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过得好这个年。
天时院正堂的灵堂里哭声不绝,御道上的路祭还未撤下。
京官们的俸禄被裁了又裁,只能敢怒不敢言,还未等与同僚发几句牢骚,就出了更震撼的消息:习相要出城谈判。人们都猜,这一去,八成是有去无回,朝堂上又要重新洗牌了。
穷苦人从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他们不识得习洛书,也不知他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悲伤:大雪压垮了房梁,运气好的,撒手走了;运气不好的,还要带着缅怀逝者的悲伤,在这茫茫雪地里刨食求生。
现在的粮价贵得要命,连带着粮食酿的浊酒也成了千金之物。久居小巷的刘意咬咬牙,拿了仅剩的两块碎银打了一壶浊酒,在路祭时洒酒于地,算是祭了英灵。
正月初四迎财神,韩记粮铺的掌柜却在赚得盆满钵满之后锒铛入狱。对于帝都的富户商户来说,这倒是个不同寻常的事情。想在帝都站稳脚跟,不找个靠山自然是不行的,那韩家的靠山是谁呢?有人说是紫阳殿,也有说他们和文山殿关系密切的。但无论如何,韩家已经抄了家,四九城已经没了所谓的韩家。
有心人看了,打听了,就开始琢磨着自己的后台够不够硬了。
扶渊是个守规矩的人,韩家虽然是着了他的道才下的狱,刑部也都是肯对着他说好话的人,他却仍要坚持走程序,鼓捣了几日,不知是有人授意还是确有其事,韩氏的掌柜又招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来。
好在他没有东攀西扯,神殿里端坐的贵人们也好,其他的同行也好,或多或少地都松一了口气。
韩氏能供出多少,能供出什么,八成凭的也是扶渊的意思,人们松了一口气之后,也纷纷去猜测扶渊的意图。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能有什么意图呢?无非是要粮要米。
有上道儿的,也不废话,也不和谁打个招呼什么的,径直就去了府衙送米面;更有甚者,直接在城南城北设了粥棚,出人又出力,帮着官家接济灾民。
有上道儿的,自然就有不上道儿的。
扶渊却不大管,因为过了十五,就是习洛书出城的日子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习洛书费了心思地千瞒万瞒,映川殿的二老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神族子嗣稀薄,像映川君夫妇这般儿女双全的更是少之又少,本以为是天大的福分,谁知临了了,还要尝一尝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他们的女儿才去了没几年,这次又轮到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老夫人初闻此事,便心血不足,软了腿脚,晕了过去;老仙君冷静些,在他还算镇定地向儿子求证此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后,虽不像夫人那般难以自持,却也好似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
为了方便在祖辈身前尽孝,习妍随母亲从相府搬去了映川殿。
她尽心尽力地在病榻前替父尽孝,希望能让两位老人心里的痛苦少上一些。哪怕是只有一点也好。
虽然从未有人和她提起,但她自己也能看得出来,祖父祖母的寿数就快要尽了。
都说儿女是父母的,姑姑在她幼时便不在了,如今她也不过才及笄,父亲便要去做那样危险的事。
她相信父亲定能平安回来,却也因为前些日子月院长的突然离去而惴惴不安。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未化开的莹白雪上,如金秋时节的西风,吹落黄花满地金,瑟瑟寒风吹起檐铃,窗前一半是灿烈似火的夕阳,一面是幽暗不知几许深的影子,它们拼在一起,致使暗的愈暗,亮的愈亮。
金乌落下高耸的屋脊,令习妍提前见到了映川殿的将来。
天时院的事钟离懿也差不多料理清楚了,他做了这么多年好人,心里对于习洛书出城谈判这件事上是有愧疚的。
他以往只是不大管事而已,却并不傻,心里清楚这次习洛书受了排挤,决议出城,八成是因为自己。
对于与习洛书政见不合的人,想取习洛书而代之的人来说,元王殿下是最快最利的一把刀。
钟离懿心里不舒服,便想着早些把这里料理干净,去相府看一看。
伯仁若因他而死,那他便是最大的罪人了。
他走得匆忙,也不曾看出天时院里外有什么不对劲。
此时,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萧条凋敝的第一学院,想着趁其不备,就狠狠撕下一口肉来。
终于,最后能庇佑天时院的一尊佛也走了。
庄镇晓搬进了月如期曾经的书房,正式执掌天时院。
其实这些对他来说,倒也没什么难的。院内的事务他早已烂熟于心,师尊更是早在他学剑之初,便把代表天时院院长的天律剑赠给他,叫他执掌院内的法度。
要说有什么难的,自然是天时院之外的事。
他曾在曲归林的嘴里听到过对于世家大族繁文缛节的抱怨,也在周和光周同尘姐弟两个身上看到过神殿内部的等级森严……他忽地想起扶渊来,他的身份地位甚至比归林同尘他们加起来还要好,可庄镇晓却不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点枷锁的痕迹。
前些日子朝廷送来了天时院这一年的开卷钱,庄镇晓此前听说京官俸禄减半的事,以为天时院也是一样,不想他一点,竟比往年还多了二百两银子,并米面粮油,衣裳料子等其他杂物,生怕他们活不下去一样。
若单说那多出的二百两银子,他可能会觉得是太子的特别照顾,但这一箱一箱的杂七杂八的婆妈劲儿,他走脚心儿也知道是扶渊。
外头的事他亦略有些耳闻。
他懂世间的纵横之道,但不好对这些事情妄加评价。
但无论是出于他天时院的训责,还是出于他自己的道义,还是出于他与扶渊的私交,他都在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送走了元王殿下,他一众弟子收拾好了院里,已是月明星稀的时候了。
曲归林去了别院照看百里恢弘,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快到了就寝的时候,他本想再去师尊灵前上过香后再回房,不想门外却有不速之客要闯进来。
还自称是庄镇晓的生父。
“赶出去。”庄镇晓毫不犹豫。
“可、可是……”外门的师弟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似乎是想劝他出去看看,可又不敢。
“可是什么?”庄镇晓寒声道,“难不成要让他扰了师尊清静么?”
