并没有苛责,而是稳住语气继续道,“既然副宗主还活着,那么其中必有猫腻,请柬不谈其他只指陛下或是大皇子,想必就是冲你们二人来的。”
“朕…和皇兄?”
“是。”司马宣颔首,总有一股游刃有余的气势围绕在他周身,卫卿也多少能受其感染,他儿时还不曾观察过这些官场之人,如今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发觉这个自幼就和颜悦色的太傅,也并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看来正如母亲所说,西京藏龙卧虎。
“据我的眼线所报,千华宗的宗主之子白清延曾经有过一段离宗的时间,目的是带回一个游医,而这个游医的身份又颇为特殊:他长期致力于研究上古遗迹,精通古魔族语,因此我将重心投入在上古的遗迹之上,”男人展开一张完整的地图,上面特地用红圈标注了几个地点,“陛下请看,这些就是他们可能的目标地点,分别有叁个在魔域,两个在我朝,而其中,北部边境线上的祭坛由先帝重兵把守,必须出示令牌才能进入,是看守最为严格的上古遗迹。”
卫卿将地图上的几个地点依次扫过,说实在话,他记不住这些听都没听过的地名,但他依然尽可能地扣下每一个生涩的字眼,然后缓缓点了点头,“他们很可能是想让皇兄作为开启祭坛的‘钥匙’,他现在这样…如果应邀前往千华宗,恐怕凶多吉少。”
司马宣见过很多虚与委蛇的官员把拦截奏折说得尤为冠冕堂皇正义凛然,可他第一次看见一个预备篡位的年轻帝王能如此真情实感地说出这种话,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切切实实都是对兄长的关心。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沉下眼,缓声道:“陛下,老臣为您提供两条路径:一是由您代为前往千华宗,以令牌作为要挟同其交换来治疗副宗主;二是将请柬交给大皇子,再借机半路挟持大皇子,换成您前往。”
卫卿挠了挠头:“这…不都是朕前往千华宗吗?而且,难道太傅不能治好师父?”明明母亲说西京里藏龙卧虎,应该会有能人异士可以治好他的……
见司马宣又缄默不语地摇摇头,他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思来想去,他低下头,像一只打翻杯子的小狗,“请太傅指点。”
司马宣合上眼,他其实没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够独立思考一段时间不要对他形成依赖,但很显然年轻的皇帝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考核,现在他多少说得上有些尴尬,毕竟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苛责过皇帝。
“第一种方法仅仅是陛下您去,但是京城之内只有你我知晓此事,为确保您的安全,我会随行;第二种方案您会直接取代大皇子回京,之后就看陛下您的发挥了。”他耐心地解释道,“二者的区别在于徐徐图之,还是雷厉风行——至于副宗主的病症,是毒,但也更像是某种心结,在千华宗得到关键的解药后还需要陛下多多陪伴他才是。”
“那、那是自然!”卫卿狠狠点了几下头,他恨不得能够天天黏在师父身边,因为师父就是他遮风挡雨的伞,只要师父在,他们就可以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知道皇兄病入膏肓,西京一片混乱,在如此变局之下,他不可能为了一己私心,治好师父就抛弃卫景任辛辛苦苦治理好的江山,哪怕他早已跟他一刀两断了。
另外,他也不希望能够跟他的皇兄有刀刃相接的时候,可是要挟持皇帝就一定会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哪怕他只是希望能够纠正皇兄的错误,但卫鞘又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定会对他恨之入骨吧……
于是他很快做出了答复:“太傅,朕选择第一条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况且太傅之前的意思好像也有徐徐图之的感觉……朕没想错吧?”
司马宣平静地点点头:“确实不错,但是老臣可以随时为了陛下变更计划,这一点陛下请放心。”
就好像他原本准备留在西京内布局,但碍于年轻的皇帝尚且稚嫩,千华宗能够养出什么样的老狐狸他还是知道的,况且现在的掌事人又和他有着尖锐的矛盾,他不去恐怕此事不能善终。
“那太好了!”受到了太傅的肯定,卫卿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男人十分地值得信赖,哪怕他曾经一度讨厌魔族,讨厌魔族混血,但好像这么多事情走来,是不是魔族是不是人族已经不再重要,对他好的才是真正值得去回报的。
眼看着原本正襟危坐的小皇帝又变成狗一样摇着尾巴乐呵的样子,司马宣打心底叹了口气,他有些恍惚自己为什么要做官,为什么要应付国师那个蠢子皇帝那个疯子还有眼前这个傻子,说他傻吧,能从千华宗逃出来除了卫景任的帮助以外肯定自身具有过硬的能力,但说他不傻吧,唉……
所以他为什么会做官呢…他其实也不知道,好像有印象起就在这里待着了,身边最初只有一个姓林的侍女,后来侍女不告而别,他就再也没让其他人近过身。
…也罢。他象征性地给小皇帝倒了杯茶,就当是给他的奖励,后者果然把“高兴”两个字给写在了脸上。
“我们明日便出发,以副宗主的身体不能再进行长途跋涉了,所以便留在老臣府中,陛下认为如何?”
