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家犬汪汪摇着尾巴钻过了大街。
“师尊……”
徐霜策薄唇紧抿而一言不发,刀裁般锋利的眼梢垂落着挡住了神色。
他这辨不出喜怒的模样让宫惟心里十分害怕,手腕被紧攥到有点疼的地步,但不太敢挣扎,期期艾艾地小声说:“我下次一定牢牢跟紧师尊一人,再也不东张西望了。”
可能是他的错觉,因为听见这句话之后徐霜策的呼吸似乎停了下,然后才抬眼看着他:“当真吗?”
宫惟赶紧点点头:“嗯。”
“……”
徐霜策的视线晦涩幽深,似乎要看透到他心里去。仿佛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间,他突然撇开视线笑了声,尾音短促而讥讽。
他说:“我不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宫惟一头雾水,但徐霜策没有给他更多时间。他就这么抓着宫惟的手腕,于闹市中迈出了一小步——仿佛百里之地缩于方寸之间,顷刻间车水马龙的大街和鳞次栉比的房屋都齐刷刷向后退去;宫惟只觉眼前一花,当徐霜策那只脚落地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门之外的山坡上。
缩地成寸!
法术造成的强大惯性把宫惟往前一推,下一刻清冽的白檀气息扑面而来。
徐霜策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扑,落地时已转身伸手,臂弯把宫惟接了个满怀。
“师尊恕罪,我……”
徐霜策转身淡淡道:“走吧。”
他就这么攥着宫惟的手,沿着城门外石子路向前走去。
宫惟懵懂不知又不敢挣脱,那只被抓着的手腕又热又不自在,恍惚间竟然有种被牵着的奇异感。这么手牵着手与徐霜策并肩而行真乃人生中第一不可思议之事,更不可思议的是徐霜策完全没有再用法术的意思,堂堂天下第一人,竟然真的就这么沿着城郊小路,如凡人般徒步走向百里之外淡蓝色的群山。
直走出一里路,宫惟终于忍不住懦弱地咳了声:“……师尊?”
“怎么?”
“师尊怎可亲自踏足这尘世之路,为何不御剑呢?”
徐霜策平静道:“大凡天下法术,以逆转时间消耗灵力为最,其次便是缩地成寸,概因违背自然之故。”
宫惟赶紧恭恭敬敬地“哦”了声。
“过了宴春台,前路便未知深浅,此刻应以保持灵力以备不测为上佳。”
“……”宫惟心想,可是你仍然没解释为什么不御剑啊?
他不由从眼角偷瞄徐霜策腰侧,外袍中露出玄色内甲黑缎腰封,空空如也,并未负剑。
这么一想他似乎已经有很久没看到不奈何了,徐霜策是忘了带吗?
宫惟的心被好奇百般折磨,很想问问师尊你为什么不佩剑了,但又怕提醒了徐霜策,他一抬手就能把不奈何召出来。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忍不住又从眼角向斜里偷瞄,谁料正巧撞上徐霜策的目光,霎时从那双黑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宫惟心脏提到喉咙口,立刻垂下了视线。
“看什么?”徐霜策缓缓地问。
宫惟专注盯着自己脚下的石子路,谦卑地低着头:“看……看师尊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恍若天神下凡……”
身侧的脚步突然一停。
宫惟立马识趣地闭上嘴巴站住了,感觉身侧那道专注看着自己的视线良久才移开,轻风中徐霜策低沉的声音拂过耳际,似有些温和:“看那边。”
宫惟茫然抬起头,顺着徐霜策的目光向天穹望去,只见城郊青地连绵无际,天际线上掠过两个小黑点,定睛一看才知是两只云雀彼此追逐着,一会儿是这只追那只,一会儿是那只回头绕这只,最终并肩而行,亲亲热热地隐没在了遥远的高空中。
“看见了吗?”
两只比翼鸟而已。宫惟不确定地:“……啊?”
徐霜策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但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问:“你累么?”