他长眉入鬓,如一双卧蚕压在微翘的凤眼上,站在雪里,如雪中寒梅一样,冷且凌厉。
那人缩缩脖子:“掌门师兄……您……您还是去看看罢……”
“不必了。”说话的竟是曲归林,他从外门过来,风尘仆仆,面色也不好看,“外面的事不必再管,都散了吧。”
“归林。”庄镇晓走过来。
“师兄,”曲归林压着嗓子,“人我扣住了,你——还是去看看罢。”
“怎么?”庄镇晓不解,“你也信了他的鬼话?”
“是不是鬼话我不知道,总之您去看看。”曲归林坚持道。
曲归林把人扣在了内院的偏房里,怕他闹,却也不敢对他造次。
因为他的样貌与庄镇晓实在太过相似,若说是亲生父子,也怕是没有人不信。
饶是庄镇晓这样镇定自持的人,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也不禁傻了眼。
“想来这位就是庄院长了吧?”男人见他们进来,笑着起身。他的脸庞似与庄镇晓是一个模子里削出来的,若是把他们眼睛遮上,便是曲归林也认不出来到底哪个才是他师兄。
两个人唯一不像的就是眼睛,男人不若庄镇晓眉眼精致,却胜在面目柔和,像是一位在乡里素有名望的大儒。
“先生怎么称呼?”庄镇晓冲他微微欠身。
“也姓庄,庄尚严。”男人嘴角仍翘着,已有些泛浊的瞳仁里却无甚笑意,“江城人氏。”
“您……”庄镇晓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远来是客。”曲归林倒没什么好尴尬的,甭管这男的到底是不是他师兄亲爹,先扣住再说,别被有心人请了去当刀使才好,“先生若不嫌,便在敝院住上两日吧。外头兵荒马乱,也不尽太平。”
“多谢这位小公子美意。”庄尚严不置可否,“不知该如何称呼?”
“二弟子曲归林。”曲归林持剑抱拳,心想这人可不好答对。
他来者不善,却又正正好好戳在天时院的软肋上。即使他们都清楚眼前的男人是不怀好意的,却也无可奈何。
“院长和曲公子多虑了。”庄尚严又开口了,与面前的少年相似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种无所谓的坦然,“将才在院门那样说,庄某人也是无可奈何,方出此下策。如有冒犯,望院长莫怪。”
说着就要拜。
庄镇晓可受不起他这一拜,连忙抢前几步将他扶起:“不知先生光临天时院,所为何事?”
方才这个叫庄尚严的人所说可谓扯的不能再扯了,元王殿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还故意给天时院难堪……
庄镇晓心里想得明白,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前段日子,院长行至江城,某幸得一见。”庄尚严拉住庄镇晓想要缩回去的手,“庄某唐突,本是想问问月院长,你既是他捡来的,为何不随着他姓?又为何要姓庄?”
庄镇晓头皮一麻:这问题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当年也问过师尊,他记得当时师尊说的是因为这名字好听上口……
他也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他与祈知首都是孤儿,只不过,祈知首是被家人托孤,托付给师尊的,自己则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以前的事,早已记不清了。
曲归林心里冷哼一声,心想他这哪是想问他们先师,这庄尚严随江城秦氏的物资北上,算算日子,正是他师尊牺牲不久,消息将将传到江城的时候动的身。
庄尚严见他答不上来,又前一步,咄咄逼人似的:“庄院长,某北上万里,不过是要一个结果,我知道了,也便心安了。”
“庄先生,”曲归林拦在他二人之间,“认亲可不是这样认的,您到底想做什么?”