卫卿想起师父被存放在冰棺里的模样,虽然脸上神情安详,但此前就是因为他的百般疏忽才导致沉初茶钻了空子差点害死师父,如今他确实只想把师父带在身边。
“我——”他低着头,嗫嚅着,“朕想带师父去,就当是朕求你,太傅……”
“陛下说的话,臣自然遵旨。”司马宣依然是不动声色的模样,推杯换盏,“只是冰棺沉重,我等只能用马车拉载前往,少则一个月多则叁个月,陛下意下如何?”
“可是请柬上说丧葬将在20日后举行…”
“又或者我等可以先行前往,由臣的属下将冰棺安置在距离千华宗最近的南部小城中,虽然会吸引国师的眼线和势力过去,但你我二人对付他们也游刃有余。”
这样肯定会留下麻烦,卫卿皱起眉,虽然红眼睛男人说得很委婉,但他清楚他话语里的拒绝之意,又或者说,他敏锐地嗅到了男人语气里的变化,这或许是一个小小的考验,他只是在衡量自己对他的信任。
“那…”他犹豫着,最终缓缓点了头,“就麻烦太傅了。”
司马宣面无表情地合掌两下,“来人。”
几名暗卫从门外走进来。
“将副宗主的身体安置妥当,准备一辆马车,叫佘安通知西门守军,就说明日我有贵客要出城。”男人从腰间取下一块刻着“宣”字的令牌,随手丢给身后的男人,那几人立刻应下,又退出门外。
“我们明日从西门走吗?”卫卿刻意压低声音问。
他这时才在那个谦和温良的太傅身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狂气,像是荒原上茹毛饮血的狼,一个不经意间的对视就能将猎物对于生存的侥幸完全扼杀。
“我们不坐马车。”太傅揭开杯盖,轻轻吹凉表层的茶水,抿上一口,“佘安会安排好的,国师也一样,马车不过障眼法,陛下等候明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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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初茶坐在少女的榻边,将头深深埋入她的脖颈间急切地呼吸着,他有些疲乏,眼底多了一层青黑,少女伸出手将其一把抹过,男人也顺势闭上了眼。
“夜来……”他低念。
“此次意外,我听说是宗门大阵误启才导致如此死伤,可是…”“夜来。”沉初茶抬起头,盯着少女纯净的眼睛,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的话,仿佛生怕她说下去,“是谁告诉你的?”
少女咬紧下唇,半晌才低声道:“是宗门里一个老人,他在这里待了很久,和我父亲也是旧识……”
绿眼睛青年内心不屑地冷哼一声,表面上却表现得十分温和:“他疯了,还活在怀月尊上的那个时代,宗门大阵绞杀蛇母的当年。要知道大阵可是上古遗留的守护千华宗的神迹,怎么可能伤害宗门的弟子呢?”
“原来是这样…”少女轻声叹了口气,忍不住抚摸着仿佛怀胎五月的肚子,“我还担心…算了,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生长得如此之快,居然在那时把我给弄昏了,就怕我这羸弱的身子,不能完好地生下他……”
“说什么呢,”沉初茶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又看向她脆弱无助的双眸,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长发,“我们的孩子因为血脉的影响才会如此健壮,你不必再担心下去了,小心伤了身子,至于那时候…不也是因祸得福么,就不要再多虑了。”
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据说是魔族策划蓄谋已久,他近日忙碌得几乎难以回到家中,秦夜来只能一个人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如今他难得回到家里陪她入眠,她已经十分满足了,于是偏过头亲了亲他的指骨,安然合上眼,“夫君,你去忙吧,我和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沉初茶盯着她苍白的脸,半晌说不出话,他也没有离开,毕竟外面有沉灼槐顶着他的脸处理各项事宜,只是他开始后悔:如果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他还可以回到往日的平静中,过上和少女一家叁口的幸福生活吗?
如果可以,他宁愿寻找其他祭神的方式,也不要让眼前这个脆弱的女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