宫惟赶紧摇摇头。
徐霜策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牵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
宫惟嘴上说不累,数里路之后还是越走越慢了,于是徐霜策让他在路边凉亭里歇了半个时辰。如此走走停停反复数次,宫惟越来越脚酸撑不住,简直要忍不住要往一直抓着自己的徐霜策身上歪;如此磨蹭了一顿饭工夫,也不知道徐宗主是不是终于被磨蹭得烦了,才大发慈悲又开了缩地成寸,把面露疲色的宫惟带到了山脚下。
高处金云缭绕、仙光罩顶,山巅上隐约矗立着大片壮观的建筑,奇禽仙鸟盘旋不去,发出阵阵清越的鸣叫,正是乐圣柳虚之常年居住的宴春台。
大概是应恺已经知会过柳虚之,此刻乐圣门下弟子已经一路排成长列,沿途等候恭迎,沿着长长的石阶从山巅盘旋蜿蜒直至半山腰。队列尽头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着银灰色衣袍,戴冠负剑,英姿俊秀,正在宽阔的石阶上来回踱步,明显已经等待良久了。
隔老远宫惟就一眼认出了这位兄台,正是临江都一别后就再没见过的孟云飞。
徐霜策停下脚步,冷冷道:“那不是你的朋友吗?”
宫惟一点儿也不傻,他虽然不知道孟云飞为什么得罪徐宗主了,但徐霜策这话里的不喜是个聋子都听得出来,立刻毫不犹豫正色否认:“弟子自幼生长在沧阳宗,满门上下都是朋友,而孟公子只临江都一遇,从此再没见过。师尊明鉴!”
徐霜策道:“人家在等你。”
宫惟斩钉截铁:“定是在恭候师尊!”
徐霜策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打了个法诀。
百丈以外半山腰上众人的谈话声顿时清清楚楚响在了他们耳边,只听一名弟子笑道:“孟师兄亲自在在此等候一上午了,沧阳宗的那位至交怎么还不到,为何不捎个传音符来?”又一弟子笑着打趣:“孟师兄命人备的一席点心都要重做三回了,谁来心疼心疼厨房那窝鸡啊!”“孟师兄再踱下去,这青砖都要被磨掉三寸啦!”
孟云飞终于忍不住了,但他是个斯文人,连生气都不会大声:“别瞎说,此乃待客之道,你们知道什么!”
“孟师兄脸红啦!”“哈哈哈哈……”
厨房那窝鸡。
“师尊!”宫惟眼前一黑,当机立断俯身长揖,一脸逼真的痛心疾首:“弟子当真是一时糊涂才破了戒,却不想给外人留下了贪恋美食的印象,弟子保证下次不——”
话没说完,徐霜策突然伸手把他一寸寸硬生生地扶了起来。
从这个角度,宫惟一抬眼就能看到徐霜策比平时更加清晰收紧的下颔线。
不知为何他觉得徐宗主这一路上只要提起宴春台就心情不愉,这种不愉尤其以此刻见了孟云飞为最,甚至到了可以被称作“低落”的程度。但相反的是他不仅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低落,还扬起了头,看上去甚至有一点孤高。
他吐出两个字:“抓紧。”
随即宫惟的左腕被他换成左手抓住了,空出来的右手按住了宫惟的肩膀,蓦然纵身腾起!
“那是谁?”“徐、徐宗主?!”“徐宗主来了!”
半山上的乐圣弟子无一不惊呼仰头,眼睁睁之间徐霜策带着宫惟飞身直上,袍袖翻飞,数百丈距离一息而至,直接一脚踩在了山巅!
狂风呼啸云雾四散,宫惟只来得及瞅见半途中孟云飞讶异的脸,下一刻便腾云驾雾直升顶峰,落在了宴春台四十九级青玉长阶的顶端。他猝不及防站稳身形,感觉肩膀上徐霜策的右手一松,但随即冰凉的五指又转而抓住了他左手腕,就这么强迫他与自己并肩站在乐圣大寝殿门前。
华丽的殿门紧闭,门缝中正传出绘声绘色的说书声:
“只见那法华仙尊羞红了双颊,由此对沧阳宗主一见倾心,再见定情。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这一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侣便横遭谒金门剑宗插足……”
宫惟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挣脱徐霜策的手,转身从宴春台上跳下去。
这时一道斯文儒雅的声音打断了说书先生,叹着气怅惘道:“这黄泉不了情字字细节、常听常新,真乃民间传奇话本问鼎之作!只可惜——”
说书人赶紧问:“乐圣大人,为何可惜?”