“曲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庄尚严被他逼得退了一步,“人有三纲五常,孝悌也者,仁之本与。令师兄还未表态,公子这时插言,岂能算是识礼?”
曲归林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行了个礼,退到庄镇晓身后去了。
庄尚严想要这结果,可庄镇晓并不想要。若两人并无干系还好,若真的是……
“先生是想滴血验亲?”庄镇晓问。
“如果可以的话。”庄尚严点点头。
庄镇晓抿了一下唇:“如今尚在年里,又是先师孝期,实不宜见血。先生若无急事,不妨就先留在院里等一等。”
“看来贵院并不欢迎我。”庄尚严又换上了他那无懈可击的,带着些无奈的浅笑,“那我便等到了时候,再来叨扰。”
说完又是一礼。
“庄先生。”庄镇晓叫住他,“方才舍师弟也说了,外头不太平,先生不妨在这里住上两日。”
“多谢院长,不必了。”庄尚严微微一笑,“我自有落脚的地方。”
庄镇晓和曲归林听了,对视一眼: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了天时院的大门。
可他们不能强迫,亦不能动武,言语苍白,也没有力量可言。
“要不我请相爷来。”曲归林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用的是传音入耳的法术,为的是不叫庄尚严听见。
兹事体大,不请个厉害人物,怕是镇不住庄尚严背后的魑魅魍魉。
“不行。”庄镇晓反驳,引了庄尚严出门,“相爷明日午时便要出城了。”
“那我请李师叔过来。”曲归林说的是周同尘的师父李念堂。
“也不行,”庄镇晓咬咬牙,“李师叔如今被文山殿盯得紧,不能频繁往来。”
“啧。”曲归林知道他是想护着周和光,“那帝都里头便只剩了两个人了,太子殿下和扶渊上神。”
“……”太子想都不用想,曲归林也只是这么一提,但另一个人,庄镇晓总觉得欠了他太多人情,“上神身子还不大好呢,咱们天时院的事,没必要叫外人来掺和。出去了就出去了,能出什么大事?”
曲归林这么一想,也觉得师兄这话没什么问题。这庄尚严在外面翻云覆雨,也顶多是叫天时院赔点儿面子,叫他师兄赔点儿面子。他大舅可是从他牙牙学语时就教育他,脸面是这世间顶顶无用的事物。
两人互相做着心理安慰,谁知走到二门,又杀出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周和光,听说了这事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
她一看庄尚严的样子,心里便猜出来了七八分,便对庄镇晓道:“师兄,夜深了,怎的不留一留贵客?”
又笑着对庄尚严道:“是我们待客不周了,夜深露重,先生不妨留一晚再走。”
“这位……”庄尚严眼神玩味,“难不成是院长夫人?”
“你……”周和光羞红了脸,慌乱的目光扫过庄镇晓,最终落在庄尚严身上,“先生莫要乱说。”
“某给姑娘赔罪。”庄尚严笑笑,行了个半礼,“只是瞧着姑娘说话的样子,有夫人的派头罢了。”
女孩儿羞愤得不能言语,心道这庄尚严好利害的一张嘴!
“这位是舍师妹,主院内杂事,留宿先生也是分内之事。请先生顾及师妹清誉,不要再妄言了。”庄镇晓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必然不客气。
“咦?我记得月院长一生就只收过三名弟子啊?”庄尚严仍是饶有兴致,也不急着走了,“那这位姑娘是?”
“是外门的弟子。”曲归林没想到大师兄为了维护周师姐,也能做到睁眼说瞎话。
庄尚严点点头,对庄镇晓夸赞道:“果真好样貌,庄某初来帝都时,有幸见过文山殿的世子爷,眉眼倒是与这位姑娘有几分相似呢。”
周和光一听“文山殿”这几个字,面上的神情就僵住了。
庄镇晓则是镇定许多,他假装听不出庄尚严话里的试探,淡淡道:“是么?长得不错的人大多一个样子,面寝之人方丑态百出。时候不早,天时院的们要落钥了,先生您是——?”
“我就说嘛,这天时院不欢迎我。”庄尚严仍是笑眯眯的,“庄院长,留步吧。”
等庄尚严走干净了,周和光才问他们:“怎么回事?他——甭管他是真的假的,也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啊!”
庄镇晓想了想,忽地也变了脸色:“坏了,归林你快去追!不能让他和文山殿的人有接触!”
“什么意思?”曲归林不懂,怎么又和文山殿扯上关系了?
“他今日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虽是问出来的,但他语速很快,语调又平,听着像是陈述,“除了给我们施压,还有一个,就是周师妹。”
庄镇晓看着周和光,道:“他现在,一定是去找文山殿的人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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