乐圣柳虚之又叹一口气,比刚才更沉重了:
“今日徐宗主要来宴春台做客,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山脚了,换一本罢!”
宫惟:“……”
宫惟一手掩面不语,只听里面柳虚之突然又来了兴致:“对了,上月开元杂报可刊出了什么最新佳作?”
说书人:“有有有,一篇写的是投命司少主师徒,另一篇是应盟主秘史续作,讲应盟主少年时代与徐宗主同游天下,情愫暗生,互定终身……”
“哎,我自己也为人师尊,知道那些师徒话本尽是瞎扯。”柳虚之想了想道:“要么就应盟主秘史吧,可信度高一些。”
话音刚落,门外徐霜策面沉如水,蓦然拂袖——轰隆!
两扇沉重殿门呼啸横飞出去,惊天动地砸在大殿墙上,砸出了两个巨坑!
碎石横飞尘烟袅袅,只见一道身影闪电般从躺椅上弹跳起来,整个人足弹了半丈高,随即一把捞住惊呆了的说书人,如离弦的箭冲进内殿,快得连鞋都没来及穿。
徐霜策钳着宫惟的手,一脚踏进满地狼藉的正殿,缓缓道:“柳,虚,之。”
作者有话要说:
师徒,乐圣柳虚之大人的cp盲区
不过下一卷就不是盲区了
第49章
身后传来纷沓脚步声, 乐圣门下的弟子忙不迭赶到了,为首的正是从半山腰上御剑而来的孟云飞,失声道:“师尊!”
柳虚之在民间传说中是个少见的文弱秀气美书生, 概因他热爱风雅, 厌憎动武, 平生最爱便是对月吟诗葬花流泪,曾因后山梨花一夜尽谢而哭到差点晕厥。后来他因为实在不忍见诸芳凋谢, 于是终年燃烧灵力,迫使整座高山四季如春,取名宴春台——蓬莱春宴聚文星, 大殿既取名曰“蓬莱” , “文星”自然是指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精、无一不绝的他自己。不过现在看来文星可能也包括了被请上宴春台的各位民间说书人和戏班子。
眼下这蓬莱仙地已然半塌, 徐霜策另一只脚也跨进了大殿, 平静的声音中蕴含了一丝丝可怕的灵力:“出来。”
话音刚落,内殿珠帘被一只青纱袍袖的手掀开了。
一名身长九尺、形如座钟、面黑无须的大汉缓缓踱出内殿,青纱衣袍飘飘欲仙, 笑容文雅如沐春风。如果不是脚上还没来得及穿鞋,丝毫看不出跟刚才光脚狼狈逃窜的是同一个人:
“竟不知故人自远方来,有失远迎, 恕罪恕罪!云飞,还不快命人为徐宗主看茶?”
“……”
大殿内外一片尴尬的安静, 良久只见孟云飞一手掩面, 另一手往身后摆了摆,众弟子终于如蒙大赦地赶紧退下了。
大殿内外只剩下了他们四人,徐霜策并未看孟云飞一眼,只对柳虚之平淡道:“应恺已经和你说了。收拾东西走吧。”
柳虚之一脸逼真的糊涂:“徐兄这是何意,应盟主说了什么?”随即不待徐霜策回答, 又讶然环顾四周,仿佛刚刚才发现寝殿塌了一半:“这是怎么回事?寒舍年久失修,如何能待贵客!”
紧接着他一振袖。
一阵清风向四面八方而去,只见四分五裂的殿门飞回原位,濒临断裂的大梁轰隆还原,满地砖石各自呼啸飞回龟裂的墙壁与半塌的石柱,所有尘埃一扫而空。
整座蓬莱殿焕然一新,翻倒的香炉重新燃起了袅袅青烟。
“文弱书生”柳虚之那张黑脸膛上满是笑意,欣然吟诵:“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宫惟心想,把描写乐圣“面如晓月、色如春花”的洞庭曲话本给禁了大概是柳虚之平生仅存的最后一丝自知之明。
“这位就是徐宗主新收的爱……小弟子吗?”柳虚之打了个磕绊,但丝毫不影响他一脸欣喜,随手从袖中褪下一串白玉珠就要往宫惟腕上戴,还要弯腰摸他头顶:“徐兄有教无类,高徒亦钟灵毓秀,可赞可叹!看这可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